钧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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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thu may 14 18:24:14 cst 2015

    颍州衙往南第二个十字街口有一座恢宏的建筑,叫魁星楼。四座楼腿矗立于四个街角,四通街衢,来往行人都得从魁星楼底下钻过去,于是,老颍州人都晓得这样一条歇后语:魁星楼街——四门。魁星楼高大巍峨,高处敬有掌管人间文事的神——魁星爷,在这个楼层,放眼眺望俯瞰颍州城,所有的建筑和街道尽收眼底。魁星楼往东,是州衙户科管辖的东大仓,往西是纪念孔夫子的黉学。和黉学大殿隔街相望的是明代吏部天官马文升的天官府。据说魁星爷端坐魁星楼,可一眼看到八士牌坊上镌刻的进士姓名,魁星爷泥胎常于月圆的时候说话,用他朱砂笔亲点的一朝八进士。马文升成神以后,常为此和魁星争论不休,他说颍州人中八进士是颍州人尊师重教的结果,考生的试卷都糊着籍贯姓名,人间的考官天上的魁星都做不得弊的。偷听过魁星爷和天官爷议论天机的是魁星楼北街“魁星酒楼”的创始者白征前。这一天夜里,魁星爷和马天官议论了科举事务,话题谈到了颍州经济形势问题。马文生说,谁要是有眼光就投资盖酒楼,未来的颍州将是药棚帮的天下。白征前偷听了玉旨纶音,刚把魁星酒楼盖起,全国各地的药商便蜂拥而来。先是嘉庆六年晋商筹银二百五十余两在西北隅购地三十八亩初建山西会馆。道光六年再次筹银扩建,雄伟的大殿屹立于正中,面向戏楼,殿壁全为砖石结构,殿顶覆以筒状琉璃瓦。大殿与卷棚紧连,卷棚又名拜殿,是药商们每年节日祭神跪拜的地方。殿外有平台,可容纳二百人观赏戏楼演出。大殿西侧有陪殿,东西厢房排列整齐。平台前是开阔地,能容纳千人集会。大殿正面高大戏楼巍峨,山西晋剧每年都不远千里来颍州演几次戏,每次三天,届时城里万人空巷,热闹无比。继之来颍州筹建会馆的是怀庆府一带的怀帮药商。同治十一年,怀帮药商在山西会馆东侧大兴土木,建起一处有山门,影壁,戏楼,厢房,卷棚,大殿为古建筑群体的怀帮会馆,整个建筑雕梁画栋,飞檐斗拱,金碧辉煌,气势雄伟,和山西会馆遥相呼应,蔚为壮观。怀帮会馆建设热火朝天之时,在颍州的十三个药帮坐不住了,一个个跃跃欲试,准备筹建比山西会馆、怀帮会馆更大规模的十三帮会馆。两大会馆的落成,更加刺激了外商来颍经营药材的积极性,期间,颍州城内棚铺林立,经营中药材的客商达四百多家。这么多客商云集颍州,刺激了服务业的繁荣,地处通衢之地的“魁星酒楼”成了颍州城最高档的餐饮中心,老颍州人戏称白征前的名字起得妙,简直就是“白挣钱”。轮到白征前的儿子白有富掌管祖业时,他又把“魁星酒楼”改建成豪华型酒楼,聘请的厨师能做八大菜系名肴,最高档的名菜是“满汉全席”,稍低档的也是“三清桌”,配有名伎侑酒助兴、酣歌艳舞通宵达旦。新任颍州知州曹广权邀请钧都镇钧瓷艺人“青梅煮酒话当年”的地方就选择在这样的豪华酒店。

    “魁星酒楼”掌柜白有富听说新任颍州知州要在他的酒楼请客,头一夜都没睡好,这一天一大早便来到厨房,瞧瞧菜肴安排得怎么样了,到楼上雅厅看看是否有啥不妥之处,就连净面的毛巾、厕所的手纸什么都检查了一遍,之后便带着大堂倌站到酒楼门前迎接曹太尊。在白有富的意识里,六品之尊的知州出行一定八抬高坐、仪仗簇拥,鸣锣开道,他没想到的是前来的曹太尊和他的随员户科吏员都是青衫布鞋瓜皮帽,斯斯文文的像个学究。白有福第二个没想到的是,这位知州曹太尊邀请的客人除了任清选身着银灰长衫外,其它的都是土布褂裤的庄稼汉打扮,他实在吃不准这位六品太尊为何屈尊纡贵在这天堂般的场所招待一群高粱花子泥腿子。迷惘归迷惘,不理解归不理解,但客人都是衣食父母的经商理念化入骨髓的白有福却不敢对这些泥腿子有半点不恭敬——一个六品太尊尚且对他们恭敬有加,他白有富又算老几?

