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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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莫名其妙的召见

    mon jul 25 08:01:38 cst 2016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蝉鸣不约而至占领了城市的每一片阴凉,时近流火,酷热渐渐成为生活的主流,骑电动车的妇女不论年纪大小,一律全副遮阳的行头正装上街,搞得个个跟聂隐娘、吕四娘巡游似的。

    郑红旗在前、熊安吉、刘伟力跟着从中医院办公大楼里走出来,一过风幕机郑红旗赶快摸出蛤蟆镜套在眼睛上,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停车的树荫下,打开车门,开空调驱散车里闷热的空气。

    刘伟力愤愤不平地问道:“郑队长,你确定这家伙就是昨天晚上那孙子?”他嘴里的那家伙就是他们刚刚拜访过的中医院采购科科长。昨晚刘伟力打电话给这位科长,对方打官腔不说,还义正言辞地教育了他一番,弄得刘伟力一头雾水,憋了满肚子气。

    郑红旗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采购科科长昨晚当着老婆的面根本不敢提健身碰到美女的事,何况两口子前不久才复婚,但他觉得好像没有解释的必要。他摸出采购科科长刚才硬塞给他的一条好烟,一人丢了两包。

    熊安吉也理解郑红旗的态度暧昧,作为一名刑警,很多东西是需要自己悟的,有句话说得好,成长是要付出代价的,跟在你屁股后面磨豆腐似的没完没了絮絮叨叨,除了你爹妈之外再没别人。难得老熊今天心情好,抿抿厚嘴唇调侃了刘伟力一句:“刚才你上厕所的时候,那科长专门向郑队长赔了不是,还委托我转达昨天对你言语鲁莽的歉意。”

    “真的?”刘伟力有点开窍了,偏着头不相信地盯着熊安吉。

    郑红旗撸撸小刘的头发,说道:“还蒸的煮的呢,上车吧。怎么样,名单上还有几个人没找?”

    刘伟力明白了过来,也不言语,只翻翻名单道:“只剩四个了,干了这么久一点线索都没有,这活儿有意义吗?”

    郑红旗笑了笑:“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同时挥手示意大家上车。

    时间距离上次飞鸿山密谈已经过去了一个月,郑红旗注意到赵局长在之后的第三天没上班了,但一个星期前突然又再度现身分局,该开会开会,该打饭打饭,跟个没事人似的。贝莱再没联系过郑红旗,报纸网络上也没有关于这位市委书记的一点消息,好像一个多月了他既没开过会,也没出席过什么活动,更没有被双规,仿佛成了一个真空人,平白无故就这么消失了。

    郑红旗每天都浏览一下政府网站,贝书记的玉照和大名始终高高挂在网页上,没被撤下。他有些相信贝莱的话了,这家伙搞不好还真能咸鱼翻身,有再走上前台的一天,因为市局组织人事处的人下来专门考察他来了。贝莱这家伙还真有点道行,没有夸口骗人。

    另外郑红旗一直不知道跟刘美姝怎么说那笔赃款,只好把包括存折、密码条子在内的所有东西一股脑扔在梳妆台的最下面一层。一则那抽屉平时根本没谁去动,二则他相信该来的就会来,你怎么藏都没用。

    “我说郑大队长,想哈呢?”熊安吉在斑马线前拉上手刹停下车,抽空问道。

    郑红旗收回思绪,没好气发狠道:“一天到晚郑大队长,郑大队长的,等老子真当上大队长,看怎么整死你个鳖孙。”

    熊安吉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根本没把郑红旗的威胁当盘菜,嗤嗤出声笑道:“你个龟孙还想蒙蔽老同学咋的?我可知道市局人事处几天前到了分局,他们来考察我的?”

