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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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和光同尘

    fri jul 22 08:53:37 cst 2016

    不可预料的意外,对于每一个成年人往往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譬如面对打进来的陌生号码,即便明知可能是个诈骗或推销电话,你也会不由自主地按下接听键。但凡人都有弱点,其中两个弱点几乎人人都有,那就是自以为很重要和好奇心重,所以才会去按下接听键。而在按下的同时,祸患和麻烦往往接踵而至,概莫例外。

    郑红旗起身踱了几步按下接听键,轻轻喂了一声。让他颇为意外,听筒那边传来的是贝莱冷静、几乎不带感**彩的声音:“方便说话吗?”

    “嗯,嗯,”郑红旗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贝书记在搞什么玄虚,回头和熊安吉、刘伟力指指手机,摸出钥匙开了对面办公室的门,坐下后故作轻松地问道:“呵呵,贝书记有何指教?”

    “见到我老婆了?”贝莱干巴巴的声音里没有一丝要开玩笑的意思。

    郑红旗非常不喜欢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无奈反问道:“是啊,见过嫂夫人了,怎么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十多秒钟,郑红旗听着贝莱的呼吸声,察觉到一丝不妥,但又无所适从,匆忙间耍起小孩打架输不起叫家大人的无赖,语带威胁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要不我挂了啊!”

    贝莱被反将了一军,终于艰难地开口道:“兄弟我摊上点事,你愿意帮个忙吗?”

    郑红旗大惊之下痛苦地揪起了头发,狗日的,一个现任地级市委书记,一个厅级红二代,一个出生就含着金匙的王八蛋,跟自己说需要帮忙,跟一个小警察说需要帮忙,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还要不要正确的三观,这如果不在坑自己,还可能有第二种解释吗?

    郑红旗马上回忆起那天晚上在七中队发生的事,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大耳雷子,难怪当时贝莱又是玩丑媳妇不愿见公婆的套路,又是不计成本只求快点遁身而退,都怪自己猪油蒙了心,一心只想快点解决祁晓红的事儿,想入非非和贝莱做什么交易,一不留神被拉上贼船,真是被卖了还帮别人数钱呢,蠢啊,蠢啊,现在贝莱开了口,你能拒绝吗?怎么拒绝?

    郑红旗叹了口气,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应道:“你说吧。”

    “好!”听到郑红旗答应了下来,贝莱声音里马上透出几分恶狠狠的霸气:“你现在开车到飞鸿山来,飞鸿山庄北侧有一条勉强开进一辆车的煤渣路,开进来。记得一个人来。”一气说完他马上挂了电话。

    飞鸿山距市区只有十几公里,山里上百座山峰岑峦叠翠,四季常绿,翠竹生幽,各具特色,自古以来也颇有些人文气息,一向被视为市区的后花园,近年来开山的炮声隆隆,尘土飞扬,开发势头渐起。

    郑红旗记得,有一条上世纪七十年代修筑的战备路斗折蛇行直通飞鸿山主峰。

    这飞鸿山庄说来也有些名堂,原系**时期省革委会主任为媚上求佞幸而配套修建、准备给副统帅休养生息的别墅,在革委会秘级公文上被称作“656”工程,大约位于主峰偏下的位置,地势偏僻,竹树环合,仅有一条单向柏油马路与战备路相连,别墅据说具备“冬不冷、夏不热、秋不燥、春不潮”的优点,从军事角度上讲,地形隐蔽,易守难攻。别墅的设计也很独特,避免了副统帅的所有生理忌讳(怕光又怕太暗,怕冷又怕太热,怕潮又怕太燥,怕风又怕太吵),冬夏恒温20-22度,四周门窗均为防弹玻璃。地板是越南进口的柚木地板,弹性很好,两间卧室有暗道相通,大套间的镜子由西德进口,四十多年来一直明晰如新。在作战室里中间专门设有沙盘,墙上挂有军事地图,以方便领导纵横纵横捭阖,指挥战役。这作战室里,如果搬开沙盘,撤下地图,又可以兼作舞厅和放映厅。

    但本地人一直认为此地不祥,因为后来副统帅没来得及视察本省三线战备,入住这套别墅,便已经折戟沉沙,自我毁灭。经过多年沉寂,本世纪初副统帅别墅改成了飞鸿山庄,开始对外营业,但不知什么原因生意始终并不怎么样,一年当中倒有大半年人迹罕至,两年不到老板只有认倒霉关张了事。从此该地人迹罕至,有驴友不经意间走进此地只觉得悄怆幽邃,凄神寒骨,以为其境过清,不可久居。

    郑红旗没有直接开车进飞鸿山庄,而是把车停在离进口不远的一个山凹里,掉好了头。当他迈着沉重的脚步顺着煤渣路走向飞鸿山庄时,心里知道前面就是刀山火海、阿鼻地狱,自己再也没有第二个选项。

    飞鸿山庄大门紧闭,绿树婆娑出墙遮阴,院里静悄悄的只闻啾啾鸟鸣,却没有一丝人气。大门旁边停了辆黑色雅阁轿车,车内无人。山风嗖嗖,如帛劈面,郑红旗疑惑地打量着四周山势葱岭,正在思忖是否抽身而去,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搭上了他的肩膀。

    郑红旗一把打落游蛇般冰冷的手,惊得一蹦三尺高跳到一边,回头才发现贝莱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背后,笑呵呵的浑似在开玩笑。郑红旗惊魂未定,生气地指着贝莱道:“你奶奶的,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啊!”

