钧魂
字体: 16 + -

第十三章

    tue may 19 11:12:36 cst 2015

    马厩内,靠正墙摆上了一张条桌,条桌上铺着红布。红布上依次排坐着大舜、柏灵仙翁和金火圣母的小型塑像,塑像前摆着香炉,香炉前又依次摆着少牢祭品,任清选任梦钧父子在把一叠黄表纸折成金砖或金裸子模样,甚至已经用火镰打着火煤子,只等曹广权问毕官司过去,就开始焚香祈祷祭奠神灵,点火烧窑了。

    “哟喝!真够虔诚的,本州如果是神仙,也一定会被你一颗诚心所感动,务必送给一个宝器来!”曹广权说着,倒背着双手踱进了马厩。任清选连忙站起来,指着那蹲鸡窝炉窑说道:“这次试烧的仍然是玉壶春造型,釉彩是按天青釉配方配制的,过去夹在碗窑里带烧,纯一色的天青色,没有窑变的迹象发生。已经和太尊商量过,还用鸡窝窑匣钵烧制法,中途停火殆灭,然后复燃一气烧成,用的仍是我当年烧制‘五朵金花玉壶春’ 的氛围,看这次能不能再出一只‘五朵金花’ 图案来。”曹广权笑道:“自从把大舜、柏灵仙翁、金火圣母三位神仙请到州衙以来,本州尚未尽过诚挚之心呢!这次祭神,由本州致祭。可否?”

    “行!州衙试烧钧瓷,开一代先河,应当由知州大人致祭。不过,这要沐浴更官服呢!”

    任清选说道。

    “ 这算什么清规?只要能试烧出钧瓷来,就是让本州戒斋不吃饭也行!说着,曹广权果然回到内宅,更换了一身官服官帽官靴重新回到了马厩,说道“任师傅,咱们开始吧?”

    任清选点点头。

    曹广权先用火煤子燃着木香,插进香炉里,依次燃着了金砖金裸,手托着闪着火星的纸花儿直到火星熄灭,扬手把纸灰儿送上天空。焚香燃表的过程中,曹广权口中不住念念有词,任清选父子谁也听不清他祷告的是什么。任清选寻思道:“钧都镇窑工火里求财,敬神敬仙盼的是窑窑出宝;当官的敬神拜仙盼的是升官发财,这位曹大老爷虽是清官,他试烧钧瓷,果真像他说的那样‘让列强不小嘘中国’吗?有没有邀上取宠的意思在内?有没有狠狠的捞上一把的意思在内?‘当官不发财,请我都不来’ 是官场上的口头禅,他们哪像我任清选放着正途做官的好事不干,偏偏回钧都镇试烧钧瓷呢?曹大老如果真的是为后一种目的而来,我任清选还有没有必要把几十年的研究成果尽数捧出?……”

    “任师傅,你在想什么?”

    “……啊……呵呵,没想什么。”任清选意识到他的思绪飞得太远了,谔然间立刻回过神儿来,干笑几声说道:“曹太尊,咱们开始装窑吧?”

    “好!开始装窑。我给任师傅打下手!”

    任清选像当年烧制‘五朵金花玉壶春’时一样,先把穰草铺在炉条上,穰草上再铺上更硬一些的玉米芯儿。玉米芯以上再摆一层木柴,木柴以上再铺上炭块儿,然后,把装着素烧后上釉彩玉壶春的匣钵坐在炭块儿上,匣钵四周塞瓷炭块儿,盖上顶盖儿。窑装好后,任清选在炉条下用柴草点着火,任梦钧拉动风箱,刹那间,一股子浓烟从窑顶喷涌而出,接着是熊熊的火苗呲呲作响。当匣钵烧成紫红的时候,任清选突然断喝”停火――” 曹广权伸手握住任梦钧拉风箱的手,问道;

    “为什么停火?”

