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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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表白

    fri jul 29 09:47:30 cst 2016

    三郎再度睡醒时已是当天下午。郑班头一个人笑眯眯地坐在嵌大理石桌面的八仙桌旁,见儿子醒来马上端起托盘将粥送上,却迟疑着不知如何喂食。在门口的秋香忙上前伺候少爷喝粥。郑班头放松下来,看着儿子吸溜吸溜喝粥,自己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待到秋香用丝帕给三郎擦了嘴退下,郑班头郑重其事地挺腰坐正:“咳,咳――”

    郑三郎心里哀叹着古今中外大小领导开场白怎么都是一个味儿啊。

    “三郎啊,这次你一病,爹倒想明白了好些事。身累的是你娘,心累的是为父啊。你姐姐回来看过几次,指望不上,你妹子、小弟还小,又是你姨娘生的,更指望不上。这三进三出的偌大家宅,”郑班头抬手骄傲地虚指一下:“还有老家仁首的上百亩良田,唉,三郎,你要上心啊。”

    郑班头喝口茶润润喉:“爹也知道,你看不起为父的身份,本朝洪武太祖定下了三班衙役除民壮都是贱差,三代不科举。可你想想,这份差事是你爷爷传下来的,不纳粮、不交税,身上衣、口中食,哪样不是老爹一点一点抠回来的,还尽量不伤阴德,难啊。说句不好听的,你伤重昏睡两个月,还真有人托你舅问我转让班头职位不?出了三百两真金白银啊,几十亩肥地呢!照我看,本来就是你舅王子介这个王八蛋想买,忘恩负义的东西,我……,算了算了,不说他,还是说说你吧,你十六了,老大不小的,要不是出点事,你娘已经寻思要给你定亲了。你看你这两年不读书不经商的,天天赌坊里去,酒肆里来,爹给你收拾过多少次后脚。”

    郑班头心虚地瞄瞄儿子,生怕说重了他接受不了,三郎已到长毛的年纪,半年前就开始和自己叫板。自从娶小以后,两母子没少跟他闹过。刚说到的赌坊酒肆他收陋规、抽头子没少光顾,倒是在妓班里没碰到过儿子,这点比他老子强。

    “嗯,刚刚说到哪儿了?”

    郑三郎提醒道:“想是爹有意叫我接这个班头,父子相承、世代执役?”

    郑班头高兴地一拍桌子:“就是这个意思,”他兴冲冲地接着道:“当年我从你爷爷手里接下差事,也是一千个不情不愿,一族有捕,三代禁科,和戏子、半掩门(暗娼)同列,在大老爷、仕绅眼里还不如一条狗,旁人想来也无趣,羞杀先人啊。可你再想想,你舅虽说穷得底儿掉,可上辈也是积年的秀才,怎么他就把他妹子、你娘嫁给我了?还不是看不得咱家的风光,白的银,黄的金,两进七架大房,几十亩连片良田,羡慕得他眼瞎流口水。再说了,你爹我虽只是个小小的快班班头,按理一年只有几两公食银,可商贩的孝心钱、酒饭钱,办差的脚鞋钱、宽限钱、买放钱、说和钱、攀指钱、钓鱼钱,不用我亲自动手,手下自有人按例纳交。你卧床两个月,光请医买药就三十多两银子,多少亩地啊!还有你娘、你姨娘、你姐、你弟、你妹……”

    郑三郎笑眯眯地端详自己这个便宜老爹,只见他摇头摆尾痛惜花钱如流水,旋即又正色道:“你爹我手下不说捕役、马快这些经制正役,连副役(相当于捕快的替补临时工)带伙计(地位排在副役之后,属于临时工中的替补)乌泱泱也有百十号人,还有主动带着骡马投效的,哪个不对我郑班头俯首帖耳、溜腚舔沟的?可比你孝顺多了!我敢说听到你醒过来,不到晚饭他们脚跟打屁股就要来道贺。再说起但凡一票在手,那些‘乡根哩’(对农民兄弟的蔑称)哪个不要磕头、三呼老爷,他们眼里你爹我就比皇上低半级,我说一,他们敢说二?我要吃鸡,他们敢去打狗?就是各房吏员也得给你爹三分薄面,乡里乡亲的,谁没个放屁打脚、喝凉水塞牙的时候。”

    郑班头吹得口干,偷眼打量儿子竖起耳朵听得认真,心里不由一阵暗喜,有门啊。他咕嘟嘟又是一杯凉茶下肚,举起茶杯再添一把柴:“就说现在喝的这野茶,还是今年芒种之时,我在口都(地名)办差,下面里长(约等于今天的村干部)听说我好这口,马上从田里抓了两个‘乡根哩’,押着钻进深山采来几斤,一叶一心、炭火焙干,香啊!当今圣上也没这口福啊。”

    郑三郎心想自己这班头爹也够造孽的,芒种正是和老天爷抢时间的栽种季节,从农民手里夺下秧苗,抓人出田去替他采野茶,于心何忍啊!放到洪武年间,还不得依大诰成例给咔嚓了。只是不知当今圣上又是朱元璋第几代孙?不过话说回来,听他吹的有够邪乎,那就尝尝呗。三郎颤颤巍巍伸出手,做势要茶喝。

    郑班头大喜,眼见儿子听得入港,忙倒了一杯茶,亲自扶儿子坐起,一口一口喂下。三郎喝了几口,实在受不了被油不滋滋的陌生老爹半搂在怀里的感觉,便伸手接过了茶盏自己喝。古人显老,看这位老倌不过四十郎当岁,前生自己也快四十了,两个四十熊搂在一起干什么?

