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mon may 25 18:48:53 cst 2015
荣古斋赵老爷子在北京官场上很吃得开，只要是够得上托他办的事儿，几乎没有办不成的，就连翰林院的唐鼎也自愧弗如，其原因之一就是荣古斋有可以通神的古玩，并由古玩做媒介，构筑成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古玩即古代遗存物品的统称。造成古玩能够通神的社会因素，是封建的专制政体。满清贵族入关以后，更是把这种专制政体推向了极致。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四朝频兴文字狱，文人士大夫谈文色变、谈政治色变，文人墨客到酒楼茶肆聚会，有人竟然挂出“莫谈国事”的牌子，他们无时不刻不在为其九族担忧。他们除了读书从政外，所有的社会活动均被视为妖行，非为国法所不许亦意为舆论所不容，万不得已，古玩便成了唯一的消遣妙品。在封建专制时代，一般官吏畏于朝野清议，其越礼非法的行为亦多方寻求掩护，其重要的掩护手段就是买卖古玩。总理朝政，在汇丰银行存款百万两私财的庆王爷尚惧御史大夫参奏，其他小贪官就更不用说了。如果年薪不及百两的官吏十年后拥有千两以上房地产业明晃晃的摆在街上，定遭御史弹劾亦为舆论所不容，故收藏古玩实为隐藏其财富的妙法。其次是官吏之擢迁不定，如一官员在京任职时，购置不动产业，固为得计，一旦外调，其管理与经营均费周章。而银号金银收贮极不方便，所以官员们热衷于收存古玩为变相积财之法。其三是苞苴谋事要花银子，以现文银交纳终觉难堪，即以古玩为之解脱。如卖官者已不值一元的破铜烂铁送到古玩铺，索要万元，而求官者以万元购置，如此转折，则任何弹劾调查不可得其犯法实据，故古玩为卖官买官之媒介，官场中所不可或缺的。其四，古玩商是朝廷要员和外疆督抚中间的润滑剂。朝廷要员的喜怒禁忌、庆吊礼往，在外督抚如两耳塞豆，需要古玩商窥视内幕，为之周旋，而古玩商对朝廷之臣喜怒禁忌知之最祥，故能应酬中肯。所以外省督抚潘臬对京中的一切应酬都由古玩商代办，用多少银子买的什么古玩怎么送送给了谁，本人一概不知，不过年终开一笔总账付款而已。故全国重要官吏无不以购买古玩结纳古玩商为进身保禄之阶。其五，为贫穷士子包办候补。科举制度只重考试不计资历，赤贫之士三元高中，候缺谋职亟需资财，一般有希望的士子无不结纳古玩商，由古玩商垫付得缺，待士子将来得官有银时，古玩商派一账房，本息照收。即使那些发财后来京谋求升转的外官或捐官候缺者，亦要要结交古玩商；那些因犯罪被革职的官，那些犯了大罪希望减罪的官……更要结交古玩商。荣古斋赵老爷子有如此大的神通，为曹广权谋个升迁当属小菜一碟儿了。
按照清制，官员的升迁有两种途径，一种是中“旨”出，也叫做特简。其程序是把皇帝的意图转交给内阁由内阁草拟圣旨，皇帝认可后加盖玉玺，然后由内务府派人当众宣读。另一种是“票拟”出。其程序是，吏部对考核卓异的官员写出拟任奏折，内阁在审阅奏折以后写出票拟意见，交皇帝审阅批红，内阁再把批过红的奏折转交给吏部，任命书由吏部派人宣读。曹广权的任命谕旨就是由吏部官员在礼部当众宣读的，曹广权政绩卓著由颍州知州晋升为礼部京官。
因为有荣古斋赵老爷子和翰林院唐鼎的关系，曹广权和礼部的满汉尚书，左右侍郎，仪制、祠祭、主客、精膳四清吏司郎中、员外郎以及各分管主事都混熟了。这些人中特别是中下级官员为巴结曹广权以求今后能够有更大的发展而纷纷给曹广权送来贺仪，很让曹广权伤透脑筋。他自有他的为官为人之道，一是以回访的理由送回等值的礼品，二是请他们到大酒楼撮一顿。这样，情也有了义也有了。
然而，在具体安投送请帖的时候却出现了问题-------把礼部官员和唐鼎、赵老爷子父子、内务府赵总管安排在一起明显的不合适。经和唐鼎商量，最后决定，择日款待礼部衙门的大小官员，次日再请唐鼎他们。
