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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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探望(上)

    sat jul 30 09:59:36 cst 2016

    将近吃晚饭的时候,郑三郎躺在卧室床上,听到前面厅堂哄笑聒噪不已,秋香说是老爷的几个手下带着大家的份子钱来贺喜。秋香一个小丫头不好意思总往厅堂上跑,一直坐在走廊条凳上不吭声的福寿接替了她的差事,两头不知跑了多少遍,接连报皂班符班头、壮班钱班头、南监白司狱等亲至贺喜,吏房李司吏遣子来贺,兵房熊老爷的夫人至后院恭喜过老娘,许典史也派人送了帖……

    三郎不禁暗自咂舌,没想到小小的快班班头竟有如此能量。其他同僚倒还罢了,那典史虽说不入流,终究还是个官身,寻常县里都设有典史衙,自行开府办公,另有一番气派;各房吏员说起想做官难如上青天,但那也是在吏部注过册的,是皇帝老儿掏腰包管发薪水的公务员,在县里不敢说个个都横着蹚,可走在哪个场面上也从不掉份儿。之前郑红旗警惕的天性不知不觉又回到三郎的身体里,一个班头即便再发达也是贱籍,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这些官人纷纷屈尊俯就参加一个快班班头的无厘头喜事,实在是不合常理,想来其中必有深意。

    不过还好,一帮场面上的大老爷们只在前面厅堂觥筹交错,推杯应酬,谁也不会真有兴致移步探望一下三郎世侄。

    晚上掌灯时分,前世的郑红旗、今生的郑三郎勉强靠坐在枕头上做了两件对自己极有意义的事情。一件事情只需动脑,那就是搞清楚我是谁。在尽量平复情绪后,他终于明白我小名叫郑三郎,大号真没敢问别人,怕把人家吓着。我爹是个快班班头,有俩儿糟钱;我娘是个家庭妇女,脾气不小;我住在一间不错的房间里;家里有个丫鬟叫秋香,小模小样,长得不错;还有一个叫福寿的半大小子,言语行为间却不似小厮。

    但令他觉得可怕的在于脑海里只有郑红旗的记忆,而对郑三郎这个小子几乎是一无所知,目前只知道这家伙两个月前和几个损友出城骑马,跌落下马、大头触地当即昏倒,救回家后在床上做了两个月的植物人,家里人似乎把他当个宝,根本不提放弃,而是请医求药尽力救护,今天很容易苏醒睁眼,醒来的却是来自几百年后的郑红旗。这个叫三郎的小子似乎和他班头老爹不对付,要不下午郑班头也不会对着个病人滔滔不绝讲了许多安身立命的大道理。

    想到这里,三郎突然想到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努力抽身坐起歪在枕头上,叫伺候在旁的秋香赶快端过灯台,拿面镜子来。

    在秋香手持的铜镜里,映着飘忽不定、暗淡少亮的油灯,他看见一张憔悴不堪、发髻缭乱、十六七岁少年郎的脸,没甚特点,就是眼眸挺黑的。嗯,长得算凑合,不讨人厌,郑红旗心说。

    秋香见三郎挠挠头顶,对着铜镜唉声叹气,便懂事地放下灯台,走到屋外叮嘱福寿看着点。不久她又转来,肩上搭了块毛巾,颤颤巍巍端来一木盆温热的清水。待福寿帮忙放稳水盆,秋香已轻轻扶三郎仰卧略过于床,从腰间取出把小木梳咬在瓠犀间,温柔地托住他的后颈,解开久未洗过粘连在一起的头发,用手舀水微微打湿,拈起一撮皂角灰涂抹均匀,变戏法似的从腰间摸出一把大齿梳把头发完全梳顺,再用青葱似的手指在三郎发间反复轻抓细挠……

    待秋香轻重合适地擦干、梳顺每一缕头发,闭眼不语的三郎感觉自己快要融化了,只想一刻不停再洗下去。

    秋香端水哗地倒在院里墙角处,回身擦擦额头上的细汗,又给三郎加垫了一层枕头,逐束梳顺他的头发,在头顶偏后拧成一条,顺势拧紧盘曲,掖好发梢,再用马尾鬃丝网巾束顶,拴紧总绳,最后将发簪下压上挑贯入发髻,帮他完成了‘一统天和’发式。

    秋香左右端详一番,满意地拍拍手,再拿铜镜放在三郎面前,不错,比刚才顺眼多了。

    自觉神清气爽的三郎轻道:“谢谢。”

    秋香诧异地望望他,没想到少爷醒来比之前客气了,脆生生回道:“都是奴婢该做的啊。”又懂事地蹲下从床底下掏出个陶制便盆,塞进被窝里。把个三郎身体、郑红旗思维的少年郎羞得满身通红,缩进被窝里背过身子解决了生理问题。

    过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睛的三郎恢复了平静,淡淡地叫秋香早点去休息了。郑红旗依稀记得,上溯至春秋战国的整个中国封建社会长期存在并盛行着蓄奴制,其社会地位之低下、境遇之悲惨可谓无以复加,自己的家庭已与倡优并列,秋香偏偏又在这种家庭为奴,也许突然对她客气一些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这个,这个,福寿,本少爷好容易醒过来,你倒问候一句啊。”眼见秋香提着木盆转过门牖,三郎眨巴着小眼盯上了木桩一样站在门口的福寿。

    福寿一怔,马上进屋掸掸短衣拱手瓮声瓮气道:“三郎安好?”

