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靖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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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两处桃花并头开 一段姻缘暗定时

    tue jul 21 21:11:01 cst 2015

    (上)

    齐林山的山林繁茂,觉法寺的钟声四时不歇,自颜煜澈来到觉法寺落发出家已然过去了五年,而在锦都的高汝旸也在驯龙寮里呆了四年。

    四年里,煜澈追随师父在魏国境内云游多地。魏国奇崛的大河风光,彪悍尚武的民风,繁华富饶的商业都市,都在她的记忆中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若是知晓墨颗子医圣之名的,或是潜心寻访医圣为其医治的,都知道身着紫棠色的墨颗子的身边,永远都有一个与其身着同样服色的小女孩,女孩身后便是挥散不去的一袭月白。

    这一次,又是同样。邬洛接到横州地方望族崔氏相邀,来到地处魏国北部的横州。

    “这崔绶是第七代家主,亦是崔家宗族之族长,身在地方,名声远播到京畿。也着实难为他了!”邬洛坐在车头,随意赶着马,并无半分着急神色。

    “三个月前崔郡守就发信给你,你倒好,这时才动身。若要耽误了崔太爷,看看你如何辩解!”仪时看着邬洛一副全然不把人命放在心上的样子,就觉得万分有罪,合掌念佛不止。

    “不是要陪煜澈玩吗?孩子平日练功辛苦,好不容易带出来,当然要玩得尽兴!还有若是这么着急赶过去,我估摸着他这病症,月内便能痊愈,如此,如何能显出我医圣的名号。若不能治好,不是还带了你吗?”邬洛扭身,看向仪时,打趣道:“高僧作道场,倒也分外有面!”

    仪时哭笑不得,对于邬洛长期把自己看做后勤补备,无奈不已,遂阖眼不去理他。

    果真如邬洛所猜测,崔绶一见之下,万分抱歉,口中连连说道,若不是怕惊扰墨颗子清修,定要遣人或是亲自去接。面上半点没有责怪之意。

    邬洛冲仪时诡异一笑,就进了老太爷房中。还没待上片刻,便走将出来,说了些什么老者年齿过长,病已入骨髓,药石之力恐不能及,因此束手无策,望勿责怪。

    崔绶当下一听,便放声大哭,跪求邬洛万望救上一救。邬洛也有些黯然,倒是又去瞧了瞧,开了张药方,说先用一副药看看再说。崔绶当时千恩万谢,遣人将邬洛一行人送往下处。

    “师父,你今天没有尽力。”到了下处,只剩下三人之时,玄奇憨憨地说道。

    仪时从后面摸着玄奇的长发,说:“孩子都看出来了,你可还有什么话可说?”

    面对二人的质问,邬洛倒也坦诚,说道:“我看了那老者,面色枯槁,一副将死之相。治好了,最多能再过两个年头。你让一个瘫子再活几年,下场都是一样的。”

    “那你就不治了,你倒也不怕崔绶,他看上去可不是个会善罢甘休之人。”仪时拉着玄奇,哄她坐下练字。

    “我与你赌上一把,那老者丧命之后,崔绶定会上门答谢我。”邬洛走到房中间,狡黠地冲仪时眨眨眼睛。

    “这怎会?”仪时诧异,玄奇亦是睁大了眼睛,满眼困惑。

    “呵呵,你们且看吧!”邬洛似是稳操胜券。

    离卯时还有两个时辰,汝旸便悄悄起身,他尽量放轻声音,不打扰到正在熟睡的叶姜和其他兵士。

    “公子,你又要去呀?”叶姜还是醒了,他迷迷糊糊地问道,似是在呓语。

    汝旸笑着给他紧紧被子,轻声说:“无事,我片刻便归来。”

    他拿起木架上一排湖蓝军衣中的一件,迅速穿上,轻轻走了出去。

    “公子好辛苦,又要上课,又要训练,我要给公子熬点鸡汤,补补......”叶姜说着说着,又睡了过去。

    汝旸走在漆黑的天幕下,心情却是万分清亮。一个月中的十几天里,他都要这样早起赶到驯龙寮外的荃山去见磬石孤老。

    “今天,走得也够早的!”

    挑着木桶的汝旸闻声回过头,见到一个身着赤金色的人远远的站着,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是能够感觉到在冷笑。

    “洪都头,早呀!”汝旸放下扁担,拱手道。

    “我至今,都记得四年前,你身着下士军服,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洪岭边走向汝旸,边说道:“真没想到,四年,只用了四年,你便成为了令士,与当年的我一样,身着湖蓝裤褶服,配青铜剑。”

    汝旸摸摸腰间那只象征身份的青铜剑,淡然一笑,恭敬说道:“怎敢与身为能士的洪都头一比高下!”

