圆明
字体: 16 + -

第二十六章 没见面的偶遇

    tue aug 02 12:13:17 cst 2016

    说起这郑家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却也是个同居共爨、个个勤劳的和睦之家。

    作为享有特权的嫡长子,三郎借养病之际多听多看、少言寡语,多日观察下来还是比较满意的。

    身为一家之主的郑班头,大号叫个郑三炮,基本上天天坚持去衙门上班点卯,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就是熬碗姜汤对付一下。

    封建社会的皇帝老儿个个都挺精明,请几个大臣往死里用,大清早鸡未打鸣、太阳没出的卯时(而今5—7点),就要上朝议事理政。郑班头去衙门应卯也就是这个时辰,画卯已毕,即便知县、县丞、主簿、典史无事差遣,也得去吏户礼兵刑工各房勾留一番露个笑脸,再不济架阁库、承发房是要进去扯个咸蛋的,之后才能回自己的办公室——县衙南监旁墙根下一溜直不起腰来的低矮班房,开始假模假式给一帮手下分派差事。

    快班属贱役不错,可臭猪头照样有苍蝇趋之若鹜不是,原因很简单——这一行从来不缺来钱的路数。县城里殷实的商户没少奉承打点郑班头,只求把自家子弟塞进他的队伍里,可以豁免徭役不说,在官府里办差总会照顾到本家和三姑六婆的。另外,按旬顺着大街到赌坊、娼妓户、宰牲户各处收常例陋规,从来没人以为有什么问题,而且也无需郑班头亲自出马、操心劳力。

    老娘在家里也没闲着,她的职权范围与现代主妇相比,实在相差不远,无非围着灶台卧室来回转。但她的活动明显多了一个内容,那就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时刻防范、监督陈姨娘专宠与否,包括郑班头一天去了多次偏院,私下给小浪蹄子塞了体己没有,塞了多少等等。不过还好,至少老娘从来不以大欺小,非要刀剑笑搞人身攻击。这也得益于陈姨娘知进退懂礼仪,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躲在偏院里带孩子、刺绣做鞋,让你找不到挑衅的理由。

    秋香是前年老娘在集市上买回来的,当时跪在她前面的父母插标要价四千文。

    卖孩子在当时不常见,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农民今年田地歉收、交了田赋养活不起家人,裁缝剪坏了主顾一件丝绸袍子,卖苦力的突然死了老婆,做官的坏了事被抄家籍户、妻女或发配教坊司或官买,都可能是卖孩子的理由。前文说过,豢养女婢在大明法律上并不成立,那就改卖为送,再签一份靠身收养文书便没有问题了。

    那天老娘郑王氏买了菜,路上正好遇上回家的郑班头,两公母你提着系菜的草绳,我托着一荷叶包下水,其乐融融把家还,猛看见前面围了一群人,挤进去老娘便走不动步了——小丫头既饿又怕,蓬头垢面地蜷缩在母亲脚下,麻布衣下的小身板一抽一抽——郑班头摇摇头,拉拉老婆想离开,却怎么也拉不动,抬头再看老婆僵在那里泪眼婆娑,手指竟有些微微发抖,显然恻隐之心发动了。

    郑班头略一思索,转身举臂呼道大家都散散啊,这孩子我收养了。一个小县城能有几个人,谁又不认识郑大班头两口子,也见孩子算找个归宿,议论纷纷拱手散去。

    郑班头带着悲悲戚戚的秋香一家一步一挪找去牙行,老娘匆匆先回了家。人牙子一见郑班头大驾光临,脚不打地拿来一份现成的“舍书全福”,反复声明自己的盘费全部免掉。

    郑班头查看了秋香父母带着的户帖(户口本),接过人牙子双手递上的毛笔,亲自在舍书上逐一填写妥当,努嘴吹吹墨,满意地点点头,斜眼看了瑟瑟发抖的秋香父母,轻咳一声,朗声念道——今有南昌府靖安县大坳洪坪人亲父周门三七,因年岁不丰,并无依靠,口食难肚,现将三女周秋香,年八岁,生于十一月廿八日,辰时建生,情愿发送于县城衙背街人郑三炮家为女儿。发送之后,任凭教训,如有不测,各从天命。再有亲戚哄逃走失,但要亲父寻还而归,两边情愿,各无悔,永远存照。并批当付身价三千文正。恐后无凭,立此并照。