    “当年,就是在这种火候的时候听见大街上传来‘土匪来了’的喊叫声,俺家啥也顾不得就丢火到山上‘跑反’,回来后点火重烧才烧制出‘五朵金花玉壶春’的,今天,咱们依葫芦画瓢,重现当年的烧制过程。”

    在任清选面前,曹广权对钧瓷的认识,不管从理论或是实践上都相差甚选,这时,他只能听任清选的,然而,他还是不无担心地提出善意的建议:

    “任师傅,得掌握好停火的时间噢,要知道,您当年在山上‘跑反’静等土匪走远和现在既不同时又不同世,即使是人的心态亦不相同,千万不可刻舟求剑,把事情弄砸了。”

    任清选此时心里亦是七上八下的,如果自己鼓瑟胶柱,不求变通,弄成个邯郸学步的结局,那可就丢大丑了。在忐忑不安中,任清选决定重新燃火。他和任梦钧轮流观察火色轮换拉风箱,直到火焰由鲜亮橙黄色到鲜亮白色,才果断停火。

    在这个时间段,曹广权的心一直紧揪着,直怕窑中突然蹦出个怪物来,他多么希望这一窑的玉壶春超过‘五朵金花’啊。

    任梦钧的心态和他们都不一样。他认为,曹广权不该打乱老任家的宁静生活,自从他们家的‘五朵金花玉壶春’被吕石磙讹走后,他就不打算试烧宝器了,办好自家的碗窑,挣个衣食无忧,处事与世无争,又有多好!他埋怨父亲,即使你受人知遇之恩当涌泉相报,也千不该万不该把儿子也拽进来。他心里说:“父亲啊父亲,即使是烧成了钧瓷,那是人家曹大老爷的政绩,与老任家又有什么好处?这一窑烧成功了,曹大老野心更大,还得烧下去,对钧都镇窑工也不是福;烧失败了,曹大老如一意孤行试烧下去,对钧都镇窑工也未必就是福,最好的结果是这一窑烧出个曹大老心灰意冷,颍州衙官窑就此罢休,官不扰民才是小民之福。”

    在三个人不同的思绪活动中,等来了开炉探宝的最佳时机,任清选摇起绞把,把炉顶盖吊开,冒着滚滚热浪打开匣钵,只见玉壶春仍像在碗窑中夹烧的一样,通体呈月白色,哪有‘五朵金花玉壶春’的影子?

    “宋钧窑变太难捉摸了。”任清选呆站了好久,喃喃说道,仿佛是对自己也是对他所敬的神仙。

    “正因它难捉摸,所以咱们才雕肝琢肾般地琢磨。”曹广权坚定的说道:“就这样一直试烧下去,即使永选烧成一个颜色,咱也不用调色剂调染去骗人,那样烧出来的瓷器是唐三彩,不是钧瓷窑变。任师傅,请转告师傅们,既然咱们暂时追求不到窑变效果,咱就在造型上下些功夫!”

    任清选说道:“这一条能做得到的。钧都镇来这几位师傅就是手拉坯高手!曹广权发狠似地抓住任清选的手,说道:”试烧钧瓷是我曹广权毕生追求,只要我在颍州任上,就一直试烧下去,今后,每试烧一窑,每调剂一次釉料,都要记录在案。也许我们这一辈子都烧不出窑变釉色,但我等要把走过的弯路给后人留下来,让他们免得重蹈覆辙。”

    任清选心里此时仿佛有很多话要说,但他没言没语,只是重重地握了握曹广权的手。

    任梦钧觉得这次试烧钧瓷出现了他预料到的结局,但也从而从另一个方面认识了曹广权:这位曹太尊是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物。他向曹广权拱了拱手,说道;“太尊,家父在州衙效力,钧都镇老家尽是些女流之辈,况且又有弥月崽娃,梦钧不得不回钧都镇了。”曹国权大度的说道:“能够理解,能够理解。本州派人牵马送你一程。”

    “不用了。一双大脚板子,量几十里山路,也只算小菜一碟!”任梦钧说着就要去洗手收拾东西。

    曹广权说道,梦钧师傅,上次发请帖,我忘了请一个人,我知道这个人为人处事不地道,在钧都镇是个讨人嫌的人物,即使他的亲生儿子也不买他的帐,然而,看人要一分为二,不怎么咋着的人也许还有一手绝活呢!你回钧都镇跟他捎个话,就说州衙曹广权不日将登门拜访,这个信儿你捎的到吗?”

    “太尊还没说是谁呢!”

    “吕石磙。”

    “哈,我猜个**不离十,太尊说的就是他

    !太尊,您请的晚了。”

    “什么,有人捷足先登‘三顾茅庐’,被人聘请了去?”曹广权后悔不迭道。

    “捷足先登的不是‘刘备’也不是‘孙权’更不是‘曹操’。”任清选笑说道。

    “谁?”