    洪岭居高临下地斜睨着汝旸,没接他的话,说道:“少幸仲嘉武学奇才,十岁来到驯龙寮,二十五岁成为锐士,用了十五年。北营主少幸眸,虽用了七年爬到了能士之位,但她也受了季昭大人不少指点。少幸直身为少幸家下一任代表,至今可还都是个主士,只能身着纯青裤褶服,配铁剑。至于我,从十二岁进驯龙寮,至今过了近十年有余。比较之下,你跟叶姜,真是了不得!”他冷冷转过身去,淡淡说道:“长此以往,进玉龙台,也是指日可待喽。”

    “不敢。”汝旸微微俯首。

    “不敢?”洪岭看着汝旸跳动不已的眉角,进一步逼近,柔声说道:“下个月,提级会场,我等着你!”

    汝旸看着洪岭远去的身影,唇边露出冷意,下一刻,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很是无奈地摇摇头。

    “老师,学生今日,醒迟了。”汝旸有些难堪地站在磬石面前,拱手说道。

    “无妨,我也是刚到。”磬石依旧是那身藏青色粗布深衣,盘腿坐在石块上。

    “老师前次嘱咐我做的军策十论,我又重读了几遍《尉缭子》,终于有些许感悟,所以......”汝旸话还未完,磬石便劈手抢过,直接展开。

    汝旸还是不习惯磬石时而粗暴直接的方式,也许正如磬石所说:“礼多伪诈。”,但毕竟是老师,师生之礼又岂可废乎?

    “嗯,你真是认真读过了,待会我再给你详细看看。”磬石挠挠头皮,觉得手上油又多了,顺势又往脸上一抹。

    汝旸宽容地看着,觉得老师内在真是像个没长大的小孩似的。

    “唉,我愿意奔波个千里,给你上课,也不想给你那大师兄二师兄上课。”磬石看看疏朗的汝旸,似是明白他的笑意源自何处。

    汝旸不解,磬石接着抱怨道:“给仲嘉上课,你跟他说行军打仗,他浑身来劲,一让他拿笔写策论,他就跟我要杀他似的。阿狐嘛,倒是聪明,文笔连贯,但毛病太多,上久了,就说这不舒服,那要休息。上课总要有上课的样子,你横躺着,我看着也不舒服呀!”

    汝旸闻言,想起了在丹穴山时,汝鄢孤常倒挂在悬崖边的秋千上看书。自己也好奇过二师兄这种奇怪的学法,到底能否看进去一二。

    汝鄢孤却说:“我看的不是书,是气势。”汝旸觉得这的确是自己孤陋寡闻了,不过汝旸知道,老师对待每个学生都是一样的,跟自己抱怨,那是已然将自己视为真正的学生。因此,他一点也不怀疑,在那两位师兄的面前,老师会抱怨自己的动作迟缓,语言矫饰。

    当天边漾出蔚蓝色的光晕之时,汝旸已然挑着两大桶山泉水,稳稳当当地从山上回到驯龙寮中。

    刚结束晨起操练,一大圈身着各色军服的兵士围在木桶前,轮流用瓢舀着水喝。

    “好甜呀!”一个兵士对另一人说道。

    “就是,早上喝了这个,还醒神,五脏六腑跟喝了琼浆似的。”

    汝旸坐在旁边,喘着气,听着兵士们的话,心里也是分外高兴。

    “公子,也喝点吧。”叶姜贴心地奉上一只水瓢。

    “北营主来了!”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大家要当心!”

    原本是暖风四月,却忽然苍山大雪夹着朔风扑面而来,围在木桶前人群哗然散开,按照服色列成四队,像是要等待检阅似的。

    “拜见北大营营主!”

    光晕中,少幸眸身上的赤金色倒是很配她女子的身份,素腰间的银剑熠熠生辉。

    “无聊!都该干嘛干嘛去!”少幸眸厉声喝道,一点没领情。

    兵士们如闻大赦一般,四散而去。当然还有不少人回到木桶边继续喝水。

    少幸眸四下看去,眼波不觉落到高汝旸、叶姜二人所在的方向。

    叶姜还是有点怕,恐惧这个东西不仅没由于级别的上升而日渐淡去,反而伴随着训练的深入,越演越烈。训练越是艰苦,叶姜越能感受到少幸眸的强悍。

    高汝旸冲少幸眸微微一笑,走了过去。叶姜在后面小声叫道:“公子公子,她会拿水瓢打你脑袋的!”

    “营主,这是荃山上的山泉,喝起来很清凉。”汝旸笑着奉上。

    少幸眸面无表情,缓缓从另一端接过水瓢,慢慢喝着,眼睛却还警惕地盯着汝旸。

    汝旸接过水瓢,看着已经喝得两腮鼓起,眼睛大大的少幸眸,觉得与她平日严厉操切的样子极为不同,倒是有了两分少女该有的可爱,心里不禁滑过一丝欣慰。

    接过水瓢,汝旸微微顿首,正要转身离开,却听到少幸眸在身后阴阴地说:“我让你走了吗?”