    “哎哟,一个大老爷们咋吓成这样,去了趟泰国吧,来来来,哥哥验一下真假。”说完嬉皮笑脸的贝莱上下其手凑了上来。

    “滚蛋,滚蛋……”郑红旗忙不迭地拨开贝莱的咸猪手。

    两个加起来七十多岁的老男人戏谑笑骂过后,在山石上并肩坐下,点着一支烟不觉相视而乐,好像回到了高中时代。

    “说吧,什么事?”郑红旗叹口气,回到了现实。

    贝莱没说话,盯着郑红旗认真看了一会儿,低头捡起根树枝在地上写下几个字,颜体的,雄强圆厚,雍容稳重,一笔一划颇见功底——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戢鳞潜翼,思属风云——丢开树枝,他不错眼珠地又盯着郑红旗。

    “别考我,我老婆是学这个的,我没记错的话,这句话应该出自晋书,是夸几上几下的司马懿的,”郑红旗痛苦地闭上眼睛叹道:“跌了吧?上次你和几个贪官奸商鬼鬼祟祟凑在一起被人家当作赌博抓了,我就知道没好事。明人不说暗话,我一个小警察,非官非商,无论你是准备归隐山林,还是要蓄志待时,哪里能帮上你一分钱的忙啊!”

    “所以你才能帮上我,”贝莱吐了口烟,一脸放开了的平静,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你以为我又是什么角色?我也不过是个没过河的小卒子,自古以来党同伐异失败者都没好下场,我也不例外。说起为什么找你,就因为你不是我们圈里的人,甚至连边儿都挨不上,八竿子打不着,无论纪委专案组、还是公安局打杂的喽啰谁也不会想到你,这就最好。我希望你帮的忙很简单,那就是帮我料理后事,适当的时候照顾一下我的家人。你放心,我老婆赵静根本不知道、也没掺和我的事,她不会有什么事的。唉,说起来也可怜,嫁给我离多聚少,给我生娃帮我持家,真是个好老婆啊,我亏欠她不止一点点。”

    郑红旗张着嘴听傻了,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接茬,连烟头将将要烧烫到指头都没察觉。

    贝莱痴痴地望着山谷里的云生涛灭,也不说话了。

    好一会儿,郑红旗猛地甩掉烫手的烟头,低声道:“你还有家人嘛,我们在高中交往深厚不假,可是刚刚见面没几天……”

    贝莱抬手止住郑红旗的话头,解释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相信自己的眼光和你的为人……”

    “可是我不相信你,”郑红旗一巴掌打开贝莱的手掌,终于忍不住大怒道:“少tm用文辞遮掩你的无耻,你就是个大贪污犯,要倒霉了扯上我干啥?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里面的凶险,没错,我们之间有交情,可我值得你这么相信吗?你是没招了,狡兔三窟,你连洞口都被别人堵上了,你完蛋了!睁大眼睛看看,我哪里长得像你最后一根稻草?”

    发泄完怒气,郑红旗自顾自点上一根烟,转身继续看风景。过了好一会儿,他听到贝莱叹了口气,悠悠道:“也许你说的没错,算了,我不连累你,就这样吧。”

    郑红旗听贝莱这么说,心里倒泛起些不好意思似的感觉,他转过头望着贝莱落拓的背影,想到他晦暗的明天,不由走上前拍拍他的脊背,再递上一根烟。

    贝莱抽了两口烟,神色已然恢复到市委书记的稳重和矜持,缓缓开口道:“就这样吧,等下你先走,就当没有今天的事儿。我也要回去市里继续撑着,也料理一下后事,估计这几天他们就该下手了,唉……”

    郑红旗心乱如麻,思忖着“等下”有多久,沉默不语。

    好一会儿,贝莱起身把烟头丢在地上,狠狠地用脚尖踩灭,向黑色雅阁走去上了车。郑红旗环顾四周,想了想弯腰一个一个捡起烟头,用餐巾纸包好塞在兜里。贝莱摇下车窗看着笑了笑,突然好像想起来什么,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个薄薄的信封,递给郑红旗:“哦,我差点忘了,我家老爷子听说我碰上你十分高兴,特意叫我转交一封信。”

    郑红旗不由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