    就在郑班头招呼人牙子再念一遍的当口,老娘气喘吁吁地小跑进来,递给郑班头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口袋。于是,一个人,一个最高物种的生命,在周三七颤抖按下指模之后,离开了父母被送(卖)予他人。唯一带些暖色的是,借送出门的时候,老娘偷偷塞给了秋香妈妈一小块五钱银子。

    郑班头背着手走在前面,假装没看见。

    ﹌﹌﹌﹌﹌﹌﹌﹌﹌﹌﹌﹌﹌﹌﹌﹌﹌﹌﹌﹌﹌﹌

    在垂首请示了父母大人之后,三郎的游山终于成行了,不过他也做出了保证,这次一定不再骑马。

    三郎、福寿嗑着瓜子慢慢荡到了西门大街马尾巷舅舅家门口,王戬、许文杰和符元昊已等候多时,一见两人现身巷口,迫不及待迎上去拉了便向城门外走。

    他们的目的地乃城外几里地外的曹舅山,听名字就知道大约想要跟八仙里的曹国舅攀个亲戚关系,否则不好意思见人。三郎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大嘴巴表弟王戬介绍山顶上的清风亭,据说此亭乃欣赏流经县城的潦河的最佳位置。

    三郎走的不快,王戬三人迁就他的步伐,打打闹闹嘴里较量些拳法,一路上也是热闹异常。

    不知不觉曹舅山已在眼前,一条细细的小径弯弯曲曲迤逦而上,放眼望去满山的墨绿橙黄,三郎不由心胸霍亮起来。缘路攀爬上山,不久便可以看见清风亭顶盖在树梢间依稀可见。

    “呔,小屁孩,滚远点!”

    三郎等人惊愕之下抬头打量,只见几个短衣打扮的小厮叉腰拦在前往凉亭的小路前,拦住他们呵斥道。不远山顶的凉亭里,几个穿着滚边玉色襕衫、蓝直裰书生模样的人斜了一眼这边,大约根本没往心里去,扭头犹自高谈阔论。凉亭后面,隐隐约约随风飘散着几条围幕的系带。

    “耳朵让驴毛堵住了?说你呢,知县大人的公子在此登高赏秋,惊扰了你们担当的起吗?打哪儿来从哪儿滚下去,快着!”一个年纪稍大些的伴当不耐烦地上前,伸手推搡起走在头里的福寿。

    “慢着,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三郎眉头一皱,胸中的小火苗噌地一声蹿了起来,不管不顾驱前用杖头挡开伴当的爪子,冷面如霜问道:“那条王法上写了只许州官赏秋,不许百姓登山?这山是你们家的?退一万步说即便是你们家的,贵驾会说个请字吗?”

    那个伴当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顿大道理噼里啪啦砸将下来,之前大概从没被短衫布衣如此排揎过,他张口结舌咄指呆立,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就在此时,一个长衫书生边整理衣裳边从树丛里转了出来,阴着脸慢悠悠对三郎道:“黄口小儿,脾气不小啊。”

    王戬、许文杰和符元昊看到此人,不由倒吸口气退了一步。

    这人名叫赖文斌,乃本县县学廪膳生员(明初规定各县由童生层层考试,选拔县学生员二十人,每人每月可领取六斗廪米。作为读书人,廪生不但享受不服兵役、徭役的特权,而且可以见官不跪、不受笞刑),做人一向刁钻,极会作弄人,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

    赖文斌见三郎拱手深深一揖,面色方缓和了一些,背着手教训道:“竖子知否?你非不可上山,但江湖之上,庙堂之下,充斥天地者曰纲常,维系纲常者曰儒生,今我辈儒生为送县尊公子历事大宁卫雅集于斯,诗酒唱和,书画遣兴,你以为竖子可否栖身?”

    所谓历事大宁卫要分开了讲,历事就是明代国子监监生的实习制度,监生肄业后分拨于在京各衙门,历练事务三个月。勤谨的送吏部附选,仍令历事,遇有缺官,挨次取用。而大宁卫又称北平行都指挥使司,则是当时拱卫北京边关上的重要卫所,此时治所在保定府。听完上面的解释,县尊公子历事大宁卫也就很好理解了,县太爷的儿子从国子监毕业,在京里衙门实习干得不错,继续下放老少边穷地区挂职锻炼,再回京能到重用的几率极大。问题在于这大宁卫未必是个好去处,各卫所都顶着长城一线设置,直接面对元朝残余势力蒙古瓦剌、鞑靼、兀良哈三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对付滋扰进犯那是家常便饭。

