钧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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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fri may 08 16:30:51 cst 2015

    因为赵汝珍微感风寒,唐鼎、曹广权他们在颍州城多逗留了几天,待他们赴钧都镇拜访任清选监生时,距钧都镇柏灵翁庙花戏楼竣工已经过去七八天了。这七八天,人们街谈巷议的主题已不是哪家碗窑开发出了什么新品种,也不是景德镇瓷器如何比钧都镇日用品瓷质优价廉抢占了钧都镇的市场份额,更不是柏灵翁庙开光之后香火如何兴盛,而是桃月吉日庆典时吕家碗窑窑主所雇舞蹈班女角当场扒豁子的趣事。当日,受碗窑窑主所雇的杂艺班很多,雇主出钱,受雇者卖艺,双方讲诚守信。然而,偏偏小车舞蹈班的雇主是吝啬鬼铁公鸡吕石磙。别的窑主招待杂艺班的是白面馒头大米饭,八荤八素八碗菜,肥鸡子大鲤鱼大肉块子能打住鼻梁骨,而吕家碗窑窑主吕石磙招待杂艺班的是死面不开的霉麦面蒸馍,一咬粘牙,像县太爷喝叫衙役打人屁股时的惊堂木;治席割的肉是老母猪肉,肉丝粗的像铁丝,肉皮硬的像树皮,买的鸡是七八年的老母鸡,买的鱼是死在鱼塘里的翻肚白,这些东西便宜。最不能容忍的是吕石磙怕演员吃哩多,背着厨师偷加了一把盐,把一班子老艺人折腾的直骂娘。杂艺班班主和几个演员一嘀咕,拿出个闹会方案:吉日早晨由班主向吕石磙交涉,先付银子后演出,否则罢演。到这时候了再换艺班已不可能,吕石磙原打算演完后再鸡蛋里挑骨头设法赖账的阴谋破产,值得提前付钱。演出那天,事前彩排时的唱词一句也不用,那个扮演女丑角的演员叫牛三儿,原是跑班戏迷,他跟据班主的要求,现编现唱油腔滑调挤眉弄眼儿把官员们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藩台骂臬台,臬台骂府台,府台骂知州,知州骂乡约。颍州知州骂过之后还不解气,派衙役捕快抓捕演出艺人。衙役汇报说艺人们早已游走江湖无法抓捕到案,知州盛怒之下骂道:“不中用的东西!废物!俗话说‘蹦烂戏靴有班主顶着’、‘跑了和尚跑不了寺’,你们不会把吕石磙抓来?”吕石磙没想到,他这次吝啬竟然吝啬出一场祸来,被州衙役捕快绳捆索绑押到州衙,当众打了四十毛竹板子,屁股、大腿被打得血肉狼藉,差一点仗毙在公堂上。关键时候还是父子情深,幸亏吕石磙的儿子吕四刁跟在父亲身边,暗中在衙役中间花了些银两,才买了个板下留情。刑房头目告诉吕四刁,别看皮开肉烂,实际是轻的,到药铺弄些棒伤药外敷即好,棒伤不出血的则是致命的,不出三天,五毒归心,只有埋人的份了。吕四刁千恩万谢地出了州衙,打听了一家最有名气的专治枪棒外伤的郎中,把冯石磙抬了进去。几天以后,冯石磙捡了条命回了钧都镇,此后每每想起那天挨板子便心惊肉跳。这时候他才明白:“吝啬的极致聚敛的不是财富,是祸!”

    吕石磙被州衙役抓走,挨了几十板子又被知州老爷放了回来。这消息从先到后全都是任梦钧告诉任清选的。任清选对儿子说道:“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活法儿,像冯石磙这种人,他是很难悟出深道理的。《南华真经》曰,‘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你读书仅读到《上论语》、《下论语》,对这句道教格言不甚了解,因此我有必要解释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是‘知道自己是愚蠢的人,其实他并不是最愚蠢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愚蠢了;知道自己迷惑的人,其实他并不是最迷惑的,因为他知道自己迷惑了。最迷惑的人,是一辈子自以为是最明白的,其实他是一辈子都是迷瞪僧。最愚蠢的人,是一辈子自以为是最聪明的其实他一辈子都是糊涂蛋。’以冯石磙为鉴,可知学问比财富主贵得多。我们老任家,不以财产传世而以学问传世。要摆正财产和学问的关系,财产是为追求学问服务的,饿着肚子也就谈不上研究学问,反之,精湛的技术,高深的学问,必然换来财富的回报。我们任家,只以走‘财富转学问,学问转财富’良性循环的路子。冯石磙,物质上很富有,精神上却是个叫花子,‘贫穷’得只剩下钱了,这样的死鳖财主,活着也是行尸走肉。我的后人,要切记这一条,谁淡忘了,谁就是数典忘祖。一念之差,前人不是栽树让后人乘凉,而是前人种蒺藜扎后人的脚了。”

    任清选正在和儿子讲处世为人的道理,大门口传来敲门声。任清选问道:“谁呀?”对方答道:“远道而来的客人,求碗水喝!”任清选轻声对儿子说:“开门去!”

