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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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探望(下)

    sun jul 31 13:42:25 cst 2016

    这几天,郑班头没少往儿子房里窜,不是讲讲自己在衙门的英雄史,就是瞒着老婆塞块牛肉干,眼见儿子一天好似一天,他的满足和满意直接溢于言表。

    这天午饭前,他又来探望儿子,临走时头也不回撂了一句:你姨娘和弟弟妹妹下午来看你。

    三郎瞪大眼睛,瞬间觉得头大了一圈,这世上自己还有多少家人?身为衙役头儿的老爹居然也娶了小,真是万恶的旧社会啊!

    午饭后无声无息进屋的,就是陈姨娘和她生的一双弟妹。要不是福寿通禀,三郎还真不知道有人进屋。

    三郎前世对姨娘印象最深的就是贾正娶的赵姨娘,那可是个《巴黎圣母院》里克洛德.弗洛罗主教似的人物,尖酸刻薄,阴毒至极,贾府败落的章章节节无不有她和她儿子身影。可伫立在门口的陈姨娘却如水潭一般清澈,看上去怎么也不像赵姨娘,但见她素面无饰,双股发髻,身着浅色裙袄、花粉比甲,低眉顺眼牵着两个儿女,一付可怜楚楚的模样。和老娘比起来,也就是年轻一点、脸嫩一点、腰细一点、穿着得体一点、漂亮了一点点。

    三郎不知深浅,也不敢造次,连忙坐起示意福寿摆座上茶。陈姨娘谢过浅浅坐下,奉上薄礼,低首问候过少爷身体,又把儿子推到前面。小家伙怯生生地张望着病卧在床的大哥,从嘴里抽出粉嘟嘟的手指伸给三郎,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事先背过的吉祥词。三郎被稚气的弟弟逗笑了,叫福寿把他抱在床头,拿出姐姐阿莲卖的吃食一件一件堆放在他面前。小家伙回头望向母亲,得到允许后才拿起面前的零食小心翼翼吃了几口,又扭头忽闪忽闪寻找妹妹。三郎心里一阵怜爱,忙叫福寿再抱过躲在陈姨娘身后的妹妹,挑些软和的吃食塞在她手里。

    听福寿呼唤,弟弟叫四郎,妹妹叫嫣儿。两个小家伙在床头开始还有点紧张,在记忆中这个大哥哥对他们从来都是不假颜色,白眼相向。眼前的大哥哥却是满脸春风,疼爱有加,还张大嘴巴示范鼓励他们狼吞虎咽吃东西。两个小孩儿很快回复本性,咯咯笑着大快朵颐。看见孩子漏下点心渣子,陈姨娘作势上前要收拾,三郎轻轻摆手制止。陈姨娘陪着笑退回坐下。

    三郎斜倚着静静看着欢腾的四郎和嫣儿,嘴角也被带出一丝笑意。

    陈姨娘牵着嫣儿告辞时,三郎吩咐福寿收拣了满满一大盒没动过的吃食,替自己抱起四郎送回去。四郎将脑袋靠在福寿的肩头上,奶声奶气道:“明天要看大哥哥。”

    三郎注意到陈姨娘眼波一动。他努力支起身子,笑嘻嘻道:“好,四郎天天来!大哥的病都好得快一些。”四郎高兴得在福寿怀里直扑腾。

    陈姨娘迈过门槛,放了嫣儿的手福了福,方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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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三郎刚睁开眼,福寿已站在床前。不管三郎感觉如何,他一把抱起瘦得没二两肉的三郎,轻车熟路地扒掉裤子放在马桶上。虽然经历过秋香塞便盆之事,被抱回床上的三郎还是很不习惯,想到自己羸弱的身体,也只有长叹一声。

    福寿已经净过手从脸盆架上操起木盆,又拿起青盐和一头打作扁刷状的杨枝递了过来。这一定是牙刷、牙膏了,三郎接过试了试,嗯,还行,于是使劲刷去嘴里的浊气,心道还是不错的。再等福寿拿过毛巾帮他擦了脸,三郎看见秋香正走进来,他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个问题。他伸长脖子偷偷问福寿:“我昏睡的时候,都是你给我擦脸抹身的?”

