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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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足已

殷殷大道上,一女子慢慢行步,身着梨花白的及地沃裙,三千乌絲只用一根白玉蝴蝶簪绾起,柳眉密睫,精致的眼用画笔勾勒出美好的余弯,左眼兀尾处的耐冬花吻逼真而艳丽。

    脖颈侧倒影出琉璃制的蝴蝶耳坠子,轻摇轻曳。

    纵然是这样一个美的如画的女子,步子行的极慢,似在逃避些什么,却又不得不去面对。她低着头,长长的睫落出丝丝剪影,一左一右两位宫装女子跟在她的身后,面容娇柔可爱的女子左手绞着手绢,小步跑上前去,“娘娘,这是要去哪?”

    凤清槿停下脚步,转头望见綉玉略显焦急的脸色,“回宫。”

    “可是……可是。”

    沐緣向前走了几步,看着凤清槿微微低头,“娘娘,这不是回宫的路。”她伸出纤细的手往另一头指了指,“娘娘,回宫该往那走。”

    凤清槿眼眸滞缔,“是那里吗?”

    “是的,娘娘,请随奴婢走。”

    “有劳……”

    三人并无话题,只是规规矩矩走了半晌,凤清槿迈入宫门就见一女子跪在地上,发丝凌乱的散开,眼神空洞,原本白皙的脸颊变得肮脏,开了几个口子殷殷泛着鲜血,本该红润的嘴唇泛着森冷的紫色,粉色的宫装染成乌黑,凤清槿只一眼便认出那是小莞。

    旁侧一侍卫站的笔挺,手握仗棍,任凭其虚弱不已都冷眼旁观,笑的鄙夷。

    令凤清槿自傲的隐忍无法遏制心头汹涌的怒气和悲伤,快步走上前就伸手去扶小莞。

    “皇后娘娘,她现在还是人犯一名,贱奴一个,伸手相扶只怕与礼不合!”

    凤清槿并未理会,看向乖顺跪在地上的小莞,她低着头并未想要起身的意思,脸上的伤从近处看极为严重,伤口外翻着血肉,鲜血直流。

    让凤清槿感到窒息的痛涌现而上,双手止不住颤抖,“本宫……要她起来回话!”

    “奴才只听皇上和太妃的,皇后娘娘如此便是失礼与人前!”那人说着出手用杖棍把小莞缓缓起身的动作硬按下去。綉玉上前嗬止,“大家都是伺候主子的人,根本不分贵贱,你欺人太甚!”

    “我也是听命行事。”

    难道因为只是因为本宫是凤云的人就要受如此欺辱?如此振振有辞,太妃之人便可横行无法……

    凤清槿第一次如此动怒,冷笑一声,“不合理法,那你便如何,区区一个小小侍卫,见到本宫不行礼莫非不是不合理法?皇上让她到本宫这里来关太妃何事?莫非连这种事也要太妃插手,只怕是你这个无理之徒狐假虎威仗势欺人!”

    她步步逼近,“那么究竟是太妃无法无天,还是你无法无天。就算是太妃的罪过,你也脱不了干系,且看你能担多大的罪!”

    那人眼神恍惚,“皇……”

    “给本宫闭上你的嘴!”她怒桀,恨恨转身背对那人,“沐緣!”

    “奴婢在。”

    “太妃……手下的无法之徒,带给得体大方,谨遵礼法的太妃……好好,处理!”

    沐緣上前摆了个请的动作,推着那侍卫走出殿外。綉玉悄悄退了下去。凤清槿气急,扶着桌沿,黯黯坐下,“小莞,快起来。”

    小莞闻言抬头,艰难站起,略显嘶哑的开口,“公主不要为了那些小事为奴婢与太妃结恨。”

    凤清槿拉她坐下,用綉玉端上来浸湿的布轻轻擦拭小莞的脸,柳眉蹩的极深,“小莞你在牢中受苦时,我却什么都不能做。我从小到大就欠你太多,我恨自己,恨自己的无用,恨自己总是保护不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她笑的悲凉,眼泪滑落,“我到底该该怎么办才好。”

    小莞伸出布满大大小小伤疤的手,拍了拍凤清槿的肩,“公主从小就比奴婢坚强,奴婢还指望着公主来安慰自己呢。”话说一半便哽住了,小莞双眼一红,“方才奴婢还听差役说我要被遣……”她并未说下去,吸了吸鼻子,愣是没忍住泪。

    凤清槿心下一沉,“这对小莞你来说,是最好的安排……你若走了,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不会因舍不得你而不寢不食的……放心。”她的眼红的如绣,颓然停了手中动作,言不由衷的别过头去,不再看向一旁的小莞。

    “公主若是骗奴婢,就是小猪。”小莞笑出声,略显沙哑的嗓音吐出闻听欢悦的语调,却也掩饰不了原本的哽咽。

    凤清槿面上笑的欢愉,实则哭得哀婉,半天才缓过了神,“小莞……可还记得叶姑姑吗?”