宴请礼部官员的席面十分丰盛，饮的酒品也是档次较高的，曹广权的目的是让他们吃美喝美玩美，不欠他们的人情债，然而款待唐鼎赵老爷子父子和内务府赵总管的席面则显得清淡一些了，但他要的茶品极贵，烹茶的水要用泉水。曹广权出高价雇请卖水工到西山潭拓寺一带去推水，如果不是王法规定老百姓擅自饮用于御用的玉泉山水要杀头，他真要用玉泉山水来烹茶了。他认为‘君子之交淡如水’，但水的优劣却决定着朋友的亲疏，人生在世，朋友越多路越宽，然而真正能够为你剖肝沥胆的知心朋友却不多。和唐鼎赵汝珍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他认为这是五百年前就结成的缘分，在今天的朋友聚会中，他要倾诉肺腑之言，还要聆听他们的谆谆教诲。这样的场合，只有他、唐鼎、赵老爷子、赵汝珍参加最合适，偏偏唐鼎非叫他给内务府赵总管发一份请帖。假如赵总管应邀而来，这顿酒保险吃的不爽，再好的茶也品不痛快。
“天保佑赵堂官临时出点啥事儿别来……”曹广权思念着低头走进了“戒得居”酒楼二楼雅间。抬头一睃，只见唐鼎和赵氏父子都到了，偏偏内务府赵总管没来，曹广泉心头一轻，说道：
“客比主先到，失敬失敬！”
“哪里哪里，主比客忙嘛！”唐鼎和赵氏父子连忙站起来回礼。
曹广权笑道：“在下本来应该早到的，谁想半路遇见一群叫街花子，两人一组死死抱住轿夫的腿不放，我刚下轿，又被两个叫花子抱住了双腿，掏了几钱碎银子他们才散了。在东大街口刚下轿，谁想又碰到了一位长沙老乡，那老乡在兵部衙门当笔帖式，我不敢说我在‘戒得居’请客。说了，就得让让人家，他要是识相些不来还好说，如果‘巧让客碰见热黏皮’你说这顿酒还有啥吃头儿？”
唐鼎轻轻地拍了拍曹广权的肩膀，哂笑道：“这么说来，你对我要你下帖请赵总管来一百个不乐意喽？你以为，这官场上是请谁谁就到哇？你这里‘让人是一礼，锅里没下人家的米’被请者还得看看场合对不对哩！内务府赵总管会那么傻吗？曹太尊，别看你当过知县、知州，却不知道京城里请客送礼的学问深着哩！”赵汝珍今天打扮的像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手中的湘妃竹折扇一抖打开，轻轻的摇了几摇，说道：“唐叔父早已猜透了你的心事，今日之宴，还邀有两位客人呢！”
“他们都是谁？哪个衙门的？”曹广权急切的问道。
“让曹太尊着着急，先不告诉你！”赵汝珍虽然已长成男子汉，说话仍像当年颍州之行时让你捉摸不定，“但有一条让你放心，来的人绝对不是这个衙门那个衙门的。”曹广权看着唐鼎和赵老爷子，二人同样含笑不答。此时，两个男子推门而入，分别向席上拱拱手，说道：
“有点小事绊住了脚，让曹太尊久等了！”
曹广权见一个高挑身材还有微髭的小伙子相貌和赵老爷子、赵汝珍相仿，立刻就猜测到是谁了，乐呵呵的上前拉住他的手说道：
“不用介绍了。我猜得着，你是汝珍的哥哥，是汝宝还是汝珠？”
“是我大哥汝宝！”赵汝珍旋风般地挡在曹广权、赵汝宝中间，说道，“我二哥没来，真要来了，保险让太尊弄迷糊儿，他俩是双胞胎，比我大一岁半！”
曹广权道：“下次到贵府，赵老爷子可得给指点些，别叫我认错了也怪尴尬的。”
“京城有名的赵家‘宝贝珍珠’嘛！连名字都是古玩。”唐鼎打趣道。
“汝宝你坐，你坐！”曹广权转身打量尚站着的年轻人，只见他太年轻了，和当年下颍州时的赵汝珍一样充满着稚气。曹广权说道：
“凡是到这‘戒得居’来的，都不是外人，这我敢肯定，但我确实猜不出你和我们这些人的渊源来！”
“使劲猜-----”坐在赵老爷子陪位的唐鼎说道。
“实在猜不着！”
“那，我告诉你！赵老爷子三惠竞爽，今天来了两个公子，一个个方领矩步、芳兰竟体。我唐鼎没有赵老爷子这样幸运，生出个‘宝贝珍珠’来。拙荆一开怀就是三个闺女，第四胎才生出个带把的。就是他，唐鼐”。唐鼎说着，对儿子说道：“鼐儿，快叫曹叔叔！”
“曹叔叔好――”
“好，好！”曹广权一边把唐鼐往椅子怀里让，一边说道：“你爹的嘴还恁严紧哩！唐家有个比‘鼎’还大的‘鼐’，他竟然不告诉我，是怕我‘问鼎中原’把你这大鼎给抢喽？”