    任清选原和曹广权早就认识的,见面先要向他施官场大礼,被曹广权拦住了。曹广权微笑道:“仁兄青衫一领,兄弟一领青衫,都是学子出身,这种场合不要来那么老客套。如果大家都当我是六品州官,就失去了宴请的意义!诸位都是钧都镇陶瓷界名艺人,颍州恢复钧瓷的希望所在,曹某今日是为拜师而设宴,这顿酒是拜师酒。咱先丑话说在头里,谁要是不肯传授钧艺,现在就可退席;愿意收我曹广权做徒弟的,就请入席上座!”

    “我等不敢妄自尊大。”任清选几年前和曹广权有过一席交往,那时候他的身份还只是一介举人,按照大清惯例,举人入仕顶多委个八品同知或者杂职,唐鼎曾说过进京给他活动个七品知县,任清选曾经认为那是异想天开,还真没想到几年工夫,曹广权竟从淇县知县任上升任颍州知州,真是“朝里有人好做官”。曹广权见任清选沉吟不语,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知道,今天如不解开任清选的心里疙瘩,下面的“戏”就没法唱。曹广权说道:“谁说当了官就不能有布衣朋友?当年康熙皇帝就给你我树过先例。桐城方苞——就是写《狱中杂记》的那个方苞,一直到康熙驾崩都是康熙爷的布衣朋友。曹某一介六品小官,为何交不得烧陶瓷的朋友?为什么不能跟朋友们学一点一技之长?老百姓常说‘当官的地里也没埋界石橛儿——能当一辈子官儿’,我日后要是不当官了,就不能靠玩儿‘一把泥儿’吃饭?”

    任清选见曹广权说得情真意切,只得拱手说道:“太尊说到这份儿上,我等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请清选师傅介绍介绍这几位师傅。”曹广权脸上溢满虔诚,说道。

    “这位是卢天恩卢师傅,三十九岁,父亲卢振太,祖籍密县。卢振太于光绪五年开始试烧钧瓷,典卖家业殆尽,临终抱终生遗憾!卢天恩师傅与长兄卢天福继承父业,苦心钻研,终于烧出仿雨过天晴瓷器,光绪二十三年桃月吉日献宝于柏灵翁庙,花戏楼房脊上的宝瓶就是卢天福的作品。可惜的是天福师傅于去年病世。天恩师傅的二哥卢天增是制匣和烧窑的高手,因年事已高又常有病,不能应太尊之邀。卢天恩师傅擅长造型、配釉和烧制。特别是他眼一看炉火便知火温高低,甚至准确到多拉几下风箱,少拉几下风箱能否停火的程度。我试烧了这么多年,也不敢望卢师傅项背。”

    “卢师傅好——”曹广权和卢天恩紧紧握手。在曹广权心目中,他构画的未来股份制钧兴公司里,没有卢天恩绝对不行。

    “太尊好”卢天恩激动地坐了。

    “这位是郗五银师傅!”任清选继续介绍道。

    “郗师傅好——”曹广权亲昵地握住郗五银的手说道,“徒弟不会忘记师傅的。”

    “这位是苗新田师傅。还是生员身份呢!”

    “苗师傅好啊,也是读书人。”

    苗师傅祖上是山西洪桐县的,洪武三年大移民时迁移钧都镇,传到明朝成化年间那一代,老苗家无意捡到一块元代钧瓷残片,便开始琢磨试烧钧瓷,配制釉方传子不传女传长不传幼传嫡不传庶。口传到明熹宗朝改为笔传,密写到羊皮卷上,结果坏了事儿。朝中恶太监魏忠贤为了巴结皇帝的乳母奉圣夫人客氏,准备给客氏烧制钧瓷浴马,派人偷走了老苗家的羊皮卷。魏忠贤的浴马没烧成却被崇祯皇帝杀了,从此羊皮卷失踪。接着是明末战乱,老苗家秘方失传。听说苗心田师傅在为吕家碗窑打工之余,也曾试烧钧瓷,不知消息真实否?”