    “嗬,挺像那么回事儿,这次能活转来可不容易呀,能见到你老兄……”

    “三郎,我可比你还小个半岁,你迷糊了?”福寿蹙眉提醒道。

    三郎打着哈哈:“是啊,是啊,可不是稀里糊涂的。咱俩前后脚来到这世上,真是有缘,记得我爹常提起那年天呈异象,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祥云瑞气聚天庭,真武大帝现神灵,我总认为该跟贤弟有些关系……”他满嘴胡说八道,但也坚信一点,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看样子这福寿也不像读过书、头脑灵光的主儿,猛拍之下,岂有完卵?

    果然不出三郎所料,福寿闻言不觉站直了许多,两眼放出渴望的精光:“三郎你也看出来了?义父也是这么说的,去年除夕他多喝了几杯,非要跟我这个晚辈连喝三杯,我哪敢啊。他老人家拽着我就说了,我们出生那年是个百年难遇的平年(闰年),现在在北京礼部当大官的黄钟黄大人还在县里做吏员,首次佥充进衙门当差的义父经常和他打交道,义父说了,黄大人乃天上星宿转世,六道轮回,下到人间做大事积累功德的。义父还说了我生下来的当下,他亲眼看到一颗星星从天而降,正正落在我家房顶上,合该我也是天上星宿投胎转世,放到凡间来经历苦难、出堂度人的?多好啊,大明永乐五年……”

    三郎达到了目的,不再搭理喋喋不休、自我陶醉的福寿,盯着床格开始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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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世醒来的这几天,郑三郎真是没有休息好,就算郑班头夫妇分身接待了各路官面上的人马,走到他病榻前的以示亲近、问候致意也有好几拨。能进堂探视的,自然都有些身份,至今头晕脑胀的三郎记得,有老态龙钟、鸡皮鹤发的邻居拄杖老妪,有某吏员穿金挂银戴珠花的老妈老婆,有快班衙役推举而来、提着点心匣子的黑脸壮汉……

    进屋探望的还有郑班头陪同前来的奶妈。等到弄清楚是便宜老爹的奶妈,三郎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自己还好没有遇人不淑,没在封建社会堕落成刘文彩之流。老奶妈年纪总有六旬开外,一身酸臭味,眼泪鼻涕一大堆。终于等到屁股沉比石磨的奶妈回身告辞,三郎严肃地望着他老爹,郑老倌做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搀着他奶妈出去。掌灯时分,三郎求着父母答应不再带奶妈、姐妹之流再来探望,方瘫软在床榻中,试着伸展一下酸痛的关节,转眼呼呼睡着了。

    辛苦的转世又一天。

    此日一大早,秋香伺候三郎洗漱完毕,老娘也大脚当当踏进门槛,待上下检查一番确认儿子情况越来越好,她满意地宣布:“你姐和姐夫得知你醒转来,马上从宝峰赶过来,差不多该到了吧?”

    敢情我还有个大姐啊,从这两天探视的厚薄顺序看,应该再没有什么兄弟姐妹了——三郎对这个姐姐充满了好奇,不知那又是个什么样的妙人?

    日上三竿,吃饱喝足的三郎在床上开始不安分了,扭腰提胯地缠着福寿搀他起来,非要自己出恭不可。这时,院里小门咣当一响,一阵刷刷的脚步声迫疾将至,同时伴随着老娘直呼慢点慢点的追赶声,银铃似的笑声不绝响起,根本没有停歇的意思。

    福寿手忙脚乱地赶紧抱起三郎放回床上:“不好,大姐回来了!”

    穿的大红大紫、泼泼洒洒小跑到床头的,自然是闺名叫阿莲的姐姐齐郑氏,规矩矩紧跟在后、鼻翼微微发汗的自然就是姐夫齐正文了。

    三郎呆呆地看着坐在床头、正捏着手帕扇风的姐姐,再望望伺候在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姐夫,一副亦步亦趋唯恐走错一步的小模样,唯唯诺诺的好似一个受气小媳妇,心底不由叹道,哎呦我的娘啊,这姐姐在婆家该有多强势啊!

    姐姐阿莲对三郎极是上心,带来的大包小包堆满床头不说,经过吕郎中药铺还有心顺路付钱拎回了几天的药。她一句话没说,先翻三郎的眼皮、扒开嘴巴打眼仔细瞧过,又按顺序从头顶到脚底来一遍摸骨诊疗,搞得老大不小的三郎缩屁股藏腚,一付手脚无措的狼狈样。齐正文在丈母娘的安排下坐在八仙桌旁只笑而不语,老娘含笑给姑爷筛着茶水,福寿杵在一旁像个木头人冷眼旁观,显然他们早已习惯了这种排山倒海般的关爱。

    确认三郎现在只是有点肌肉萎缩、病后委顿,阿莲方才大喘口气,重重坐在福寿反复擦过、双手递过的交椅上。

    之后还是阿莲一个人包打天下,她眼睛不离三郎,嘴里一刻不停,交待老娘注意事项十二条,交待秋香注意事项八条,交待福寿注意事项六条。也不知道福寿记住没记住,他的脑袋点成了捣蒜锤,只剩连声称是的份儿。

    当这位姐姐终于停嘴喝茶时,眼睛还是在三郎头上、身上扫来扫去。

    三郎握住了姐姐的手。

    他很感动,前世的疲于奔命和尔虞我诈,郑红旗疏于情感世界已久,有了这么一个亲亲热热、咋咋呼呼的姐姐,他忽然觉得自己本来就是她的弟弟,也有爹娘,也有家。

    这方寸油灯般的温暖和鼻头发酸的感觉,真好。

    阿莲也信心满满地握住弟弟尚显无力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