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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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入彀

    sat jul 23 12:25:22 cst 2016

    接过信封的郑红旗百感交集,没想到贝老爷子、原来的贝副省长还记得自己,多少年了,他居然还惦记起当年拖着鼻涕、蹭吃蹭喝的自己,这份长者的慈爱,真是叫人鼻子发酸、无以为报。

    郑红旗愁眉苦脸晃着大脑袋伤感了半天,联想到已上了贼船的困境,思来想去终于把心一横,悲壮如烈士道:“说吧,这百把十斤肉是整论还是零剐,老子tm任你蹂躏了!”

    “哎,这就对了嘛,”贝莱大喜过望,下车亲热地拉着郑红旗一起又上了车,同时嘴里也没闲着:“什么任我蹂躏,多难听啊,兄弟一场,来日方长……”

    郑红旗没好气抢白了一句:“山无陵,天地合,你还准备和老子上床咋地?”

    贝书记宰相肚里能撑船丝毫不以为杵,转身从后排座位下拎出个背包塞到他怀里,嘿嘿一笑:“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说白了,如果再有老兄我发达的一天,定不相忘。喏,这是三十万,你先拿着!”

    郑红旗打开皮包拉链,瞧了眼粉红色的钞票,拉上拉链紧紧抱在怀里。

    “我说,你也不谦虚推让一下。”贝莱倒还有心思开玩笑。

    郑红旗哀鸣道:“去你老母的大脚,我都到了帮你数钱的地步,还谦让啊!别惹我,再惹我转身就把你卖了!”

    贝莱捋捋头发哈哈大笑,好半天方扶稳肚腩:“好好,有志气,有前途,没看错你。哦,另外还有一桩富贵等着你老兄,不猜一猜?”

    “跟着贝书记混,躺着吃香站着喝辣,不猜,一定是大富贵。”郑红旗回答的极为干脆。

    贝莱掏出放在屁兜被压扁的烟盒又发了根烟,探头笑眯眯地问道:“知道省公安厅办公室缺个科长吧?”

    郑红旗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哎哟我的天呢,这等好事怎么可能会轮到自己头上,话说回来,贝莱为笼络自己真是下了功夫,这里面弯弯绕操作起来可不容易啊!

    心理学有一个分支叫形态分析。现在贝莱一脸佛像地俯视着喘着粗气、手指上烟卷发抖的郑红旗,打量着老同学瞬间细微的变化,却不着急说什么,显然他在等待对方心甘情愿地脱下最后一件亵衣,主动投怀送抱。

    郑红旗狠狠地把刚点上的香烟丢到车窗外,咽口唾沫定定神,艰难地问道:“你说吧,要我干什么?”

    贝莱微微一笑,从裤兜里摸出一张花里胡哨的厚纸摊开在郑红旗面前,指点道:“看清楚了,瑞士银行的不记名现金本票,见票即付,童叟无欺。”

    郑红旗低头仔细数了数有几个零,看明白后失声大叫:“三百万啊,肯定不是人民币,美元?法郎?英镑……”

    “瑞士法郎,合人民币大概两千万吧,”贝莱折好本票,塞到郑红旗的衬衫口袋里,语气间平静的像在说别人的事:“如果我没出来,等事情过去,大家都忘了有这么回事,再转交给你嫂子。放心好了,这笔钱在各群岛银行旅行了好几个来回,查起来比登天还难。”

    捂着心跳加速的胸口,郑红旗觉得有些喘不上气:“都是民脂民膏啊,你也不怕我私吞了。”

    “怕,你不提我就怕,”贝莱满不在乎,变戏法一样又掏出一块精致的铭牌,一副吃定了郑红旗的嘴脸在他眼前晃了晃:“三十万叫你担这么大的责任,我也不放心啊,喏,拿好,这是香港这家银行的一个保管盒。”

    “有什么?”

    “十颗钻石而已,都有几个克拉,有点收藏价值,你拿五颗,留点给我闺女。”

    郑红旗颠来倒去端详了几遍铭牌,怀疑道:“凭着破牌牌,银行保安不赶我出去?”

