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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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折柳 (一 下)

    第三章 折柳 (一 下)

    片刻之后,大小喽啰们在城东摆开阵势,准备跟前來征剿的官军决一死战,寒风呼啸,黑夜里却看不见敌人,只看到大大小小的火堆儿在城外数里处星斗一样蔓延,单论任何一处火头都不算旺,数万个火堆儿连接起來,饶是铁甲金刚试图从中穿过,恐怕也少不得烤成锡酒壶了,(注1)

    见到此景,众寨主都猜测程名振可能小命不保,忍不住摇头叹息,杜疤瘌却不甘心好不容易钓到手的女婿就这么沒了,用力推了推五当家郝老刀,低声求肯道:“老五,你能不能派些人手去找找鹃子,好歹她叫过你一声师父,”

    “这话不用你说,”郝老刀瞪圆虎眼,沒好气地回应,“我自己带人去,九当家是为了大伙死的,找不回他的人,我也得把尸首给搬回來,”

    说罢,向大当家张金称抱了抱拳,策马便向火海冲去,几十名亲兵呼哨一声,纵马跟上,一行人瞬间去远,只见其背影越來越亮,越來越亮,几乎与火光连接为一体,却始终沒有人回头,

    目送郝老刀的背影在浓烟中消失,张金称慢慢转身,先向弟兄们扫视了一圈,然后冲二当家薛颂命令道:“我看一时半会儿敌军也过不了火场,你派些精细的弟兄穿到城西去,试试运河上的冰冻得结实不结实,如果到天明时七当家和九当家两个还沒回來,你就带着辎重和老弱先撤过运河,我留在此地替你断后,”

    二当家薛颂想了想,郑重点头,招手叫过來几名心腹小头目,命其带领各自麾下的弟兄到城西探路,待一切都安排利落了,又将目光转回张金称,看着对方的眼睛,低声建议:“官军想偷袭咱们,估计是沒指望了,但咱们也沒机会趁其立足未稳之时打他个措手不及,天亮后,还是大当家带主力掩护着老弱和辎重先撤吧,我带领本寨弟兄断后就行,反正能拖住他们一会儿便是一会儿,实在打不过,大不了我学九当家,把馆陶县全给点了,烧死这群王八蛋,”

    “一会儿你们都走,我來断后,”杜疤瘌每逢打仗都是逃跑在先,冲锋在后,这次却突然转了性,“鹃子和小九如果都回不來,我还活个什么劲儿,拼他一个够本儿,拼他两个赚一个,”

    众寨主听三当家如此一说,心中不觉凛然生寒,远处的火头虽然烤红了半边天,但总有熄灭的时候,届时数以万计身披铁甲的大隋精骑踏着余烬杀过來,大半还持着木棒做兵器的喽啰们又能抵抗多久,所谓断后,不过是以少部分人的死,给大多数人创造逃命机会而已,无论现存的六个寨主中哪个留下,其结局相差都不会太大,

    有程名振这舍身取义的先例在眼前摆着,几个寨主谁都不肯被人瞧扁了,一时间,断后倒成了“美差”,人人要抢,谁都不肯先行撤退,

    “不如全留下赌一把,官军又沒长着三头六臂,”看不惯几个寨主那满脸悲壮的模样,新來的八当家卢方元大声提醒,“九当家这把火烧红了半边天,说不定把官军已经烧得哭爹喊娘了,等火头一小,咱们立刻杀过去,还不一定谁输谁赢呢,”

    “他们可全是骑兵,”四当家王麻子立刻大声反驳,张家军的声势虽然在河北排得上前五,但以前的作战对手大多是地方乡勇,凡事与正规官军交战时候,几乎沒有过胜迹,

    “骑兵怎样,大不了一命换一命,九当家能豁出去,咱们也能豁出去,”素來不参与指挥的六当家孙驼子一边咳嗽,一边嚷嚷,

    “对,不能让九当家白死,”众堂主们也赞成与敌军决战的观点,七嘴八舌地回应,

    “人死鸟朝天,反正爷们也痛快过了,”受寨主们的情绪感染,几名小头目也跟着表态,

    自打举义以來,张家军的心气还沒有像今天这般齐整过,放眼望去,十个喽啰里边至少有六个抱定了死战的心思,被远处的火光一照,脸上隐隐居然带上了肃穆之色,

    大张金称看得哑然失笑,叹了口气,大声道:“好,既然弟兄们都想跟官军伸伸手,咱们就鼓足精神打上一仗,谁都不退,火势一小,我亲自带着你们向前冲,”

    “愿与大当家同生共死,”一干大小头目将刀抽出來,高高地举向天空,

    正满脸悲壮间,远处的官道上突然冲來一串人影,当前一人浑身烟熏火燎,双手却稳稳地抱在胸前,“五当家回來了,”立刻有眼尖着认出了來人,惊喜地大叫,

    “五当家,五当家回來了,”

    “七当家,我看到七当家了,”

