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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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西顾 (一 下)

    第二章 西顾 (一 下)

    程名振微笑拱手,托着师父留下的旧袍,缓缓走向自己家门,藏宝图中所涉及的财富据师父说几乎可以敌国,随便取出一点儿來都够他这辈子的花销,但此刻这如山财富,却及不上孙驼子几句话的份量,

    喜欢杜鹃么,程名振自己也不清楚,原來非娶小杏花为妻子不可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二人自幼订有婚约,或者说是为了维护父辈的承诺与自己的尊严,如今,这份承诺已经不在了,除了一丝丝伤痛外,朱家杏花与他已经永无瓜葛,

    但刁蛮又单纯的杜鹃,却同样让他感到迷茫甚至无所适从,在读过的书中,喜欢一个人便是“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即便达不到那种感觉,在程名振的设想里,至少也应该是为其“鹊飞东南,十里徘徊”的牵挂,为搏其一笑不辞奔波万里,拔剑前行,而此刻的杜鹃,却只让他感觉到了一种无端的沉重,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责任与纠缠,浓烈处如酒,平淡处同样如酒,回味也许无穷无尽,暂时弃杯不饮,亦未必觉得有甚可惜,

    这种迷茫缠绕着他,令他整夜都沒有倦意,每每闭上眼睛,便会想起两个人走过的那些日子,简简单单,普普通通,几乎不值得用心去回忆,但偏偏那些简单和普通的日子充满了阳光,甚至连巨鹿泽中的暗流与血腥都无法冲淡阳光的颜色,

    天很快就亮了,晨风透过挡窗子的柳木薄板,将浓浓的血腥气送进屋子里,昨夜是个杀戮之夜,不用猜,程名振也知道会有很多人会丢失性命,张金称是打着给他主持公道的旗号杀入馆陶县的,今后,在这场灾难幸存下來的人会把所有仇恨全都算在他的头上,虽然从始至终,他沒主动跟巨鹿泽群寇产生任何联系,

    幽幽地叹了口气,少年人托起师父留下的袍子,四下寻找安全的收藏之所,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将不得不成为巨鹿泽群寇中的一员,而这批宝藏,也许将來会成为他平安脱身的关键,

    只是,程家的列祖列宗将不得不为此而蒙羞了,在他们冥冥中的期望里,自己注定一直要走仕途,要光大门楣,想到娘亲醒來后眼睛里的失望,程名振的嘴里便不断发苦,想当个好人,这年头,哪里有好人活下去的路呢,

    “傻孩子,好好的,你叹什么气啊,”娘亲的声音恰恰从耳边传來,吓得程名振差点把手里的袍子丢到地上,愕然转头,他发现娘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來了,正扶着门框向自己微笑,

    “娘,”程名振想回给娘亲一个安慰的笑脸,无端地却有一股酸涩涌上鼻梁,他不想让娘亲为自己担心,心里的委屈却如潮水澎湃,再坚实的堤坝也阻挡不住,

    “傻孩子,你能回來就好,能回來就好,”程朱氏抹了抹眼角,笑着说道,“牢里边吃苦头了吧,待会儿让小丫头们烧点儿水,给你洗个澡去去晦气,”

    “我沒有**杀人,”程名振快速抹了把脸,抽泣着回应,“我沒有跟外边的人联系,我沒有放……”

    “娘知道,娘知道,”程朱氏笑着点头,“我家小九不是坏人,这些日子,娘一直想托人救你,却找不到任何门路,有人能够救你,娘心里对他们只有感激,”,

    娘不怪我与土匪勾结,程名振的目光快速闪烁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娘亲脸上的笑容不包含半点虚伪,目光里的慈爱原來有多少,现在还是多少,半分沒减,

    “张大当家他们肯为你仗义出手,也未必是什么坏人,”娘亲的话继续传來,字字敲打着程名振的胸口,“你能活着就好,其他的,娘不在乎,只要你能活着,在娘心里比什么都强,”

    只要你能在这乱世中活着,原來在娘亲的心里,对儿子的要求居然如此简单,程名振慢慢走了过去,像小时候一样抱住了娘的双腿,跪在地上,双肩耸动,

    程朱氏叹了口气,轻轻抚摸儿子的头顶,经历了那么多劫难,儿子明显长得比同龄人成熟,零星可见几根白丝混在黑发之间,看上去是那样的扎眼,忍不住想伸手将其拔掉,又唯恐弄痛了儿子,斟酌了一下,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将银丝挑起來,从怀中摸出一把极其锋利的剪刀,轻轻剪断,

    动作虽然已经尽可能的轻微,程名振还是被惊动了,用手快速抹了两把脸,他抬起头,瞪着通红的眼睛笑着追问,“是生虱子了吧,这十几天我都沒洗澡,过几天,等外边的雪化掉,屋子里边暖了,我去郎中那边要包百步草,好好把头发洗洗,”(注1)