    看昏睡两个月的儿子已能坐起喝茶,郑班头笑得眼又眯了起来,从皮质腰带上解下两个荷包,坐回八仙桌旁。郑三郎看这老倌身上零碎儿不少,边喝茶边凝神看他又弄什么玄虚。

    只见郑班头解开一个荷包掏出两片槟榔,又从另一个荷包里踅摸出点闻有异香的香料末点缀撒在槟榔上,端着手送入口中胡嚼一气,转眼嘴角漾起血汁一般的殷红。郑三郎大吃一惊,这也太古今一体了吧,前生的享受而今好像不缺什么了,下一步老倌该不会摸出杆旱烟袋吧?不对不对,烟草传入中土是天启年间的事吧,那可不是什么好年景……

    郑红旗再摸摸身上的棉被,用手指触摸一下架床的雕花格,恍如隔世的心思不由转到“衙役”身份上,前世他跟着刘美姝也不白混的,那媳妇可是博物馆里正宗研究古代史领工资的主儿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说起来没有三两三,谁敢转世重生啊,还不早被历史的车轮碾落成泥了。

    明朝的创世主朱元璋,原名朱重八,出身贫农,经历颠沛,小时候没少吃苦,坐掌天下后最恨祸祸百姓的贪官污吏,在位期间为整治官吏队伍可谓不遗余力,仅仅因为检查工作时,偶尔发现地方计吏预持空白官印账册至户部结算钱谷,也就是说各级政府约定俗成图方便有了贪腐的可能和嫌疑,他立即下旨,上至户部尚书,乃至布政司、按察使司,下至府州县管印官吏全部处死,佐贰(副职)打百棍边疆充军,连坐数以万计。

    知道这一刀切下去杀了多少人吗?这么说吧,当时全国有13个布政使司(大致相当于今天的省)、141个府(地级市)、192个州(小地级市和大县级市)、1013个县,你算一算这一刀下去,不论良莠合该杀了多少人?

    读了点书的人都知道有个诛十族的方孝孺,可晓得他爹方克勤的倒不多。史载时任山东济宁知府的方克勤是个海瑞似的好官,偏偏时运不济,搭上了这次空印案的班车,也被一刀咔嚓了。嘿嘿,还好方孝孺出生了。

    朱元璋对于属于国家公务员序列的官吏可谓严苛的出了奇,光是大型整肃运动就搞了六次,杀官如麻呀。那他对于没有公务员身份、为衙门尽义务服务的衙役又怎么样呢?一个字就可以概括――贱。

    看样子朱元璋小时候没少受衙役差官的气,上位后他从里到外,从政治地位到生活待遇,一定要给这个行当打上贱人的烙印――仅在分等级之用的穿着上便可见端倪:皂隶公使人只能穿皂盘领衫,戴平顶巾,系白褡膊,带赐牌,敢穿戴点绫罗绸缎,那是犯罪;待遇方面也实在寡气:三班衙役的工食银从四两到二十二两不等,但只有马快才拿得到二十二两,那是人和马一年的嚼谷,其他人等大概一天合着有两文吧,勉强够吃一顿饱。社会地位呢?《大明律》上把社会人群分为良、贱两类,三班衙役除了壮班之外,都是贱民,皂、快、捕、仵、禁卒、门子之流与倡优奴婢同列,几乎被看作准罪犯,按照律法规定,不准捐纳买官,三代之内不能参加科举,婚娶必须门当户对,别想与地位高的攀亲,甭说和官僚结亲了。

    郑红旗托生的家庭就是这么个衙役世家。

    就在郑三郎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外传来吧唧吧唧的脚步声,转眼老娘端着药香扑鼻的青花小碗迈进门槛:“三郎,三郎,该吃药了。”

    郑氏父子眼前一亮,老娘郑王氏穿着一身极艳的拼装水田衣(以各色零碎锦料拼合缝制成的服装,形似僧人所穿的袈裟,因整件服装织料色彩互相交错形如水田而得名),头上高顶云鬓半斜、攒金凤钗轻摇,大脸上胭脂水粉样样全。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娘迎着父子俩贼亮的眼神,居然不好意思地侧脸抿嘴笑了。

    郑三郎又开始感慨我了个去啊,惊喜实在太多了,何妨再多一个。郑班头可没那么纯洁,思绪早飞回到新婚时节的激情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