唐鼎反戈一击道：“曹太尊的嘴不严紧吗？你连弟妹在哪儿都几个儿女还没告诉我哩！难道是中途弃了糟糠，在北京升官之后再另取新欢？如果是这样，唐某似不该为你谋取礼部的官了。”
“大人虽说是玩笑话，可我曹广权戴不动您那‘名教罪人’的帽子！”曹广权一边示意侍应小厮下去传菜，一边对大家说道，“她们母子都在长沙老家。我一个干事业的，能够把妻儿一大帮都带到任上么？”
赵老爷子见唐鼎和曹广权一直在斗嘴，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挥动双手阻止道：“我说曹太尊呐！你是请我们吃饭哪还是让我看你们斗嘴呀？”这时曹广权才想起来刚才侍应小厮领会错了他的意思，只是一个劲儿地往茶碗里续茶，气急败坏地吩咐道：
“小师傅，快叫上菜布席呀！”
那小厮就是专门支应这一差的，听到客主吩咐，立刻扬起清亮的嗓子喊道：
“传菜布席――”
厨房的碟盘都是准备好的，小厮们一阵忙碌，五颜六色七荤八素的拼盘摆了一桌子。
酒不过三巡，冷盘刚刚被筷子划破，几个人又边饮茶边聊开了天儿。都是簪缨鼎食之家谁都不是专门为了填饱肚子而来的，端上来的盘子其实是借以聊天的道具罢了。刚才连道具都忘了摆，赵老爷子觉得曹广权有慢客之嫌，所以才有了刚才的提醒。这是知心朋友善意的提醒，如果是别的场合，他早就借故辞席了。赵老爷子品了一口茶，说道：
“广权呐，这回升了官，都有什么打算哪？”
“是啊！”唐鼎附和道。
曹广权说道：“这正是广权今天请客的目的所在，一是向大家领教，二是倾诉肺腑之言。如今的官场如一口烂污塘，一株莲藕入于淤泥而不染，可莲藕处于污泥之中心里并不舒服呀！曹某的志向，早在和唐大人、赵公子一起赴颍州钧都镇后调查钧瓷时，已向他们透露一二，我是计划把钧瓷做成实业向列强叫板呀！你们认为曹某升任礼部京官就能把我的心拴在北京吗？当小官，干小事业；当大官，干大事业。中国之所以挨打，是因为中国从乾隆道光之时落伍了。乾隆爷夜郎自大，把西方国家科技文明当作奇技淫巧。人为地拉大了和西方国家的距离。从道光年间因林则徐禁烟引发的战争到近年的庚子之变，列强数度打进北京，烧了万园之园的圆明园，他们抢走的哪一件古玩都是价值连城的呀！闭目想想，让人痛心疾首。火药是我们祖先发明的，可我们只会做烟花鞭炮来歌舞升平，人家西洋人却学过去做成快枪火炮；指南针是我们的祖先黄帝发明的，可是我们只会造成罗盘让风水先生给人看阴宅茔地，人家西洋人却用它装备火轮船漂洋过海来杀我们抢我们；造纸术和印刷术是我们祖先发明的，可我们中国人只会用它传播之乎者也仁义道德用它诗词歌赋，言论稍微出格，朝廷便大兴文字狱大杀读书人。从孔夫子提出‘食不厌精’到大清朝推出满汉全席，一部中华饮食文化在全世界登峰造极，可惜洋人吃西餐用的刀子叉子就是杀人武器的缩影！”
曹广权刚顿了顿，接着他的话题抒发自己感情的是赵汝宝。赵汝宝这几年周旋于南方各大城市，见多识广，很快对曹广权的言论产生了共鸣。赵汝宝说道：
“曹叔饫闻厌见、问牛知马，刚才的宏议使人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实业能够救中国，知识能够救中国，有知识有爱国心的官员应该忍辱负重、振兴实业和列强竞争。在南方各省，曾国藩、李鸿章在上海创办江南制造局；李鸿章在南京创办金陵机器制造局；左宗棠在福州马尾创办福州船政局；三口通商大臣在天津创办天津机器制造局；张之洞在湖北汉阳创造汉阳铁厂；朱其昂创办轮船招商局；唐廷枢创办开平煤场，并修筑中国第一条铁路；此外李鸿章委托盛宣怀总办的电报总局，现已基本形成了全国规模的电信网。曹叔如把钧瓷做成实业，岂止是以神钧宝瓷向列强叫板，它必将刺激颍州经济快速发展，对此，我举双手赞成！“
“实业离不开科技的支撑，而科学技术之掌握非西学难以胜任，光绪二十四年开办的京师大学堂乃西式教学模式的高等教育，唐鼐你记住，你将来如果无缘进入京师大学堂，也务必让唐家后人入学，全力支持曹大人试烧钧瓷创办公司。”唐鼐的情绪显然被赵汝宝一翻话鼓动起来了。