    郑红旗心里一抖,倒不是这消息传出去会怎么着,他马上联想到了云山雾罩的贝莱,不由掩饰道:“这眼看到中午了,想你个龟儿子又琢磨怎么敲诈我,哎,我说,是时候找你们家翠花整顿羊肉了啊,上次请我们是什么时候你还记得不?我全家都念叨好几回了。”熊安吉的老婆是蒙古族的,叫个琪琪格,郑红旗一伙同学直译成翠花。翠花烧的一手好羊肉,家里还有一整套烧烤的家伙什。

    “老祖宗说的多好啊,苟富贵,勿相忘,”熊安吉没接老郑的话茬,按照自己的思路语重心长劝道:“你跟我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眼看要高升到省厅去了,你不拉兄弟一把也就算了,怎么兄弟们帮你庆贺烘托一下气氛,你还不乐意了。唉,九斤老太说得对啊,一代不如一代,我的好习惯好传统你怎么就没有继承一点下来?这革命事业怎么代代传?”

    刘伟力在后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听老同志嘬牙花子斗嘴固然可乐,等会儿再搭双筷子大快朵颐更不算亏待自己,一上午的劳累和不悦顿时都泡到爪哇国去了。

    郑红旗斗嘴什么时候吃过老熊的亏,趁着启动汽车接过他的话头,先抑后扬铺垫道:“好好好,我有眼不识金镶玉,错把茶壶当尿壶。我认罪,我悔过,行了吧?”

    熊安吉眼见胜利在望,高兴的直冒鼻涕泡,但郑红旗接下来的话让他马上没声熄火了。

    郑红旗一副服输的贱像,低声下气道:“走呗,去菜市场,卖它十斤八斤羊肉,晚上请翠花嫂子加工一下。我声明在先,加工费是一定要付的,嫂子,不,你敢不要我真跟你俩急啊!”

    熊安吉马上没声音了,目不斜视专心致志开起了车。

    刘伟力低头憋着笑差点没背过气去。连他都知道老熊惧内在刑侦大队是出了名的,他如果说自己排第二,大概没谁敢争第一。自打去年为享受高考红利送儿子去了内蒙古姥姥家念高中,翠花更是痴迷在麻将桌上而不能自拔,对他基本上采取放养的态度,只要上交工资卡就万事大吉。熊安吉一肚子不满倒是想反攻倒算来着,也咋过几次翅,可每次均以惨败告终——这也是他怕老婆的原因——膀大腰圆的翠花体重一百四、屁股占一半,加上熊安吉哪里真会跟自己媳妇动手,所以推推搡搡间回回被媳妇打翻在地,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

    刘伟力跟着郑红旗去他们家救过一次“火”,拼命敲开门后不顾其他,半真半假地抢出被屁股墩翻在地的老熊,接到郑红旗家里去上药。久而久之,连刘美姝都听烦了老熊祥林嫂似的哭诉,牙根痒痒的恨不得给他再来两下。

    唯一值得庆幸的,翠花也顾忌多年夫妻情分,不会来真的,熊安吉将息个半天一晚,贴着膏药又上班去了。

    总之熊安吉当不了自己的家,“皇军”要当他的家。现在你就是拍给他一万两万,他也不敢拍胸脯说晚上到我家吃去,天知道翠花是输是赢,愿不愿意下桌做羊肉。

    被逼到墙角里的熊安吉运了半天气,想不出再高点的词来灭郑红旗,终于恼羞成怒动上手了,得亏他在开车只能活动一只手,要不真有心一屁股墩死郑队长。

    郑红旗的手机恰好响了,他一边躲闪熊掌一边笑着讨饶道:“我错了,我错了,中午这顿算我的,接电话接电话……”

    看清楚来电号码,他连忙示意噤声,按下接听键:“赵局长,呵呵,嫂子嫂子,我在我在,离分局没多远,这样啊,好的好的,我马上就到。”

    “赵局长?是那个部里下来锻炼的赵局长?他母亲的你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嫂子?”熊安吉阴阳怪气地开始扇阴风点鬼火:“难怪喜鹊天天在你家门口叫,迁了祖坟?认了干爹?攀上高枝了哈!”