    汝旸有些惊诧,转过身,问道:“敢问营主,可是有事吩咐?”

    由于少幸眸气场太强,她一到来,全场安静。因此,她的声音虽不大,但却是清清楚楚地落在在场每个兵士的耳朵里。

    每个人脑中都幻想着,汝旸被少幸眸一脚踹中心口,倒在尘埃中,吐血不止。虽然不知为何让她喝水,就会挨打,但是如果知道原因,那还是少幸眸的做派吗?

    叶姜更是吓得不敢睁眼。

    “给,”少幸眸递过一块素帕,汝旸不解。

    叶姜和众人觉得,千万不能接,这就是赐自尽的暗号啊!

    “给,难不成,还要我亲自来。”少幸眸声音蕴了怒意。

    汝旸拿起瓢示意,心想难道是说,她觉得瓢不干净,要擦擦?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便感觉到一个柔软的物事附上了额头。

    少幸眸今年已然十五岁,她的身形原本就高挑,削肩细腰,顾盼生辉,加之长期的军事磨砺,形体上的优势在同龄女子中更显出挑。但是,军营里哪有什么同龄女子,因此身高问题一直困扰少幸眸。

    此刻,只到汝旸胸口的少幸眸正努力踮起脚尖,用手中的素帕去拭去汝旸额角上还不断渗出的汗水。光晕依旧环绕在眸的身侧,汝旸第一次这么接近地看着眸,觉得少幸眸果然人如其名,她的眼睛清澈透亮,瞳仁竟是透明的。可惜,汝旸没时间欣赏,他自打出生,从未与平辈女子如此接近过,即便,他只把少幸眸看做女孩。

    汝旸理所当然地受惊了,当然叶姜也受惊了,众人都受惊了。

    汝旸猛地退开几步,远远站着,困惑地看着少幸眸。

    倏然,汝旸开口道:“这不合适。”声音虽轻,但十分坚决。

    少幸眸看出汝旸眼里的戒备,眼中滑过丝丝忧伤,有些难堪,她把素帕随意放到汝旸的瓢里,胆怯而又气馁地说:“抱歉,我知道不合适,可是我看你挺累的,所以......你自己擦吧。”

    叶姜众人看着少幸眸远去的背影,纷纷猜测她是罹患绝症,还是要被季昭大人处罚了,不然为何做出如此友爱下士的举动?

    汝旸孤坐一旁,若说不思量这事,那是不可能的。况且,他觉得他似乎伤害到了少幸眸,她的眼睛很大,任何表情其实都很容易捕捉到,特别是刚才忽然黯淡的神色,实在让人印象深刻。但是,毕竟他们中间隔着上下级,还有男女之别,做出这样小女孩的举动也的确与她身份不符。

    “公子,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叶姜乖巧地爬到汝旸身侧。

    汝旸斜睨他一眼,不在意地说:“什么如何是好?我觉得我们上课最好。”

    叶姜点点头,连忙招呼众人坐下,众人闻声,各自找到席位坐好,等着汝旸开讲《左传》。

    这也是汝旸每日的任务之一,驯龙寮的兵士多数都是平民子弟,不少还是流民弃婴,在军营里又都是日常训练。能读书识字已然是难得,更遑论诵经习文呢?

    那日也是凑巧,汝旸、叶姜刚到驯龙寮一个月,天气闷热,一副山雨欲来的气势,营帐里很多人都睡不着。有几个与汝旸、叶姜相熟的兵士提议轮流讲些故事,到了汝旸,他也没客气,说了一段董卓乱汉的历史,立时激起了帐中将士们的兴趣,大家将汝旸围坐在中间,以便都能听得清楚。自那时起,汝旸每日睡前都会说上一段,或是历史,或是战争,有时也说些奇人异事,倒都能引发兵士们的兴趣。再过了些时日,不少别的帐中人,也赶来听故事。

    若是一直下去,汝旸倒也只把这当做是娱乐一件,可世事难料,洪岭向少幸伯尚反应士卒精神疲惫,训练提不起劲。伯尚便把汝旸找来,让他晚间别再说书。

    汝旸看着得意的洪岭,满口答应,承诺不再打扰众人安歇。可刚过了几天,汝旸让叶姜从外面购进了成批的书籍,自此开始给兵士们开讲。洪岭虽气恼,但开讲时间都在闲时,自己实在没有理由再去干涉。少幸伯尚知晓此事后,也未出面,只是缩短了下午的训练时间。汝旸深晓伯尚暗暗相助之力,心下甚为感激,只是碍于伯尚性情,未曾点明。

    再后来,仲嘉、季昭都时常来听,少幸眸更是一场不少,伯尚若来,总是坐在最后。

    “今日,怕是她不会来了。”汝旸将书卷展开,瞥向右斜方的席位,默默想到。

    那,是少幸眸常坐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