    苗师傅笑道:“穷秀才一个。功名不就,不做工就没得饭吃。致于说试烧钧瓷,我是孤掌难鸣,力不从心。食垕有俗言,“要想穷,烧钧红,一百要九十九窑烧不成,”你任家和卢家可以变卖家业试烧,我是个穷秀才,仅为吃饱肚子也不算斯文扫地吧?”

    “苗师傅好——”曹广权笑道,“徒弟如有请苗师傅的时候,馍饭菜是会让吃饱肚子的,俗话说’人管肚子不管’嘛!”

    大家哄笑道:“太尊这么大的官没一点架子,今后如有用得着我们的时候,早请早来晚请晚到。”

    任清选依次又介绍了王大黑王师傅、贾钧贾师傅和李文强李师傅,曹广权一一和他们握了手。曹广权把任清选和卢天恩让到首席和副主席,又依次让郗苗王李贾等师傅入座,扬手拍了三下巴掌,这时,

    只听悠扬动听的鼓乐奏起,一队妙龄美女身着明朝宫妆捧着漆托盘,一个托盘一道点心,须臾便放了一满桌子。曹广权解释道:“魁星酒楼”的名菜是《满汉全席》,咱们人少吃不完浪费。这桌席叫《三清席》,老百姓叫三清桌,也就是说要清三次桌子。第一次上的八品名点,是要大家先点补点补肚子,免得喝酒喝醉。各位师傅,请——”

    “谢曹太尊!”任清选站起来向曹广权抱拳一拱,招呼众人道,“大家慢慢用!”

    坐在任清选下位的是王大黑王师傅,平日顶多见过蜜角果子和月饼,哪见过这么多名点名糕?嚼的嘴角掉末儿,咽得太急被噎得脸红脖子粗,任清选递过一杯茶水让他饮了,偷偷附耳说道:“少吃点儿,慢点吃,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头哩!”

    说话间,糕点席被撤了下去。

    跑堂的摸了一遍八仙桌,八个娇娘又娉娉婷婷地布上了十二个图案拼盘来。众人看那景德镇细瓷盘里,哪里是什么菜肴,简直是一副美丽的图画,他们真不知道这是让人看的还是让人吃的了。挨着王大黑坐的是贾钧贾师傅,他拿起筷子想拨拨看是啥菜,任清选用脚从桌子底下隔着王大黑的脚跐了跐贾钧的脚。贾钧尴尬地放下筷子,自嘲道:“我当是颜色画的哩!”

    堂倌把酒具布上了,一一满上了酒。

    曹广权端起酒壶说道:“刚才曹某已经说过,这酒席是拜师酒,各位每人八杯酒,图个发财吉利。诸位师傅,请干了这杯酒!”任清选他们不好推辞,各自把八杯酒倒进一个碟子里,一饮而尽。曹广权拿起筷子在上手的青菜拼盘里点了点,说道:“别拘束,请吃菜!魁星酒楼的菜肴件件都是艺术品,但再艺术也是让人欣赏悦目后吃的。色,刺激视觉;香,刺激嗅觉;味,刺激味觉,色香味俱佳,能增进食欲,这才是厨师做菜的目的所在。来来来,……动筷子吃菜,吃菜啊!”大家直到曹广权把十二个碟盘都搅乱了,才动筷子吃起来。

    快要清第二次桌子的时候,曹广权说道:“无酒不成席,无乐不成宴,师傅们酒已半酣,下面请欣赏欣赏我特意点的钧瓷歌伴舞,从现在开始咱们喝酒就围绕钧瓷展开。”说着曹广权拍了三下手,只见从格花门外飘进四个农妆艳抹的女郎来,他们有的吹笛子有的弄箫有的吹埙有的怀抱琵琶,向席上客人道了万福,便边歌边舞起来:

    近来纤美说宣城,

    丽彩寒芒照四坐。

    宝碗鸣缸盘积红,

    市中论价称奇货。

    僧寮偶见双耳瓶,

    黛色浓淡光冷冷。

    异哉钧州旧时造,

    几经兵燹犹完形。

    苍公为言出内府,

    离乱遗弃等尘土。

    当今所宝惟蒸民,

    焚裘裂锦轻图谱。

    ……

    席上客人除了任清选知舞懂曲外,大都是目不识丁的山民,谁又听懂女娘们弹的什么吹的什么舞的什么唱的又是什么?只觉得尽是女人在晃动,怪撩人的,一个个眼都看直了,有的痴得筷子直往茶碗里戳。

    曹广权的原意是让酒席从一开始贯穿一个钧瓷,没想到几个舞女让这些人当众出丑。他又拍了三下手掌,舞女退下,最后的热菜布了上来。曹广权道:

    “听出味儿了么?”