赵汝珍说道：“家父曾明言要求汝珍进入京师大学堂求学，可我自知肚里墨水一瓶不满，半瓶子咣当，一点基础都没有，进那里求学岂不是听天书？看来，赵家的大学堂梦只好等到下一代来圆了。但我对曹太尊的事业是支持的。我们家之持钱！”曹广权兴奋极了，从腰里取出《钧窑瓷业章程》道：“创办钧瓷公司需要一部文书约束劳资双方，为了这部章程，我曾托亲戚朋友到有股份制公司的地方寻找别人的底稿。依葫芦画瓢弄出了第一稿，今特请唐大人、赵老爷子及三位公子给看看，提提修改意见。整个章程分三章十七条，如无其它补充，我就着手筹备创办钧兴公司。这次朝廷虽然下旨擢迁卑职，但在礼部尚属‘行走’性质，并未免去我颍州知州的职务，这为我在颍州大展宏图创造了条件。古人云‘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属官想办的事儿，主官不点头他就办不成；主官想办的事儿，轿前轿后净是跑龙套的吹喇叭的！”
“广权算把官场看透喽！”赵老爷子久未开口，但他用‘但是’一转折，用雄辩的事实给曹广泉火热的心泼上了一盆冷水，“你的下级跑龙套吹喇叭是怕你不高兴踢他的饭碗，可你的上司呢？你的对立面呢？刚才汝宝提到的李鸿章、左宗棠、张之洞、曾国藩等封疆大吏办洋务，朝中反对之声都快把太和殿吵翻了。广权啊，你干实业我支持，但是你也得有所思想准备哟！”
唐鼎说道：“种庄稼的人不怕蝼蛄叫；怕罢官的就别参加科举考试。就目前的国情，凡是想干一番事业的人都要做到八个字：韬光养晦，有所作为。只有韬光养晦才能有所作为。卑职虽屈就清秘之职，却是旁观者清。朝廷中的许多事就是坏在不知道‘韬光养晦’上。我国积贫积弱，武器不如西洋，数次被人打败被人逼着签订丧权辱国的条约。既然签订了，就要按照国际惯例去执行，这里面，国际惯例也是以强凌弱。但总归要吃一堑，长一智。我们要老老实实的变法自强，向打过自己的老师学习，这才是中国的出路。可是，偏偏有些人不顾国情硬要杀列强的传教士，硬要火烧西交民巷外国使馆区，硬要拆毁铁路、电线……那个根本不懂政治的老佛爷甚至宣布向八国宣战。乖乖，她以为这是小孩子打架，打不过扭头就跑？这是战争。结果是圆明园被焚，仅庚子赔款就是十几个亿。唉，不说它啦！‘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古人说的。咱们都是有良心的中国人，不要强求别人怎么怎么，干好你自己的事就无愧于祖宗。我干好我的编修，广权当好你的知州，办好你的钧兴公司。总之，以不变应万变。要学南国水上的鸭子，看似身子不动，实际上它的双蹼却在不停地拨动着水。一句话，叫做‘摒弃弱国心态’。啥叫‘弱国心态’？一是喜欢自夸，更喜欢他人吹捧，动不动就讲‘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人杰地灵，四大发明’典型的夜郎自大；二是不但对自己的缺点和不足格外敏感，讳疾忌医，更不能容忍他人对自己的缺点和不足说三道四，谁说了，谁就是‘太岁头上动土’，谁就是‘大不敬’，该杀头灭族；三是不但不会自我批评和冷静反思，更听不得他人的批评和规劝。‘弱国心态’用一句话表述那就是老子天下第一，用这个标准衡量事物和人，所谓的康乾盛世之论，其实是最典型的‘弱国心态’，眼下的朝廷就更不用提了。我说这话，是挚友之间的私房话，如果入笔落墨让人抓住把柄，就是砍头之罪。我之所以长篇大论述国是，一个目的，希望钧兴公司长中国的志气，灭灭列强的威风！”
唐鼎的话音刚落，迎来的的是一片掌声。
临散席时，赵老爷子看了看只吃了一半的盘碟，对赵汝宝、赵汝珍说道：“这么好的佳肴被倒进泔水桶里，叫暴殄天物，是要遭天谴的。勤俭不叫吝啬。儿子，今天咱们‘吃不了，兜着走’。如果有人要给我评个‘吝啬鬼’的立传，就叫他写上：“荣古斋赵某开‘吃不了兜着走’先河。”