    “阎王爷!” 任清选笑了一个莞尔,解释道,“光绪二十三年桃月吉日柏灵翁庙花戏楼竣工诸家斗宝,吕石磙因太吝啬得罪了江湖杂耍班,杂耍班丑角牛三儿临时改词儿骂了开封府以及布按三司堂官,那些大官们受了侮辱,依次又把颍州知府骂了一通。那州官这边‘买’来一顿臭骂,气的五尸暴跳、七窍生烟,发火签儿把吕石磙传到公堂,一顿毛竹板子把吕石磙的屁股打得皮开肉烂。没过几个月,吕石磙便烂肉化脓,五毒攻心,死了。”

    “死了?”

    “真死了。”

    “他儿子吕四刁呢?”

    “嘿!说来也奇,那吕四刁在他爹吕石磙当家时是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这时当了家,劣习都改了,并发誓当钧都镇碗窑第一家哩!”

    “他家试烧钧瓷吗?”

    “他才舍不得往那没底洞里扔钱哩!”

    “真是的,这些人‘穷’得只剩钱了,终日守着钱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啥意思哩?”

    曹广权打发任梦钧走后,仍在叹息不已。这时,礼科吏目走了进来,打了个漂亮的千儿,说道:“禀太尊,李张氏给刘林氏割脐带的破瓷片儿找到了”曹广权踅回身子,急问道:“是黑釉是白釉是碗釉还是盘釉?”

    “太尊请过目!”礼科吏目从左袖子里取出一个物件,一边递给曹广权,一边像表功似地说道:“这个野婆子,竟然把那半片瓷片扔进水里,卑职赤脚下到水里像摸鱼似地摸了半天也没摸着。正着急哩!卑职的脚心被啥玩意儿割了一家伙,出血了,那水霎那间便泛出了红色。卑职顾不得脚心受伤、疼痛,用手伸到水里一摸,嘿!一丝不差,正是那半片瓷片……”

    “别罗嗦了。如果真是钧瓷残片,本州升你的官!拿过来吧。”曹广权有些不耐烦了,心想,现在的人咋都这样儿,鸡毛蒜皮子的小事儿都想献献好。”

    礼科吏目顿时哑口无言,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去吧!本州还得请人鉴赏哩!放心,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本州决不食言。”

    “喳――”

    礼科吏目走后,曹广权把瓷片递给任清选,说道:

    “任师傅,你审视审视这块儿瓷片,看看有没有奇异之处?”

    任清选接过瓷片,反复把玩,认真查看,说道:“观此残片,胎骨为羊胆色,釉色呈玫瑰紫斑,卢天恩师傅的父亲卢振太老师傅光绪五年在钧都镇田间捡到的瓷片也没有这么艳丽俊美,极可能是宋钧残片。如果是宋钧残片,为什么会出现在马号后呢?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我建议太尊把此瓷片拿到北京,让唐鼎或者赵汝珍鉴赏鉴赏。如果真的是宋钧残片,其价值无法估计,足以购买半片州衙的。”

    “本州也知道,要想试烧出宋钧那样水平的钧瓷,绝非三年八年就能成功,然而没有钧瓷这方面的专家们参与,成功的希望更加渺茫。好在京城里我们有唐鼎和赵汝珍这样的朋友。俗话说‘人心齐,泰山移’,‘众人划桨开大船’,‘朋友多了路好走’,你我何愁钧瓷烧不出来?于是,本州就想最近去北京一趟,见见唐鼎唐大人和赵汝珍以及赵老前辈,一是把颍州衙试烧钧瓷的情况向他们汇报汇报;二是让他们了解了解股份制公司运营方式。咱们试烧的目的,不是为宫廷提供御赏玩物,目的出口国外,扬我国威。然而这仅是今后的打算,目前八字尚没一敞哩!对了,还有一点忘了告诉你,关于这件瓷片可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这件事,目前只限你知我知。本州不是怕兑现礼科史目一个官职,而是害怕由此出现的链锁反应!”

    “这,我知道”。 任清选替曹广权弹了弹长袍上的尘土,说道:

    “太尊打算啥时候走?”

    “等咱们的钧瓷烧出几十件以后再说,去北京不能空手不是?咱们继续调制釉料,用大窑试烧。本州刚才说过,要注重佛手壶、石榴、寿桃、盘、碗、壶、盏、炉、尊、洗、瓶等造型的艺术美感。配釉方面你负责,造型方面由天恩师傅负责,烧制方面由苗师傅郗师傅负责,这边的事务今后我可能管得少了些。你想啊!一任知府,既要规划灌渠发展水里发展农业生产,又要规划疏通颍河发展漕运;既要植树造林又要提倡农桑;既要以国学四维八德为体,以西学科学知识为用为宗旨办教育,又要选派留学生学习列强的先进技术……本州累死都忙不过来呀!”