    “没工夫和你磨牙解释,除了工作关系还能怎么着,”郑红旗实在不愿纠缠这个话题,心虚地从包里掏出一百块钱丢到老熊怀里:“尽塞,多了回来找我报销,前面分局门口先放我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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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敲门推开赵局长办公室房门,郑红旗不由愣了一下,沙发上并排坐着两个女人,他还都认识,一个是齐晓红,想来不必再介绍了,另一个则是刚刚提拔没多久的市局信访处处长兼后勤财务处负责人张细娥。

    这张处长可是整个公安局里风云一时的传奇人物,虽然名字暴露了她的泥脚杆子出身,但英雄不问出处,流氓不问岁数,人家从乡下出来,从给偏瘫的老红军做保姆起步,到进公安局挂工编,再一步步转干、副科长、科长、副处长走下来,时至今日升处长,仅仅花了十八年的时间。也许在门槛高的单位,科级处长不算什么,其升迁年限也不出众,但对身在庐山中、四县五区两个管委会的八千多名警察来说,张细妹已经属于一个奇葩级的人物。别忘了,公安局不过是个局级单位,分局局长如果不在区里挂点什么虚职,也仅仅是科级干部。在地大物博的中华大地上,官本位思想大约在实现共产主义之前不会消失吧。

    郑红旗和张细娥处长结识于前几年的单位组织上山休养期间,吃过几次饭,有过几次不深不浅的交往。

    但是今天她和齐晓红同时出现在赵局长的办公室,这又是怎么个意思?叫我来干什么?郑红旗心里充满了疑惑,脸皮上却是一副惊喜的表情,连忙驱前和起身的张处长嘘寒问暖了一番,再跟齐晓红礼貌地握握手,这才坐下转向赵局长。赵局长脸上看不出任何他要揣测的东西。

    赵局长笑眯眯开口问道:“红旗啊,重访工作进行的怎么样?”

    谈到了工作,郑红旗定定神从兜里掏出笔记本,把这些天来一五一十娓娓道来,实际上他自己心里也明白,没有线索说破大天都是废话。

    废话也得说不是,郑红旗注意到包括齐晓红在内的三个女人、两个领导都假装听得很认真。

    郑红旗终于结束了汇报,张处长望望赵局长和齐晓红先开口说话了,她表扬了郑科长的工作很扎实,这时她扭头问赵局长,叫科长不会太早太夸张吧?赵局长抿抿嘴,只道不早不早,已经考察过了,八九不离十。之后,张处长耷拉着眼皮喷涌出一番老生常谈——代表市局领导督导此案,在刚结束的分局局长会议李猴子和李明福如何拍胸脯,希望郑红旗同志加大工作力度,为早日破案做出更大的贡献云云。

    郑红旗毕恭毕敬地听着,心里却腹诽不已,按照职权条块原则,督导案件应该由刑侦支队委派一个副支队长出面更合适,至于找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信访处处长兼后勤财务处负责人来沐猴而冠装模作样吗?推进安排具体工作,一级压一级,一级管一级,李猴子让李明福找他才顺理成章,当着一个外人(齐晓红)的面,张细娥打着督导工作的黄盖大伞对着自己侃侃而谈,这场面怎么看怎么滑稽,何况李猴子、李明福也不在这里,他左思右想,实在猜不透三个老娘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张处长不着调的督导和南天门外的职业品德教育终于告一段落,郑红旗注意到三个女人对对眼,也就知道谜底大约该揭晓了。果不出他所料,赵局长、齐晓红借口上卫生间相携走出房门。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张细娥。

    郑红旗微笑着看着张处长,且等她开口。

    张细娥恢复了大姐的身份,调侃道:“红旗啊,最近过得不错嘛。”

    “好了吧,姐姐,你这个老弟怎么样你还不了解?别再臊我了。”郑红旗求饶似的拱拱手。

    张细娥好整以暇地抚平衣摆,和蔼笑着说:“好的好的,这么多年了,姐一直看好你。不扯闲篇了,那个老宋啊,是我老公家的一个亲戚。”

    “哪个?”郑红旗一下没反应过来。

    张细娥双手一拍,瞬间又回到了走出来的村里,像豆腐西施一样尖刻反讥道:“啧啧,真是秀才不出门,贵人多忘事,这才几天啊,就把中队里的老兄弟给忘了!”