唐鼎、曹广权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荣古斋赵老爷子在北京官场上很吃得开，只要是够得上托他办的事儿，几乎没有办不成的，就连翰林院的唐鼎也自愧弗如，其原因之一就是荣古斋有可以通神的古玩，并由古玩做媒介，构筑成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古玩即古代遗存物品的统称。造成古玩能够通神的社会因素，是封建的专制政体。满清贵族入关以后，更是把这种专制政体推向了极致。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四朝频兴文字狱，文人士大夫谈文色变、谈政治色变，文人墨客到酒楼茶肆聚会，有人竟然挂出“莫谈国事”的牌子，他们无时不刻不在为其九族担忧。他们除了读书从政外，所有的社会活动均被视为妖行，非为国法所不许亦意为舆论所不容，万不得已，古玩便成了唯一的消遣妙品。在封建专制时代，一般官吏畏于朝野清议，其越礼非法的行为亦多方寻求掩护，其重要的掩护手段就是买卖古玩。总理朝政，在汇丰银行存款百万两私财的庆王爷尚惧御史大夫参奏，其他小贪官就更不用说了。如果年薪不及百两的官吏十年后拥有千两以上房地产业明晃晃的摆在街上，定遭御史弹劾亦为舆论所不容，故收藏古玩实为隐藏其财富的妙法。其次是官吏之擢迁不定，如一官员在京任职时，购置不动产业，固为得计，一旦外调，其管理与经营均费周章。而银号金银收贮极不方便，所以官员们热衷于收存古玩为变相积财之法。其三是苞苴谋事要花银子，以现文银交纳终觉难堪，即以古玩为之解脱。如卖官者已不值一元的破铜烂铁送到古玩铺，索要万元，而求官者以万元购置，如此转折，则任何弹劾调查不可得其犯法实据，故古玩为卖官买官之媒介，官场中所不可或缺的。其四，古玩商是朝廷要员和外疆督抚中间的润滑剂。朝廷要员的喜怒禁忌、庆吊礼往，在外督抚如两耳塞豆，需要古玩商窥视内幕，为之周旋，而古玩商对朝廷之臣喜怒禁忌知之最祥，故能应酬中肯。所以外省督抚潘臬对京中的一切应酬都由古玩商代办，用多少银子买的什么古玩怎么送送给了谁，本人一概不知，不过年终开一笔总账付款而已。故全国重要官吏无不以购买古玩结纳古玩商为进身保禄之阶。其五，为贫穷士子包办候补。科举制度只重考试不计资历，赤贫之士三元高中，候缺谋职亟需资财，一般有希望的士子无不结纳古玩商，由古玩商垫付得缺，待士子将来得官有银时，古玩商派一账房，本息照收。即使那些发财后来京谋求升转的外官或捐官候缺者，亦要要结交古玩商；那些因犯罪被革职的官，那些犯了大罪希望减罪的官……更要结交古玩商。荣古斋赵老爷子有如此大的神通，为曹广权谋个升迁当属小菜一碟儿了。
按照清制，官员的升迁有两种途径，一种是中“旨”出，也叫做特简。其程序是把皇帝的意图转交给内阁由内阁草拟圣旨，皇帝认可后加盖玉玺，然后由内务府派人当众宣读。另一种是“票拟”出。其程序是，吏部对考核卓异的官员写出拟任奏折，内阁在审阅奏折以后写出票拟意见，交皇帝审阅批红，内阁再把批过红的奏折转交给吏部，任命书由吏部派人宣读。曹广权的任命谕旨就是由吏部官员在礼部当众宣读的，曹广权政绩卓著由颍州知州晋升为礼部京官。
因为有荣古斋赵老爷子和翰林院唐鼎的关系，曹广权和礼部的满汉尚书，左右侍郎，仪制、祠祭、主客、精膳四清吏司郎中、员外郎以及各分管主事都混熟了。这些人中特别是中下级官员为巴结曹广权以求今后能够有更大的发展而纷纷给曹广权送来贺仪，很让曹广权伤透脑筋。他自有他的为官为人之道，一是以回访的理由送回等值的礼品，二是请他们到大酒楼撮一顿。这样，情也有了义也有了。
然而，在具体安投送请帖的时候却出现了问题-------把礼部官员和唐鼎、赵老爷子父子、内务府赵总管安排在一起明显的不合适。经和唐鼎商量，最后决定，择日款待礼部衙门的大小官员，次日再请唐鼎他们。