    大门开了。门外三位客人拱手施礼道:

    “请问,您可是光绪驾前国子监监生任清选先生?”

    “然也!”任清选回施一礼,反问道:“请问三位阁下如何知道钧都镇山乡野愚?”

    “这里不是说话处,我们可以进贵舍打搅吗?”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悦)乎?”任清选稍作客套,说道:“请——”

    “多谢!”

    几个人到了正屋中堂,分宾主坐下。任梦钧一一沏茶。相互寒暄一番之后,为首客人介绍道:“本人姓唐,名鼎,字谋新,北直隶人氏,咸丰朝进士,现在北京翰林院任清秘之职。”

    “原来是唐大人到了。请恕卑职未迎之罪!”任清选一躬倒地,叩首道。

    “不知者不为罪。快快请起——”

    “谢大人——”

    “这位姓曹,名广权,字东寅,湖南长沙人,光绪十九年乡试中举,尚未谋缺赴任,我的朋友。”唐鼎指着曹广权介绍道。

    “卑职拜见曹年兄——”

    曹广权见任清选又要下拜,连忙站起来拦阻道:“使不得,使不得,论年龄你比我大,曹某该拜你才是。”

    “虽然虚长几岁,然学业上仅获监衔,虽然蒙恩允准会试科考,然而毕竟比正规的乡试举人要逊色许多。虽然弟不纳兄弟拜,也得接受个拱手大礼!”任清选说着,抱拳拱了拱。曹广权亦拱拳回礼。

    唐鼎继续介绍道:

    “这位是名震京都的古玩大师赵老爷的少公子赵汝珍。任兄可别看他年轻,在古玩鉴赏方面可是一方专家呢!”

    赵汝珍被唐鼎捧得脸红,站起来说道:“晚辈在唐大人面前岂敢妄自尊大?仅以紫禁城皇宫所藏宋钧国宝为例,唐大人曾一睹国宝神采,晚辈仅仅在古玩店里见过元钧瓷片,和唐大人相比,判若云泥耳!”唐鼎用手势阻止了赵汝珍,说道:“赵公子既然提到了钧瓷国宝,唐某就从宋钧古玩说起。说道古玩珍宝,紫禁城以及皇家御苑所藏可谓汗牛充栋,每一件皆价值连城。第二次鸦片战争,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把圆明园抢劫一空之后又付之一炬,我们丢失的国宝无法统计。中国五千年文明史,以陶以瓷举世闻名,西洋各国称中国为‘china’,即为瓷器之意,可见中国瓷器在洋人心目中的位置。景德镇瓷器美妙绝伦,然可成批烧制,惟有早已绝迹的宋代窑变钧瓷,被世人称做珍品中的珍品。中国积弱积贫,各方面都被西洋各国看不起。惟有我们的钧瓷才是中国一绝,令他们叹为观止。也就是说,我国只有试烧出钧瓷来,才能在民族之林直起腰板子。钧瓷因古钧台而得名,钧瓷的故乡在颍州。我的祖辈唐英曾任雍正爷御前带刀侍卫,后被雍正皇帝派到景德镇任官窑督窑。唐英久侍御前深知宋钧奇妙,曾委派他的幕僚吴尧圃赴颍州寻找钧釉秘方,后来试烧成功郎窑红,史料证实并非郢书燕说。然而,令唐某惊诧不已的是,唐英当时的诗作,会被任家所得,这却是我始料不及的。”曹广权见任清选有疑,接过唐鼎的话说道:“其实,我们从年前就已经来钧都镇了,只是藏而不露而已。你父子偶然烧出‘五朵金花玉壶春’,后被吕石磙仗势讹走,这中间便有吕家的圈套。宝器被讹走之后,任梦钧还想照原办法再烧一件,烧出了没有?烧不出来。如果能照样烧出来,那就不是钧瓷了。吕家讹去的‘五朵金花玉壶春’,唐大人和赵公子见过,那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窑变,带有很大的偶然性。尽管如此,‘五朵金花玉壶春’也称得上是宝器,今后不管他在谁手里出现,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实话告诉你,吕家丢失的‘五朵金花玉壶春’,同样中了我们的圈套。这种宝贝落在谁手里都不能落在吕家手里,为富不仁者必然数典忘祖,他们说不定为了几两银子会把宝器卖给外国人,钧都镇人捡来钧瓷残片卖给外商的还少吗?万一如此,就对不起祖宗了。‘五朵金花玉壶春’丢失之后,我们把希望寄托到桃月吉日的花戏楼竣工柏灵翁庙开光典礼的斗宝会上,谁知没有‘斗’出宝贝,然而却‘斗’出来一位一身正气,敢说真话的任清选来。刚才唐大人的问话你还没有答复,唐大人祖上唐英唐督窑遗下的诗篇怎地到了你的手上?”