    不问不答的福寿瓮声道:“不是每次都是我。”

    “那,那还有谁管这事?”三郎瞪大了眼睛。

    “太太和秋香,”福寿想想又送了一句:“有一次秋香倒马桶还摔了一跤。”

    “嗯?”三郎瞥了一眼无辜的秋香,拉起被子捂在头上。

    早饭时三郎喝了两碗粥。放下碗,他舔舔嘴角的粥痂,意犹未尽地问秋香:“小秋,怎么顿顿是粥啊,有干饭吗?”

    秋香小心地望着三郎,低声道:“太太昨天吩咐过,吕郎中讲了,少爷醒来前五天只能喝粥。”

    “嗯,”三郎心道苦也,反问秋香:“昨天不是送来那么些点心……”他环顾四周,怎么一星点心渣子都没了?更别说点心包袱了,昨天四郎和嫣儿还不落了一床的点心渣子。

    “太太叫我全收拾了。”秋香的头更低了。照少爷原来的脾气,马上就该是一阵暴雨骤雨,捞到什么砸什么,她可没少受罪。

    等了半天,秋香忍得头皮发麻却旱雷也没有一个,她偷眼看去,少爷转着手指正在想事儿,该不会又在琢磨什么新招折磨人吧?

    好一会儿,三郎和声说道:“我这儿没什么事儿了,小秋也休息一下吧,这两个月辛苦你了。”

    秋香瞪大眼睛看着少爷,不会吧,没发驴脾气不说,居然还知道体恤人啦。三郎也瞧了眼秋香,淡淡道:“你去吧,叫福寿来一下。”

    三郎找福寿还真有事。他叫福寿找来纸笔,口述笔画交待福寿去一趟石匠那儿,做一付五斤重的小石锁和一个可以借床杠助力、腿部拉动的十五斤石臼。天花乱坠三郎好容易说完,自以为描述的清清楚楚。他唯一没把握的只是当今的度量衡,但想来相差不会太多,重量大致不错就行了。

    福寿低着头还看着被三郎画的乱七八糟的草纸,闷不出声。

    “听懂了吗?”

    “听懂了。”

    “知道是个什么?”

    “知道。”

    “如何去做?”

    “找石匠做。”

    “好了,还不去?”

    “银子!”福寿一仰头,一伸手。

    三郎被呛得差点喘不过气来,有一种想跳起来打人的冲动。你倒早说啊!

    福寿效率还是很高的。下午一个人手提肩扛就把石锁、石臼弄了回来,还无师自通地给石臼拴上一根牛筋绳,下缘做成一半圆形硬木拉手。进门后福寿掀开蚊帐,将牛筋绳扔过床架上一根横杠,拉手套在三郎脚踝处。三郎欣赏地瞧着福寿忙活,待拉手套牢,迫不及待地运力拉了几下,不错,力度刚好。三郎转向叉手站在床头的福寿:“不错,福寿办事稳当,跟谁要的钱啊?”上午福寿不在时他和老娘交流过,老娘边乐边说了不少关于福寿一根筋的笑话。

    “太太给的。”

    “给了多少?”

    “五十个制钱。”

    “用了多少?”

    “三十二个。”

    “不错,剩下的赏你了。”

    “不要!”