宴请礼部官员的席面十分丰盛，饮的酒品也是档次较高的，曹广权的目的是让他们吃美喝美玩美，不欠他们的人情债，然而款待唐鼎赵老爷子父子和内务府赵总管的席面则显得清淡一些了，但他要的茶品极贵，烹茶的水要用泉水。曹广权出高价雇请卖水工到西山潭拓寺一带去推水，如果不是王法规定老百姓擅自饮用于御用的玉泉山水要杀头，他真要用玉泉山水来烹茶了。他认为‘君子之交淡如水’，但水的优劣却决定着朋友的亲疏，人生在世，朋友越多路越宽，然而真正能够为你剖肝沥胆的知心朋友却不多。和唐鼎赵汝珍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他认为这是五百年前就结成的缘分，在今天的朋友聚会中，他要倾诉肺腑之言，还要聆听他们的谆谆教诲。这样的场合，只有他、唐鼎、赵老爷子、赵汝珍参加最合适，偏偏唐鼎非叫他给内务府赵总管发一份请帖。假如赵总管应邀而来，这顿酒保险吃的不爽，再好的茶也品不痛快。
“天保佑赵堂官临时出点啥事儿别来……”曹广权思念着低头走进了“戒得居”酒楼二楼雅间。抬头一睃，只见唐鼎和赵氏父子都到了，偏偏内务府赵总管没来，曹广泉心头一轻，说道：
“客比主先到，失敬失敬！”
“哪里哪里，主比客忙嘛！”唐鼎和赵氏父子连忙站起来回礼。
曹广权笑道：“在下本来应该早到的，谁想半路遇见一群叫街花子，两人一组死死抱住轿夫的腿不放，我刚下轿，又被两个叫花子抱住了双腿，掏了几钱碎银子他们才散了。在东大街口刚下轿，谁想又碰到了一位长沙老乡，那老乡在兵部衙门当笔帖式，我不敢说我在‘戒得居’请客。说了，就得让让人家，他要是识相些不来还好说，如果‘巧让客碰见热黏皮’你说这顿酒还有啥吃头儿？”
唐鼎轻轻地拍了拍曹广权的肩膀，哂笑道：“这么说来，你对我要你下帖请赵总管来一百个不乐意喽？你以为，这官场上是请谁谁就到哇？你这里‘让人是一礼，锅里没下人家的米’被请者还得看看场合对不对哩！内务府赵总管会那么傻吗？曹太尊，别看你当过知县、知州，却不知道京城里请客送礼的学问深着哩！”赵汝珍今天打扮的像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手中的湘妃竹折扇一抖打开，轻轻的摇了几摇，说道：“唐叔父早已猜透了你的心事，今日之宴，还邀有两位客人呢！”
“他们都是谁？哪个衙门的？”曹广权急切的问道。
“让曹太尊着着急，先不告诉你！”赵汝珍虽然已长成男子汉，说话仍像当年颍州之行时让你捉摸不定，“但有一条让你放心，来的人绝对不是这个衙门那个衙门的。”曹广权看着唐鼎和赵老爷子，二人同样含笑不答。此时，两个男子推门而入，分别向席上拱拱手，说道：
“有点小事绊住了脚，让曹太尊久等了！”
曹广权见一个高挑身材还有微髭的小伙子相貌和赵老爷子、赵汝珍相仿，立刻就猜测到是谁了，乐呵呵的上前拉住他的手说道：
“不用介绍了。我猜得着，你是汝珍的哥哥，是汝宝还是汝珠？”
“是我大哥汝宝！”赵汝珍旋风般地挡在曹广权、赵汝宝中间，说道，“我二哥没来，真要来了，保险让太尊弄迷糊儿，他俩是双胞胎，比我大一岁半！”
曹广权道：“下次到贵府，赵老爷子可得给指点些，别叫我认错了也怪尴尬的。”
“京城有名的赵家‘宝贝珍珠’嘛！连名字都是古玩。”唐鼎打趣道。
“汝宝你坐，你坐！”曹广权转身打量尚站着的年轻人，只见他太年轻了，和当年下颍州时的赵汝珍一样充满着稚气。曹广权说道：
“凡是到这‘戒得居’来的，都不是外人，这我敢肯定，但我确实猜不出你和我们这些人的渊源来！”
“使劲猜-----”坐在赵老爷子陪位的唐鼎说道。
“实在猜不着！”
“那，我告诉你！赵老爷子三惠竞爽，今天来了两个公子，一个个方领矩步、芳兰竟体。我唐鼎没有赵老爷子这样幸运，生出个‘宝贝珍珠’来。拙荆一开怀就是三个闺女，第四胎才生出个带把的。就是他，唐鼐”。唐鼎说着，对儿子说道：“鼐儿，快叫曹叔叔！”
“曹叔叔好――”
“好，好！”曹广权一边把唐鼐往椅子怀里让，一边说道：“你爹的嘴还恁严紧哩！唐家有个比‘鼎’还大的‘鼐’，他竟然不告诉我，是怕我‘问鼎中原’把你这大鼎给抢喽？”