    “!”“!!”“?”“、”“……”众人张口结舌,无一直答。

    任清选笑道:“他们都是玩泥巴的高手,谁又享受过这些高雅艺术?以我推测,此歌乃康熙朝大学士高江村的诗所谱,挺有名气的。康熙朝升官最快的有两个人,一是方苞,号称布衣宰相,二是高江村高澹人,以才华盖世被康熙爷连擢七级。”

    “对极对极!”曹广权抚掌笑道:“既然各位师傅对雅事不感兴趣,下面咱来点俗的,就叫雅俗共赏议钧瓷,怎么样?”

    “中!”众人异口同声附和。

    曹广权斟满四杯酒,说道:“谁干了这四杯酒谁当酒擂主,言出法随,叫咋喝咋喝,违者罚酒三大杯!但所行酒令不能离开钧瓷。”

    卢天恩、郗五银、王大黑和曹钧都想当酒擂主,但实在想不出让别人喝酒的高招儿。

    任清选寻思道:“曹广权的原意是让大家喝尽兴,又体现今天‘酒不离钧’这个主题,自己如果不站出来,难为大家几下让大家多喝几杯酒,也对不起曹大老这位老朋友。”想到此,任清选站起来端起四杯酒干了,说道:“咱有言在先,我干了四杯酒我就执行酒令了。”

    “中,俺听你的”卢天恩率先表态赞成。

    “说有关钧瓷的诗。”任清选道。

    “俺祖辈不识字,不会做诗。”卢天恩首先站出来反对。

    任清选道:“不是让写,是说!我先做个示范。”

    “对!你比个葫芦,俺照样画瓢。”

    任清选清了清嗓子,吟道:

    任家烧匹钧瓷马,

    四蹄翻飞扬尾巴,

    纵身跃进朱砂池,

    身无杂毛披红霞。

    曹广权吟道:

    曹家烧成钧瓷盘,

    窑变吕布戏貂蝉,

    董卓大闹凤仪亭,

    从此父子不团圆。

    卢广恩吟道:

    卢家烧成钧瓷驴,

    浑身黑毛白银蹄,

    那边来了张果老

    他说是俺偷他的。

    郗五银吟道:

    郗家烧出钧瓷瓶,

    风吹雨过天渐晴,

    南海来了观世音,

    取走钧瓶插柳青。

    “不算不算,郗五银跟俺学,一定是个怕老婆的主儿。喝酒喝酒!”卢广恩扯住郗五银的耳朵就要灌酒。郗五银挣扎道:“俺咋跟你学啦?”卢广恩道:“俺来个张果老,你就来个观世音,咋不是跟俺学?”郗五银反手扯住卢广恩的耳朵,说道:“任家烧出个钧瓷马,你家就烧出个钧瓷驴,难道不是跟老任家学哩?”

    苗师傅站起来打圆场道:“试烧钧瓷无所谓谁学谁的,造型都一样,但不一样的是窑变,烧出窑变才是真本事!前几年,任清选父子俩烧出一件‘五朵金花玉壶春’,谁还能烧出一模一样的第二件来?这酒,叫我说都得喝!”

    “喝——来大杯!”

    “告干盅。剩一滴罚三杯!”

    “喝,谁不杠子气谁不是人……”

    曹广权见大家飞觥献斝已喝得微醺朦胧,再喝下去就要醉了,说道:

    “各位师傅,徒弟想在州衙建窑试烧钧瓷,希望大家拿出看家的本领来。只要烧出钧瓷,酒有大家喝的,好不好?”

    “没说的,钧都人说一不二。”

    “太尊这么看得起钧都人,钧都人也得对得起太尊!”

    “只等太尊招呼,风里唤风里来,雨里唤雨里到!”

    “谁不把心掏出来谁不是人!”

    “……”

    看着被酒激的群情激昂的钧都镇的师傅们,曹广权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他心里说:

    “当官,就得有这种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