    三郎的脚踝差点被突然掉下的石臼扯断。跟这位说话怎么老像在表演三句半,郁闷啊。

    送茶水进屋的秋香正放下托盘,听见两人对话,手背捂着小嘴扑哧笑了。福寿瞪了秋香一眼,涨红了脸转身出去,想是和老娘交账去了。

    三郎抓紧时间曲臂动腿锻炼起来,还和秋香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秋香好奇地观看少爷摆弄石锁,笑着谈起福寿的桩桩糗事。三郎结合老娘和秋香的笑谈,三郎逐步还原了福寿进府的过程:福寿的爷爷老李和郑班头的爹是躲避太祖和张士诚打仗在山沟沟里结识的。天下初定后,一个回乡务农,一个进县城当了捕快,倒也经常来往。郑班头的爹没少周济福寿的爷爷。等到两位老人都过了,郑班头也没嫌弃家乡下朋友大李,照老太爷的规矩一年三节时有走动馈赠。

    偏生一年乡下闹瘟疫,等到郑班头想起来赶到福寿家里,他全家只剩下他一个小李躺在族长家的柴房里嗷嗷待哺。倒不是族长狠心,死的人实在太多,顾不过来了。郑班头想了想,悄悄找族长、粮长作个证,冒险把福寿藏到襟怀里趁夜进城回家。之后,福寿便在郑家开始了他的一根筋搞笑生涯。郑班头、老娘对这个孩子十分喜爱,视同己出,也不让李福寿改名换姓,逢他爹娘忌日必带他回乡上坟。

    三郎这才明白敢情福寿是自己的契弟,往后可不能再当小厮差遣了。三郎同时对老爹、老娘更多了一层了解,他们对家人和朋友是真好。

    三郎练得起劲,不一会一身汗下来了。郑班头两口子进屋时,看到被改成健身器械的樟木架子床和像蛤蟆一样一努一动的儿子,惊得大张着嘴合不拢——见过场子里抡石锁的,真没想到在床上也能玩。这小子是要干什么?

    老娘出了点钱,没想到儿子玩出这么个花样。她倒是很赞赏秋香给石锁套上的布套,男人哪里知道洗被套的麻烦。

    郑班头对锻炼腿部肌肉的“拉力器”更感兴趣,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细参详了几遍,充作内行狠点了几下头,他大概知道儿子在做什么了。郑班头摸着下巴道:“三郎要得,这动一动比吃吕郎中的药强,好得快!要不是生药库(为方便百姓而设的国有药材铺)的药材稀松扯淡,我会找他宰我?一副药敢要我三钱银子,三钱银子,八只鸡啊,一石晚米才不到五钱,一头牛……”

    郑班头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媳妇努着牛眼在瞪着他:“是你的银子重,还是三郎命重?搂着银子进棺材啊!有银子娶小,没银子救儿子?你个老杀才想叫庶子给你披麻戴孝不成?我的亲爹,你的儿子不争气啊……”老娘一屁股坐到床边,顺手从对襟上取下丝巾,对着半空中虚幻的公公准备开始控诉。在媳妇连珠炮的批判之下,郑班头挺直身板,很悲壮地盯着三郎不错眼珠。

    “娘,娘”三郎低声唤道。

    “怎么了?小兔崽子,” 老娘回转身没好气地应道,似乎有殃及池鱼之感。

    “你坐到我的脚了。”

    “哎呀,”老娘马上忘了拉起大幕的批斗会,跳起来弯腰端脚细细检查,左揉右捏,唯恐自己一屁股坐伤了儿子的脚。

    看着老娘给自己揉脚,三郎鬼里鬼气笑着问道:“娘啊,你说是我这脚臭,还是我爹嚼槟榔的嘴臭?”

    “滚了,”老娘明白过来,扔开儿子的臭脚,拍拍手笑骂道:“你两父子是一个坑里的蛤蟆,一个窝里的黄鼠狼,有什么香臭之分?进了你们老郑家的门,我这辈子算完了,被你两个卖了还帮你们点钱,傻呗!”她换个地方坐到圆凳上,秋香连忙递上一杯茶。

    其实,郑班头和秋香都看见,老娘刚刚坐下去时三郎挪开了脚。一场乌云盖顶的风波烟消云散。

    郑班头背对老婆向儿子翘起了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