唐鼎反戈一击道：“曹太尊的嘴不严紧吗？你连弟妹在哪儿都几个儿女还没告诉我哩！难道是中途弃了糟糠，在北京升官之后再另取新欢？如果是这样，唐某似不该为你谋取礼部的官了。”
“大人虽说是玩笑话，可我曹广权戴不动您那‘名教罪人’的帽子！”曹广权一边示意侍应小厮下去传菜，一边对大家说道，“她们母子都在长沙老家。我一个干事业的，能够把妻儿一大帮都带到任上么？”
赵老爷子见唐鼎和曹广权一直在斗嘴，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挥动双手阻止道：“我说曹太尊呐！你是请我们吃饭哪还是让我看你们斗嘴呀？”这时曹广权才想起来刚才侍应小厮领会错了他的意思，只是一个劲儿地往茶碗里续茶，气急败坏地吩咐道：
“小师傅，快叫上菜布席呀！”
那小厮就是专门支应这一差的，听到客主吩咐，立刻扬起清亮的嗓子喊道：
“传菜布席――”
厨房的碟盘都是准备好的，小厮们一阵忙碌，五颜六色七荤八素的拼盘摆了一桌子。
酒不过三巡，冷盘刚刚被筷子划破，几个人又边饮茶边聊开了天儿。都是簪缨鼎食之家谁都不是专门为了填饱肚子而来的，端上来的盘子其实是借以聊天的道具罢了。刚才连道具都忘了摆，赵老爷子觉得曹广权有慢客之嫌，所以才有了刚才的提醒。这是知心朋友善意的提醒，如果是别的场合，他早就借故辞席了。赵老爷子品了一口茶，说道：
“广权呐，这回升了官，都有什么打算哪？”
“是啊！”唐鼎附和道。
曹广权说道：“这正是广权今天请客的目的所在，一是向大家领教，二是倾诉肺腑之言。如今的官场如一口烂污塘，一株莲藕入于淤泥而不染，可莲藕处于污泥之中心里并不舒服呀！曹某的志向，早在和唐大人、赵公子一起赴颍州钧都镇后调查钧瓷时，已向他们透露一二，我是计划把钧瓷做成实业向列强叫板呀！你们认为曹某升任礼部京官就能把我的心拴在北京吗？当小官，干小事业；当大官，干大事业。中国之所以挨打，是因为中国从乾隆道光之时落伍了。乾隆爷夜郎自大，把西方国家科技文明当作奇技淫巧。人为地拉大了和西方国家的距离。从道光年间因林则徐禁烟引发的战争到近年的庚子之变，列强数度打进北京，烧了万园之园的圆明园，他们抢走的哪一件古玩都是价值连城的呀！闭目想想，让人痛心疾首。火药是我们祖先发明的，可我们只会做烟花鞭炮来歌舞升平，人家西洋人却学过去做成快枪火炮；指南针是我们的祖先黄帝发明的，可是我们只会造成罗盘让风水先生给人看阴宅茔地，人家西洋人却用它装备火轮船漂洋过海来杀我们抢我们；造纸术和印刷术是我们祖先发明的，可我们中国人只会用它传播之乎者也仁义道德用它诗词歌赋，言论稍微出格，朝廷便大兴文字狱大杀读书人。从孔夫子提出‘食不厌精’到大清朝推出满汉全席，一部中华饮食文化在全世界登峰造极，可惜洋人吃西餐用的刀子叉子就是杀人武器的缩影！”
曹广权刚顿了顿，接着他的话题抒发自己感情的是赵汝宝。赵汝宝这几年周旋于南方各大城市，见多识广，很快对曹广权的言论产生了共鸣。赵汝宝说道：
“曹叔饫闻厌见、问牛知马，刚才的宏议使人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实业能够救中国，知识能够救中国，有知识有爱国心的官员应该忍辱负重、振兴实业和列强竞争。在南方各省，曾国藩、李鸿章在上海创办江南制造局；李鸿章在南京创办金陵机器制造局；左宗棠在福州马尾创办福州船政局；三口通商大臣在天津创办天津机器制造局；张之洞在湖北汉阳创造汉阳铁厂；朱其昂创办轮船招商局；唐廷枢创办开平煤场，并修筑中国第一条铁路；此外李鸿章委托盛宣怀总办的电报总局，现已基本形成了全国规模的电信网。曹叔如把钧瓷做成实业，岂止是以神钧宝瓷向列强叫板，它必将刺激颍州经济快速发展，对此，我举双手赞成！“
“实业离不开科技的支撑，而科学技术之掌握非西学难以胜任，光绪二十四年开办的京师大学堂乃西式教学模式的高等教育，唐鼐你记住，你将来如果无缘进入京师大学堂，也务必让唐家后人入学，全力支持曹大人试烧钧瓷创办公司。”唐鼐的情绪显然被赵汝宝一翻话鼓动起来了。