    三郎耐心听完赖文斌半文半白的训斥,但心里早就被他做一个竖子、右一个竖子撩拨的怒火中烧,待他话音甫毕,梗着脖子堵了一句:“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大概他的反驳声调激昂了些,引起了凉亭里人们的注意,在一个白衣儿郎的带领下,缓步围了过来。一个中年人留在亭中,端着酒杯捋着胡须,颇有兴致地远观不语。

    赖文斌被气得口眼歪斜,手舞折扇胡乱空点,口不择言道:“你个小王八蛋,竟敢羞辱斯文,看我不拿片子送你进去,叫县大老爷……”

    白衣儿郎微微皱皱眉,截住赖文斌的话头,面无表情对着三郎道:“鄙人乃绍兴府山阴人氏,姓管单名毅,表字承宗。适才不意冲突,些许小事而已,且各让一步,岂不谓之侥幸?”

    三郎怎么会不知道本县知县姓管,这白衣儿郎无疑就是县太爷的儿子了。管公子言简意赅两句话,先自我介绍,尤其强调自己有表字,意思说我是上等人家里的好孩子;后一句貌似说和你们一伙小玩闹吵起来,我丢不起这个人,你先服软求和算球。

    但事情真有这么简单?放在后世讲,不经过你死我活的激烈斗争,地主阶级会主动向贫下中农投降乞和?三郎不由自省今天自己是不是过分了,捅了马蜂窝,但事已至此,断无跪地求饶的道理,且不说过得了过不了这一关,总不能刚刚重生就跌这么大个跟头,以后还怎么混呢?也罢,只能是光棍吃甘蔗,吃一节剥一节了,硬着头皮上吧。

    想到这里,三郎又是深深一揖:“区区不敢,不小心冲撞了公子的大驾,只因斟酌推敲,鲁莽无意所致。而今惭愧之至,任凭公子处置。”

    管毅真没想到这个小乡巴佬嘴里又会冒出个典故,刚才阮籍的‘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也就罢了,现在又来了贾岛的‘斟酌推敲’,他吃惊地回头看看周围的友朋,显然一个个也和他一个心思。管毅求救似的望向凉亭,端酒的中年人冲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明明没起山风,凉亭后面围幕角上系的铃铛无缘无故传来一阵脆鸣。

    “好啊,鄙人马上历事大宁卫,你以为哪句适合送行?”管毅温言道。这意思就是我给个台阶,你再掉个书包卖弄一下,背背‘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我就放过你,也号显出来我的仁德大义。

    管毅未必就是拿豆包不当干粮的意思,但也太轻视劳动人民了。三郎心里乐的跟菊花盛开似的,没这么巧吧,老大的馅饼落雨一样掉在自己面前,这也太合适了吧?他按捺下心跳,正色道:“那,那不才作首词给公子送别吧。”

    管毅一愣,努力抿着嘴,艰难地点点头。他周围摇扇的各位先是一愣,马上忘了礼仪,轰地一声都笑了起来。

    三郎仿佛没看见,也没听见,幽幽开口道:“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

    一帮文人雅士笑的更厉害了,有人折扇掉在地上也不捡,有人扶着旁人的肩膀直不起腰,还有人干脆摸着肚子找石头坐下了。赖文斌大嘴咧的跟瓢似的,扇把指着三郎笑道:“一首好词,好词一首,有趣啊有趣,还好不是山一里,水一里,有词牌有境界也押韵,我猜下面该是一更霜,二更雪了吧?”

    三郎回头望望目瞪口呆的王戬、许文杰和符元昊,又向赖文斌微微一笑:“足下真聪明,小子也只好狗尾续貂了。”他掸掸短衣上不存在的灰尘,字字清晰朗声续道:“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寂静。除山风、鸟鸣外一片寂静。

    管毅保持着o字嘴型,全然没有了刚才的优雅干练;他身边各位被掐住了脖子,笑声戛然而止不说,还一动不动地保持着瞬间前的姿势,仿佛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凉亭里的中年人酒杯里洒的连一滴酒也剩下;围幕空抖却全无声息……

    三郎拉起王戬三位转身疾奔下山,戏份足够了,再演下去会露馅的。

    如果能站在领奖台上,郑红旗首先会感谢纳兰性德,再就是把奖章奖金都塞到刘美姝的怀里,谈恋爱的时候没话找话,没少寻章摘句找些酸词相互调戏,把个小刑警炼得跟个江南四大才子之一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