    贝莱不禁笑了:“真是干公安的料,当然不止一块牌子,还有密码呢,”他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张窄窄的纸条递了过来:“背熟了烧掉!”

    郑红旗一手捂着胸口,一手端着牌牌和纸条,痴痴地望着贝莱,像在看见了一个外星人。

    “实在不好意思了,拉你入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贝莱终于不再笑了,呼噜呼噜脸点上两根烟,塞了一根在郑红旗嘴里,指指车窗外的别墅叹了口气道:“唉,记得没住过这房子的主儿吧。1934年11月末,为摆脱石达开一样的命运,他指挥一军团在湘江边和国民党湘军、桂军血战数日,成功掩护中央纵队过江。此战之后,穿灰色军服的红军减员三万八千人。湘江流经全州有一个叫岳王塘的缓水江湾,上游漂下的尸体几乎全都汇集在此,一眼望去,湘江就是灰色的一片。独立寒秋,湘江北去,之后数年湖南人不食鱼者甚多。”

    贝莱没再说话,探身打开车门,有些粗鲁地把郑红旗推下车,发动轿车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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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红旗头脑混乱的像刚开锅的大米粥,他有些跟不上贝莱的节奏,一时也反应不过来最后一段偈语似的历史回顾意指何处,此时他心头一阵阵翻涌起被耍弄的恼羞,其势头竟压过了替人窝赃可能带来的巨大风险,不知道该想什么该做什么,痴痴呆呆望着乱云穿过的山谷,浑然忘记自己为何身处山中,也忘记了是否要下山了。

    当郑红旗开车随着下班高峰车流一米一米挪回分局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下车时他没忘记给刘美姝打个电话只说晚上又要加班,没空回去了。刘美姝接了儿子在回家的路上,她对郑红旗晚上加班早已习以为常,匆忙间也没细辨郑红旗语气中透出的疲乏困倦和心不在焉,只叮嘱老公要吃饭,不要太晚睡觉。郑红旗唔唔应了几声便挂了电话。

    分局院子里领导停放的办公专车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不大的院子倒是空荡了许多。六楼亮着一盏灯,那是值班领导的办公室。三楼刑侦大队技术科、一楼刑侦大队值班室照例灯火四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均是如此。

    这楼上晚上当值的还有法制科、治安大队等部门,按照2000年版的内务条令规定,公安机关应当实行二十四小时值班备勤制度,县级以上公安机关及刑警、巡警、交警部门和看守所、拘留所、派出所应当设置值班室,建立值班备勤制度。

    郑红旗紧了紧背包带子,瞄瞄自己办公室倒是黑灯瞎火的,显然熊安吉和刘伟力早就下班了,领导不在他们也乐得清闲自在。

    院子里小食堂的员工正在收拾残羹剩饭,锅碗瓢盆叮叮当当一片乱响。虽然过了饭点,郑红旗却一点饥饿的感觉都没有,他提着包低着头贴着墙,悄无声息溜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在新闻联播的背景音乐中,一楼值班室里不知哪个中队的民警在戏谑调侃。

    轻轻关上房门,郑红旗首先放下窗帘,没开灯只是打开电脑,将背包放在办公桌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借助电脑屏幕微弱闪烁的亮光,郑红旗死鱼一般不错眼珠地盯着桌面上的四样东西——斜倒滑出整沓人民币的背包、一张花纹精致的现金本票、一块铭牌和一张窄窄的密码纸条——只是定时炸弹,还是发达的契机?

    郑红旗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所谓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一代,学生时期接受的是正统的五讲四美三热爱教育,从一年级起便被灌输2000年实现四个现代化的美好愿景,少先队员、共青团员、布尔什维克贯穿着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他也曾为此自豪。而后来呢?当改革开放东风正劲成为时代主流,这个在宪法第一条明著工人阶级领导、工农联盟为基础的国度,以不亚于休克疗法之势,将比他大一轮的一代工人硬生生赶上大街,笑贫不笑娼像拉洋片一样重现在眼前,当先干一步的干部挣脱主席的警告和整治,唯上、唯gdp借助行政权力榨取城市平房里的贫民最后一滴血建成central business district,当假加快开发之名吃子孙饭允许私人涉足采矿业,把大好河山挖的国在山河破、稻米都能成为污染源,当扯出改制名头将共和国的国有经济改革演变作官商勾结逐利侵吞私有的过程、同时培养出几个垄断巨无霸国企怪胎,作为升斗小民的我们,是该哀鸣生受呢,还是该适应并追上这个飞速变化的时代?