    ”奴婢自然是记得的,小时候没饭吃的时候叶姑姑每次都会偷偷省下饭菜带给我们。”

    凤清槿漾开一笑,“我还记得每次我们在宫里悄悄瞎逛,叶姑姑抓到我们都会弹我们脑门。”

    “是啊……”

    “我出嫁前,她……至龄归乡,与我有书信来往,在凤云槐阳一带开了酒楼,名唤锦绣,生意兴隆,我即刻写封信,她一孤家寡人,你去帮帮她可好?”

    小莞并未回话,沉默了良久,两两相视,悠悠素手捂住自己的嘴只为掩盖哭泣,乌丝垂落遮住了半张脸,杏眼已哭得肿胀。

    “……不…不用待在尔虞我诈的宫中…还可以相伴叶姑…姑…奴婢怎样没关系……奴婢真的很担心,公主该怎么办……”

    凤清槿拭去了脸上的泪,轻轻推搡着小莞,“去沐浴,把一身都换下来。”

    小莞低低应下,走到了里间,凤清槿唤来綉玉准备热水。

    屋内顿时铺溢了花瓣的甜腻,淡淡湿气渐渐笼了整个寝宫,白衣女子素手轻磨砚中墨,半天笔墨挥洒宣纸,柳眉蹩的紧拢,白皙的肤色增添了几分孱弱,握笔的指尖微微颤抖,左手挽袖右手提毫洋洋洒洒一满纸。无一笔不下足力道,生怕墨汁淡透。

    “君卿三年,落燕不得归巢,心知本就无容身之所,幼居凤云冷处,唯娘亲、叶姑、小莞亲近如归家。莞护自己,得以牢狱之痛刑,深悟其绝不可待在君卿,送去寻昔日叶姑,会见相伴与您,只愿其能活的安好,如今一别竟也无法再相见,现一切如故,叶姑勿挂。

    槿儿,留书以候”

    待写完信,放在桌角,等着墨晾干,外头忽的一阵骚动,凤清槿不由走出正门,不远处一群侍卫手持杖棍,渐渐向这走来,愈加靠近,从他们手上的骨节都能看出其用力之大,正押送一个步履蹒跚,发丝凌乱的人走过。

    看到凤清槿,一行人恭敬下跪,囚徒身上白色的囚服被血染黑,不难看出是一个女子。凤清槿疑惑着靠近半分,看清了那张脸。

    竟是与小菀长的一模一样!

    她一脸平静,面、如死灰,却在见到凤清槿后直扑上去,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因此面目甚至变的狰狞,满目间尽是悲怆,眼泪尽数滴落在凤清槿前襟上,而她身后一众挥起棍,重重往她身上打去,她伸去手要触碰凤清槿,伸出一双有着烙痕的手。

    凤清槿恍悟,这是替罪羔羊。

    只是究竟要多大的罪,才得以这般刑法?

    意识到身前女子依旧想要碰她,不顾身后人残忍的杖打,直叫她感到罪过。

    够了,已经够了!

    曾经的小菀也曾为了她而受的这样的痛楚。即便身前的人再怎么罪无可恕,也已经够了。

    "给本宫停下!"几乎是用叫的,眼眶也不自觉的泛红。

    似乎感受到了凤清槿的怒气,一干人等终于停下,直直跪下,女子似乎是哑了,不知用手在比划什么,已然,用尽了气力,只用那双和小菀同样清澈的眸子看着凤清槿。

    难免一阵不忍,凤清槿拿出袖中手绢,轻轻替她擦拭嘴角的血迹,哪知女子揪住那手绢不愿放开。

    这是小菀绣的。

    罢了,以这手绢送她走吧。

    女子又恢复了平静,亦或许早已无力,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许是想起了真正的小菀为她遭的罪,凤清槿不禁落泪,刹那有种想法,不愿让女子去送死。

    只是她若不死,小菀就没法活。

    呵,自己终是如斯残忍又无能!残忍到间接害死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无能到必须要牺牲一个人去保全另一个人。

    凤清槿双唇啜喏着,"宫中有太多是非,错是对,对亦是错,来生倘若我凤清槿能有这个机会,愿以我命换你一生长乐!"

    女子并没有看向凤清槿,只是颤抖着手在凤清槿手上写着。放弃挣扎,放弃哭泣,她双手紧握那张手绢,被驾着往太妃寝宫那走去。

    "足已。"

    为何足已?绝望到已经觉得活到现今足已了吗?

    一条命就这样,断送。

    置身在宫中,不论哪个,只怕分分秒秒都只求一个安乐,倘若注定要死,就只求省下折磨,早走,足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