    喊声交叠而起,句句透着发自内心的喜悦,原本还算齐整的军阵登时乱套,张金称自己带头,大小喽啰蜂拥迎了上去,

    “让开,让开,腾开一个宽敞的地方,”五当家郝老刀一边用腿控制住坐骑,一边大声呵斥,“驼子呢,赶快让老驼子过來看看,九当家还有气儿,赶快想办法救他,”

    说罢,飞身下马,将抱在怀里的人放在一个积雪尚未化尽的土坑旁,蹲下身子用雪替此人擦拭面孔,众当家这才看出刚才被郝老刀紧紧抱在胸前,黑得像碳团般的东西居然是程名振,立刻呼啦啦围成半个圈子,眼巴巴地看着孙驼子施救,

    六当家孙驼子早已被簇拥过來,蹲在程名振身旁查验伤势,只见他左手一把草灰,右手一把黑炭,三下五除二将少年人的外袍剥了个精光,然后用手在对方胸口使劲压了几下,大声说道,“还好,只是被烟熏晕了,这小子身上的丝绵袍子事先自己沾过雪,隔住了一层热,沒真正让火烧到,大伙都往远处闪闪,让他自己透过这口气儿來,老五,你继续拿雪擦他的身子,凡是露在衣服外边的地方,甭管烧到沒烧到,都使劲儿的擦,”

    “我來,我來,我來,”杜疤瘌听说女婿还有救,喜得几乎连鼻涕都顾不上蹭,分开众人,抓起残雪就向程名振额头上抹,土坑里的被风吹剩下的些许残雪很快就被耗尽,也不待张金称吩咐,众喽啰们四下散开去,将城墙根儿附近的残雪一把把捏成团,排着队送将过來,

    “不要救他,让他活活疼死,”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怒叱,七当家杜鹃一把推开自己的父亲,抓起别人送过來的雪团,狠狠地砸在程名振的脸上,

    “鹃子,你这干什么,”杜疤瘌被女儿疯狂的举止吓了一跳,扯了扯对方的衣袖,低声追问,

    “别救他,反正他自己找死,”杜鹃用力一甩衣袖,将老父的手指甩开,从喽啰手里接过雪团,继续朝程名振的身上猛丢,“死了活该,大半夜跑出城去,活该你遇到官军,”

    被她这么一闹,周围的弟兄们反而不敢继续帮忙了,一个个愣在当场,明知道这样不妥,还是眼巴巴地看着杜鹃从自己手里将雪团夺走,接二连三地砸在程名振身上、脸上,

    “丫头,丫头,你要是还想嫁他,就给他留点颜面,”别人无法插手小两口的家务事,杜疤瘌却不能任由女儿胡闹,再度凑上前,低声祈求,“他再不对,也是你男人啊,,你刚才要死要活地找他,好不容易找回來了,又何必当众折他的面子,”

    “谁要嫁给他了,他想的倒是美,”不知道被烟熏的,还是被程名振气的,七当家杜鹃两眼通红,“他,他既然自己找死,我又何必拦着,”

    说到这,头一低,楞楞地流下两行泪來,把被烟熏黑的小脸儿硬生生冲出两条白线,

    见到女儿伤心如此,杜疤瘌也知道今晚程名振遇到官军之事恐怕另有猫腻,叹了口气,低声道,“既然你不想嫁他了,爹也不强迫你,总之好不容易将他救回來的,先让驼子弄醒了他再说,别弄得前功尽弃,”

    “死了活该,”杜鹃抹了一把泪,咬着牙诅咒,抬起战靴,欲再踹昏迷不醒的程名振几脚泄愤,看到对方手上、脸上那一串串水泡,沒來由心又是一软,抢过几个雪团,用力丢在他的身旁,

    “老五在哪找到的他,”趁着杜氏父女在旁边胡闹的功夫,张金称将郝老刀拉到身旁,压低了声音询问,

    “五里之外的土坑中,不是我发现的,是鹃子先找到了他,傻丫头以为他死了,正抱着他准备殉情呢,”郝老刀笑了笑,被烟熏黑了的嘴唇下,露出一口的白牙,

    他带着几十名心腹沿着官道一直向火场近前闯,接连冲过了两层不大不小的火头,才于一处低洼处看到了十几名惊慌失措的小喽啰,大伙团团将杜鹃围在中间,死活不肯让开通道,而一向坚强的七当家却像疯了般,抱着程名振的“尸体”,大步向火势最旺处冲……

    “哪个准备跳火了,我正准备把他烧成灰,偏巧你就到了,”沒等郝老刀继续描述,继续追问,人群中立刻又响起一声尖利的反驳,

    “是,是,我到的不是时候,行不行,”郝老刀向來不跟女人一般见识,笑呵呵地回应,

    “ 就是,我当时不过想再待一会儿,看看敌军有沒有机会从火场中穿过來而已,”杜鹃的声音又从人群中响起,隐约带着几丝愤怒,

    “胡闹,”张金称回过头,狠狠瞪了杜鹃一眼,“如果你被火困住,大伙怎么跟你爹交代,,你到底看清楚沒有,敌军过得來么,”

    注1:锡酒壶,古代普通人家热酒器皿,因为锡的熔点低,所以极其容易被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