    “太尊只管放心去理政,这边钧窑上的事自有我等操心也就是了。”任清选说道。

    这时,门卫进来转交给曹广权一封信,任清选乜斜了一眼,只见信封落款处署的是翰林院,猜测一定是唐鼎寄来的。不管是公函或是私信,任清选都没理由窥视,便忙自己的伙计去了。

    那封信的确是翰林院唐鼎寄来的。曹广权撕开信封,抖开信纸,只见上面用瘦金小楷写道:

    东寅弟台鉴:

    闲言不赘。见字如面,然思念弟久矣!颍州任上,诸事顺利否?兄最关心者,钧瓷的研烧与开发耳!中国积弱积贫,惟此能与列强争雄者也。据愚兄所知,光绪二十八年老佛爷寿庆非常隆重。各地督抚封疆及府州县主官都在挖空心思选择寿礼,颍州所献,关系着你我的前程。愚以为,颍州的钧瓷颍州独有,非常他人能够得知之也!假如献上此宝,老佛爷必定龙颜大悦,实乃汝之巨功颍州乡梓之荣幸也!假如颍州钧瓷能够选渡重洋,岂不令列强惊讶而自叹弗如乎?当年一件卢钧能让大不列颠博物馆当做宋钧收藏,可见真钧在世人眼里的价值呀?试烧钧瓷的过程,既是扬我国威的过程,望弟思之践之。

    祝

    钧安!

    愚兄 唐鼎

    大清光绪二十七年,菊月吉日

    看完信,曹广权把信纸装进信封里,觉得唐鼎和任清选是老相识,应该让他看看原信,但信中涉及慈禧太后明年要祝寿的事涉嫌机密。又不能让任清选知道,只得解释道:“信是北京翰林苑唐鼎来的,从私人关系的角度。此信不应对你保密,然而从官场角度上讲,信中涉及政务,让你看看恐又不太合适了。任师傅不会见怪吧?在信中,唐鼎提及试烧钧瓷的事,说如果烧有珍品,让我给他送几件品玩,本州也已经答应他了。看来任师傅和其他师傅们得出点汗喽?”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的哟!”任清选爽朗地笑了,说道,“明年春上太尊启程赴京,我让你净挑上等品。不过这是指工艺,可不是指宋钧窑变。我说过要想试烧出宋钧窑变效果,我不行,卢师傅也不行,我这一辈子不行,也可以说下一辈子也不行。什么是钧瓷?宋钧才是登峰造极的钧瓷,谁再吹嘘他试烧出的是钧瓷,别人再吹捧他烧出来的是钧瓷,还是我当年在花戏楼竣工庆典说过的话,‘你说是,它就是,不是也是;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揭开宋钧神秘的面纱,需要‘得其人,得其地,得其时’三者缺一不可!特别是在乱世,妄图烧出真钧,难!”

    任清选的话,其实也是在曹广权心里窝了许久的话。如果说在光绪二十四年变法维新时他还曾抱有希望的话,当那位那拉氏老佛爷先软禁光绪于瀛台继而对五君子挥舞屠刀之时,他的心早就凉了。他知道他是秋后的蚂蚱,在做垂死的挣扎,唐鼎在做垂死的挣扎……许许多多有志之士都在做垂死的挣扎!垂死挣扎也罢,困兽犹斗也罢,不争不动,中国就要亡国。这些话任清选敢说出去,因为他是布衣百姓,老百姓“背地敢骂皇帝老儿”;还是这些话,他曹广权就不敢说出去,说出去就是对朝廷不满,轻者坐牢重者杀头,因为他头上有一顶红顶子官帽。

    “唉,不想他啦!穿着官服不能说真话,快要把人憋死了,就是不如挂印脱袍摘官帽当老百姓去!”

    两个人在马厩里各想各的心事,官与民之间仿佛有一条无形的鸿沟使他们难以逾越,又不便沟通,都觉得难堪。这时,卢广恩跑过来喊任清选吃晚饭,曹广全趁机说道:

    “二位师傅,吃完饭我请恁俩去戏园子里看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