    任清选在钧都镇以立地书橱著称而不露圭角,唐鼎一番高谈阔论引发了他的崇论宏议。只见任清选干咳一声,沿波讨源道:

    “雪泥鸿爪,说来话长。宋钧在元明失传,到明朝嘉靖年间,已衰败到只能烧制酒缸瓶坛一类的粗窑场了。大清康熙、雍正时,陶瓷业的重心南移景德镇,唐大人先祖唐英任景德镇官窑督窑官也许就在这个时期。唐英委派吴尧圃到颍州寻找钧釉秘方时,颍州钧瓷早已绝烧,但酒具餐具一类陶瓷,钧都镇仍然大量烧制,因为,不管如何改朝换代,老百姓还是要吃饭生活的。乾隆第六次白龙鱼服下江南时,路过钧都镇上下白峪,见到窑场就问是谁家的?乡民如实回答是任家的。皇上见到大麦秸垛,问是谁家的?乡民仍回答是任家的。乾隆爷龙颜大悦,果真找到我们钧都镇任家,看过我们家的窑场之后,留下咏钧诗数首。当时跟随乾隆爷当御前侍卫的恰巧是吴尧圃的后人。吴侍卫当时和乾隆爷一样,都是读书人打扮,见主人留下诗篇,也就把唐英的诗作留下了。这些诗作我自小就会背诵,待我考上国子监监生之后,才知道祖传的诗作乃是乾隆爷的御制诗。”谈到高兴处,任清选雅兴骤起倒背着双手,吟诵道:

    晕如雨后霁霞红,

    出火还加微炙工。

    世上朱砂非所拟,

    西方宝石致难同。

    唐鼎知道那是御制诗《赏钧红》,受任清选感染,亦起立吟诵道:

    耳双穿组提携便,

    修内当时位置宜,

    欲问宣和精物理,

    达聪虞训可曾思。

    “唐大人所吟,乃乾隆御制诗《咏钧窑双耳瓶》,曹某虽未科甲,喜玩瓷亦喜玩诗。今日幸会任兄,岂敢落后?听曹某吟一首乾隆御制诗《题钧窑砚》:

    赵宋钧窑制砚台,

    面平去釉有池隈。

    老坑佳品应难得,

    别裁澄泥用做陪。”

    曹广权吟毕,赵汝珍站了起来,说道:“吟诵该诗,应作批解的。不然,谁能听得出第二句是什么意思?‘面平去釉有池隈’,瓷釉不生墨,去掉瓷釉则与澄泥无异,可谓墨矣!任兄取出笔墨纸砚,待小弟学书乾隆爷御制诗一首,送与任兄以作纪念!”

    “太好啦!太好啦!”任清选今天万没想到会和朝中高士置酒高会,牛渚泛月,乃旋风似地取出文房四宝,亲自捋袖磨墨,须臾墨成。任清选说道:“古玩名家手笔非凡,一定‘怒猊抉石,渴骥奔泉’!”

    “岂敢岂敢?”赵汝珍才高八斗,嘴里谦辞着,拿手却掂起了笔,略在墨池里濡了濡,在宣纸上飞风走龙一首《题钧窑碗》:

    青器欣存北宋传,

    阅年八百尚完全。

    围匡底用以铜锁,

    口足原看似铁坚。

    摩抚天成岂茅蔑,

    萭规月样镇团圆。

    柴瓷罕见兹称古,

    望古因之意睪然。

    书毕,赵汝珍见宣纸尚有余白,悬笔飞草道:“古窑多以铜锁口足者,图其坚也!此碗独无而完全,实可珍也!”之后又掏出随身所带小玺,在印泥里摁了摁,揿印在左上右下空白处。

    任清选掂起墨宝,纸角处用吐沫打湿了,沾在墙上,退到远处左端右详,连称“好字,好字!”