    郑红旗不错眼珠地盯着桌面上的不义之财,脑海里翻江倒海,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当了快二十年警察,他也算见过钱,最多的一次有八十二万多,那是在捣毁一个地下赌场之后,搜罗赌头的保险柜和所有赌徒的口袋凑出来的。敢情钱多了偏偏还不是自己的真是件烦心事,八十二万现金稀里哗啦装了整整一满蛇皮袋子,一个人背着都有些吃力,需要两个人拎着袋脚抬起。

    他也曾经有过像貔貅一样吞万钱而不泄只进不出的胖子同事,把手中的一点小权利使得金箍棒溜溜转,没日没夜蹿下跳,不要脸皮左腾右挪,在八九年的时间里居然积累起上百万的财富,那可是在还没到应该实现四个现代化的2000年之前啊!一套像样点的房子不过只卖几万块钱。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郑红旗开始相信因果报应,因为胖子还没准备好享受他的战果便得了癌症,折腾了半年就差没到纽约去治疗,最后还是呜呼哀哉了却凡尘,留下一个二婚老婆和一对尚年幼的龙凤双胞胎。

    直到许多年之后,老同事闲聊时再提起胖子,郑红旗发现竟没有一个人说他好的,有些厚道点的同事只笑谈上任貔貅退休了、玉皇大帝千选万选挑中了胖子。胖子风光大葬后没多久他的二婚老婆很快搭上了一个混社会的老白相(老上海的白相人是指那些没什么正当职业和专长,却精通吃、喝、嫖、赌的人),在短时间里被骗走了大部分家产,成了一个祥林嫂似的弃妇,人见人嫌,避之不及。

    如果故事就此结束未免流于俗套,像大韩民国的反转剧一样,之后的结局总有出人意料的反转,生活中的剧情往往比戏剧更精彩。那个时候李明福还有几根头发,也没来得及转业,现在分局分管刑侦工作的李副局长在刑侦大队做副教导员,主持大队全面工作。一次单位聚餐大家都喝得酒酣耳热,不知哪个提到了胖子的怂包酒量,李猴子听见了,抓起酒杯敬过大家放下狠话,一定要帮胖子出口气,整治整治欺负弟媳妇的老白相,不能让老同事心寒。

    郑红旗埋头吃菜眼皮都不愿抬,心里只觉得稀罕,因为这与李猴子的性格脾气严重不符,他平时倒也会耍耍两肋插刀的把戏,但前提是插在别人身上而不插在自己身上。

    果不其然,之后谁也没见李猴子真正亮出大招收拾老白相,就像片石掠过湖面打起一串水漂,转眼湖水又掩盖了曾经发生的故事——很快有人传话给老白相,老白相吓了一跳,连忙拿出一大笔钱孝敬给李猴子——死后都被人利用了一番,想来胖子的坟头上又长出几根终年不会枯萎的青草,我冤啊……

    透过窗帘的霓虹灯亮光忽明忽暗地打在郑红旗憔悴的脸上,他收起胡思乱想的思维眨眨有些干涩的眼睛,突然想起口袋里还有一封贝伯伯给自己的亲笔信。贝副省长在郑红旗的记忆里始终是老布尔什维克的范例,他会告诉自己什么?

    郑红旗掏出贝莱塞给的薄薄的信封,忙不迭从里面摸出一张信纸,凑近电脑屏幕打开一瞧,咦,不对啊,怎么没有一个字,他赶紧再翻过反面,还是空无一字。

    郑红旗像被千钧铁棒砸中大脑,一下瘫倒在椅子上——贝莱不过给了他一张无字天书啊——没有最高的手腕,只有更高的手腕,自己明明就是那个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孙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