赵汝珍说道：“家父曾明言要求汝珍进入京师大学堂求学，可我自知肚里墨水一瓶不满，半瓶子咣当，一点基础都没有，进那里求学岂不是听天书？看来，赵家的大学堂梦只好等到下一代来圆了。但我对曹太尊的事业是支持的。我们家之持钱！”曹广权兴奋极了，从腰里取出《钧窑瓷业章程》道：“创办钧瓷公司需要一部文书约束劳资双方，为了这部章程，我曾托亲戚朋友到有股份制公司的地方寻找别人的底稿。依葫芦画瓢弄出了第一稿，今特请唐大人、赵老爷子及三位公子给看看，提提修改意见。整个章程分三章十七条，如无其它补充，我就着手筹备创办钧兴公司。这次朝廷虽然下旨擢迁卑职，但在礼部尚属‘行走’性质，并未免去我颍州知州的职务，这为我在颍州大展宏图创造了条件。古人云‘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属官想办的事儿，主官不点头他就办不成；主官想办的事儿，轿前轿后净是跑龙套的吹喇叭的！”
“广权算把官场看透喽！”赵老爷子久未开口，但他用‘但是’一转折，用雄辩的事实给曹广泉火热的心泼上了一盆冷水，“你的下级跑龙套吹喇叭是怕你不高兴踢他的饭碗，可你的上司呢？你的对立面呢？刚才汝宝提到的李鸿章、左宗棠、张之洞、曾国藩等封疆大吏办洋务，朝中反对之声都快把太和殿吵翻了。广权啊，你干实业我支持，但是你也得有所思想准备哟！”
唐鼎说道：“种庄稼的人不怕蝼蛄叫；怕罢官的就别参加科举考试。就目前的国情，凡是想干一番事业的人都要做到八个字：韬光养晦，有所作为。只有韬光养晦才能有所作为。卑职虽屈就清秘之职，却是旁观者清。朝廷中的许多事就是坏在不知道‘韬光养晦’上。我国积贫积弱，武器不如西洋，数次被人打败被人逼着签订丧权辱国的条约。既然签订了，就要按照国际惯例去执行，这里面，国际惯例也是以强凌弱。但总归要吃一堑，长一智。我们要老老实实的变法自强，向打过自己的老师学习，这才是中国的出路。可是，偏偏有些人不顾国情硬要杀列强的传教士，硬要火烧西交民巷外国使馆区，硬要拆毁铁路、电线……那个根本不懂政治的老佛爷甚至宣布向八国宣战。乖乖，她以为这是小孩子打架，打不过扭头就跑？这是战争。结果是圆明园被焚，仅庚子赔款就是十几个亿。唉，不说它啦！‘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古人说的。咱们都是有良心的中国人，不要强求别人怎么怎么，干好你自己的事就无愧于祖宗。我干好我的编修，广权当好你的知州，办好你的钧兴公司。总之，以不变应万变。要学南国水上的鸭子，看似身子不动，实际上它的双蹼却在不停地拨动着水。一句话，叫做‘摒弃弱国心态’。啥叫‘弱国心态’？一是喜欢自夸，更喜欢他人吹捧，动不动就讲‘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人杰地灵，四大发明’典型的夜郎自大；二是不但对自己的缺点和不足格外敏感，讳疾忌医，更不能容忍他人对自己的缺点和不足说三道四，谁说了，谁就是‘太岁头上动土’，谁就是‘大不敬’，该杀头灭族；三是不但不会自我批评和冷静反思，更听不得他人的批评和规劝。‘弱国心态’用一句话表述那就是老子天下第一，用这个标准衡量事物和人，所谓的康乾盛世之论，其实是最典型的‘弱国心态’，眼下的朝廷就更不用提了。我说这话，是挚友之间的私房话，如果入笔落墨让人抓住把柄，就是砍头之罪。我之所以长篇大论述国是，一个目的，希望钧兴公司长中国的志气，灭灭列强的威风！”
唐鼎的话音刚落，迎来的的是一片掌声。
临散席时，赵老爷子看了看只吃了一半的盘碟，对赵汝宝、赵汝珍说道：“这么好的佳肴被倒进泔水桶里，叫暴殄天物，是要遭天谴的。勤俭不叫吝啬。儿子，今天咱们‘吃不了，兜着走’。如果有人要给我评个‘吝啬鬼’的立传，就叫他写上：“荣古斋赵某开‘吃不了兜着走’先河。”
唐鼎、曹广权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