    他母亲的,穿长衫吸贩毒的老宋敢情跟她还有亲戚关系,这是哪儿和哪儿啊。郑红旗一拍脑门,作恍然大悟状打哈哈道:“不应该,不应该,您瞧我这记性,老了,老了啊。”

    张细娥大约也放开了,直奔主题道:“别在姐姐面前说老。直说吧,现在需要出一份证明,由你这个中队长执笔,证明老宋工作兢兢业业,责任心强,同事均予以好评和肯定。”

    郑红旗吓了一跳,我靠,这么大个雷要我顶啊,开什么玩笑?老宋犯的罪砍脑袋都快够了,这份证明来出来又有什么用?咋的,拉我陪刑啊这是。

    张细娥当然明白郑红旗的心思,简明扼要加了一句:“你写好了,我和你一起拿去分局盖章。”

    好嘛,你说话大喘气,差点吓死小弟弟,有人敢盖公章顶缸,我怕个鸟鸟,想到之前李猴子一众领导在张细娥威逼利诱下,蹙眉憋出个找自己执笔的馊主意,郑红旗虽觉好笑,但心里敞亮了不少。他没再言语,径自绕到办公桌后面,对着电脑打开word一挥而就。

    郑红旗跟着张处长从分局办公室盖章回到办公室,赵局长、齐晓红自然也上完了厕所,坐等他们两个回转来。直到现在,郑红旗也没有和赵局长单独说过一句话,而即便有这样的机会,他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看到张处长挥挥手中a4纸上红艳艳的印章,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办公室里的气氛顿时和谐了起来。闲聊了几句,齐晓红又提到郑红旗上次帮忙的事,郑红旗自然又要谦虚一番,他这才注意到齐晓红今天换了一身价格不菲的套装,谈吐、坐姿都极其恰当合适,配合着法国香水,真可谓不蔓不枝,香远益清。

    萝卜咸菜聊了没几句,郑红旗突然明白了,不管齐晓红是怎样和赵局长、张细娥勾搭到一起去的,在这出戏里,她明显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职业掮客。老宋、张细娥不可能认识赵局长,但贝莱却是齐晓红、郑红旗的同学,由齐晓红出面组成这次狼狈为奸的会晤实在恰当不过了,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等等,等等,张细娥扯虎皮做大旗,再加上自身的精明,明明通过分局局长和李猴子就可以解决个问题,为什么把赵局长拉进来呢?赵局长为什么心甘情愿加入这个对她有害无益的游戏呢?

    当了十多年的刑警,郑红旗完全具备拨开迷雾抓重点的素质,尽管不了解具体细节,遵循无利不起早的规律,他敏锐地察觉到根源无非还在贝莱身上,准确的说在贝莱和自己的交易上。想到这里,郑红旗感觉不寒而栗,大凡人们的惯性思维总以为秘密应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事情往往不是这样,一有利益纠缠其中,秘密也不再是秘密,而参与其中的你注定会随波逐流,根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一个巨浪吞没打晕的,只能是小鱼虾米,因为大鱼已经躲到大浪之下的深海里去了……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在三个妇女一阵一阵的欢笑声中,自感身处危机当中的郑红旗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神采飞扬的齐晓红,思绪不觉又神游回到了十多年前。那年曾经有个青涩小姑娘,为了一次测验成绩不理想哭鼻子;两个人加入文学社,共同为了海子的一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而心潮起伏、憧憬未来;在贝莱有意无意的撮合下,假装去喝咖啡却相对无语;她搭他的自行车回家,因颠簸而被迫抱住他的腰、隔着衣服的肌肤之欢……

    当郑红旗终于惊醒过来,假借喝茶躲过齐晓红问询中又略带娇宠的眼神,一阵阵酸楚依然荡漾在心里,一个时代走过去了,他无论如何不能将眼前这个穿着职业套装的少妇,和那个曾经与自己漫步桂香、发带秋露的小姑娘重叠在一起,两者的反差何其大啊!

    有道是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而面对齐晓红这个活生生的参照物,郑红旗的胸口弥漫起无尽的悲哀,为了不可追的逝去青春,还是今天充满喜感、对坐的阔绰与清贫?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答案。

    半欲天明天未明,醉闻花气睡闻莺。自己还是原来那个自己吗?在别人眼里,又变成了什么样子?那个出离灵魂、盘桓在头上三尺的“自己”,是不是此刻正在俯视铜臭渐生、青葱不再的自己?

    相比之下,自己和贝莱阴暗龌龊、不能见阳光的交易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