    “我这就把两个丫头叫起來烧水,”猛然意识到儿子自从回到家还沒吃上一口热乎饭,程朱氏自觉有些歉疚,将白发偷偷地藏起來,低声道,

    “她们两个怎么这么贪睡,哪有主人都起身了,丫头还在塌上赖着的道理,”哭过了之后,程名振心里的郁结稍稍解开了些,站起身,咋咋呼呼地抱怨,

    对于两个伺候自己的丫鬟,程朱氏甚为回护,瞪了儿子一眼,低声喝止:“昨天吓得半宿沒睡着,今天自然起的迟些,还是些半大孩子呢,你别冲她们瞪眼睛,”

    “倒是,”程名振轻轻耸肩,他那几句话本來就是为了改变一下屋子里的气氛,目的既然已经达到,就不继续跟娘亲为此事争论,“咱家有沒有比较结实点的柜子,最好不太起眼的那种,这件衣服,是在牢里边救了我一次的师父送给我的,您看看,能不能帮我藏起來,”

    一件穿旧了的葛袍不值几个钱,但程朱氏了解儿子的性格,知道他这样做必有原因,点点头,轻轻地将旧袍子接了过去,转身到自己房间找了个带锁的柜子,仔细收好,

    程名振寸步不离的跟在娘亲身后,唯恐出了半点纰漏,见娘亲将柜子上了锁,低下头,附在娘的耳边解释道:“我新拜的师父是个奇人,他说这衣服里边有一张藏宝图,事发突然,我还沒來得及细看,等咱们娘两个安顿下來,再一起琢磨它,”

    “既然是你师父给的,即便就是一件葛袍,也应该好好收起來,”程朱氏心里一惊,警觉地四下看了看,然后以淡然的口吻教训,

    被娘亲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程名振露齿而笑,“我不全是贪图里边的东西,只是师父临别前曾经交代过,千万别让坏人将它得了去,娘亲您不知道,外边多少人为了这个秘密盯着师父他老人家……”

    “那你还放心他一个人走,怎么沒叫他跟着你回來,到张大当家营里藏上段时间,别人还敢追杀上门么,”程朱氏对宝藏的秘密不太感兴趣,只是本能地替儿子的师父担心,

    “他,他估计也怕张大当家窥探吧,”程名振搔了搔后脑勺,满脸苦笑,

    这个答案让程朱氏无言以应,虽然已经默默地接受了儿子沦为与盗匪为伍的命运,但内心深处,老人却清醒地知道那些土匪流寇的性子,沉吟了一下,她又低声询问,“那你师父安全么,他年龄想必也不小了,外边冰天雪地的……”

    “娘亲你不知道,师父可是个奇人,昨天半夜林县令想抓我们两个当人质,师父连兵器都沒用,一巴掌一个,将郭捕头他们全拍趴下了,”提起自己巧遇的师父,程名振脸上的表情又开始活跃起來,比比划划地将昨夜的见闻说了一遍,语气里充满了对师父的崇拜,

    程朱氏听得诧异,忍不住又追问了几句关于儿子在狱中的经历,为了让娘亲宽心,程名振捡自己与师父之间的有趣话題,笑着跟娘亲说了,关于李老酒等人如何想借狱霸之手将自己闷死,周家如何派巧儿下毒的险事,自然略过不提,

    饶是如此,程朱氏仍然听得惊心动魄,心疼地看了儿子好半天,才低声说道:“那姓林的也忒歹毒了,你救了他好几次,他居然一心想着给你安个罪名灭口,今后这种人,咱们还是躲他远点好,你先坐着,娘看看柳叶她们起來烧水沒有,咱们吃完早饭,先给佛祖上柱香,然后好好给你洗洗晦气,”

    “娘,不着急,师父说,我这几天不能洗澡,”程名振怕娘亲看了自己脊背上的伤痕难过,赶紧将师父抬出來救驾,“咱们先吃饭,吃完了早饭,估计张大当家也该进城了,无论如何,我今天都逃不掉要跟他见上一面,”

    “见吧,毕竟人家为了你才发的兵,”听儿子提起正事儿,程朱氏慢慢收起笑容,“如果能在张大当家面前说上话,你也多劝他几句,上天有好生之德,不一定把人都杀光了,才会让人敬服……”

    话说到一半儿,老人自觉无趣,儿子不过是个懵懂少年而已,张金称能发兵救他,十有**是看在那个女寨主杜鹃的面子上,一个懵懂少年的话,张大当家可能听得进去么,

    注1:百步草,一种剧毒植物,中药里边用來驱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