    唐鼎笑道:“诗有情画有意,从乾隆爷的诗词里即可窥得宋钧之神韵。我等从北京千里迢迢而来,不是听你‘临渊羡鱼’,而是要你‘退而结网’把‘鱼’捞出来。此举若成,其功大焉!”

    “谈何容易哟!”任清选叹道。

    “有志者事竟成。”曹广权鼓励道。

    任清选说道:“我说过,做前人未竟之事,一曰得其世二曰得其地三曰得其人,也就是具备‘天时地利人和’三个条件,缺一不可,我们具备这些条件吗?”

    唐鼎坚定地说道:“基本具备。近闻朝中光绪爷正在痛定思痛准备效法日本明治维新准备变法,光绪新法已经颁布,岂不是‘得其世’颍州钧都镇有天然瓷泥瓷石柴煤岂不是‘得其地’?据传,钧都镇任家和苗家自从洪武三年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迁来颍州,明宪宗时就曾试烧钧瓷,卢家从光绪初年亦开始试烧钧瓷,岂不是‘得其人’?况且京中有我和赵公子支持,曹广权又正在谋颍州知州的缺,如事情办成,绿叶扶持红花,钧瓷何愁不兴?”任清选把三人面前的凉茶泼了,重新添加茶叶沏上热茶,说道:

    “天道有无尽变数,即‘天有不测风云’;人道亦有无尽变数,即‘人有旦夕祸福’。任某喜欢钧瓷,却不敢打什么保票。钧都镇有句俗言叫‘要想穷,烧钧红,因为十窑九不成’!任清选只能‘尽人事,凭天命’而已。”

    唐鼎在官场厮混了这么多年,对朝廷上的内幕了解颇多,他深知当权的老佛爷一定不会让光绪庙谟独运、乾纲独断,他们之间怎么明争暗斗,确实关系着大清朝未来的命运。任清选隐晦地把朝廷‘后党’和‘帝党’之争比做‘天道有无数变数’足见他‘居江湖之远’却对‘庙堂之高’了如指掌。朝廷不团结,官与民水火不相容,阶级矛盾一触即发,列强瓜分中国之心不死,这么一个国情,一两个有志之士又会干成什么事?又能干成什么事?任清选的想法不无道理。唐鼎初见任清选时尚是火热一颗心,这会儿却凉了一半,他悲愤地叹息道:“唐某原以为,中国这不如人那不如人,但我们的钧瓷世界无二,只要试烧出宋钧,定会让洋人不敢小觑华夏炎黄子孙。现在看来,我们的钧瓷没有人家的洋枪洋炮坚船厉害呀!然而,炎黄子孙也不能因为祖国落后就自甘沉沦,虽然成事在天,但人事还是要谋的。任清选说的对,咱们都是在尽人事!”

    因为感情上受压抑,所以唐鼎、任清选他们的茶也喝的乏味,相互道了珍重,准备作别。临分手时,曹广权拉着任清选的手说道:“国家、国家,国和家同理。朝廷帝党、后党纷争,和一个家庭争着当家发号施令一样,乃国之不幸,家之不幸也!此事如国出佞臣,家处败家子,乃国将亡家将败之兆也!你我一介布衣无力补天,但做一个忠臣、孝子,是个人之事了。任兄,有件心腹事坦诚相告:颍州,我会再来的!假如唐大人给我谋来颍州知州的缺,我就在颍州这块地上创办学校,启迪民智,兴办实业,开渠疏河,植树造林,富民兴颍!”任清选动情地说:

    “但愿梦想成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颍州百姓等着您践行诺言!”

    “放心吧!有我赵汝珍做唐大人的坚强后盾。”赵汝珍少年老成,诚恳地说道:“如今官场上送礼最忌送钱,而送古玩则不显山不露水。古玩无定价,千元之物可以一元告知,故官吏皆以收藏古玩为隐藏经济实力之妙法,绝无受贿痕迹。有我家老爷子和唐大人联手,为曹兄谋个知州大概不成问题!”

    四人拉着手走走停停,停停又往前走,好像有永远也说不完的体己话似的。一直送过三清河,上去大坡就是郏县的好汉坡了,他们才扬手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