钧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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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mon may 04 15:51:49 cst 2015

    吕石磙的家背靠大刘山面向三清河,宅子相对较高,依山势而建造,周长一百二十多丈均八尺高的大院墙全由白定石垒成,青砖包角,白石灰膏外加江米粉搅拌成糊灌缝;走马大门镶嵌着一拃厚的国槐木滚钉大门,一对石狮子威严地卧在大门两侧,门前一条八尺宽的条石路直通三清河桥,整座宅院和小河边的碗窑生产区贯通在一起。吕家大院里按一处三进规格建设青砖灰瓦房舍,正房用高花脊,厢房用皮条脊,外配五脊六兽;正房用五封山砖封檐,厢房用三封山明椽檐;院与院之间有圆洞门断开;屋与屋之间由青砖路衔接,,就连男女厕所也盖成道士帽仰瓦势。东北角矗立浑砖三层炮楼,内建旋围木楼,二、三层四面砖墙各设两个炮眼,楼顶呈平面城墙垛结构,顶端的了望哨和各层的火铳弓箭手,构成了完整的防御体系。据传说,汝州一带的土匪头子曾率三百土匪喽啰兵来打吕家大院,妄图发一笔大财,谁知道围攻了两天,却丢下几十具尸体扫兴撤退。有道是不打不成交,吕石磙的父亲曾和土匪头子结成金兰之好,从此,钧都镇街在没被土匪骚扰过。然而,老百姓每年的保护捐却是必须缴的,吕石磙就是捐税的代征人。县衙门不但不惩罚吕石磙的通匪罪,反而委以乡约重任,于是,吕石磙成了钧都镇街的一霸。有钱就有权,有权愈有钱,吕家碗窑越来越大,窑工一度发展到五六百人。窑上天天装窑出窑,大海碗、小海碗、上笼用的小黑碗,农家用的粗瓷蓝边碗,各式各样的酒具、茶具、盘碟、调羹勺之类的生活用品大车小车往外拉,直销到河北保定府、湖北老河口、山东济南府、山西太原府,给吕家大院带来了滚滚财源。当钧都镇街试烧钧瓷一阵风时,吕石磙掏三百两足银不知从哪里买来了一纸所谓钧瓷釉方,聘请技师素烧了一批瓶尊奁洗之类,夹在大碗窑里夹烧钧瓷,结果烧得狗屁不是,从此他再也不想烧钧瓷的事了。

    吕石磙丰上锐下,尖下颌上长了几根尿臊胡子,属于其貌不扬那种人物,但他却敛有万贯家财。他虽然拥有万贯家财,但他却是个吝啬土鳖,很有钱,却一生没有穿过绸缎,冬棉夏单清一色的土布。冬天不能穿白棉袄白棉裤,吕石磙不舍得掏钱买黑颜料染布,就让老婆砸开冰凌到坑青泥中糅布,这种布黑不黑紫不紫的,好像灰老鼠皮。吕石磙还舍不得吃,即使是打麦季节也舍不得吃净麦子面,冬天吃荞麦玉米面烙馍,他说比吃窝窝头好到了天边。不逢年不过节,又没亲戚走动,吕石磙从不吃肉蛋菜,一条大葱蘸些面酱往馍里一卷了事。那年市场上大葱价贵,为节省葱,吕石磙咬一口馍往下拽一下生葱,烙馍吃完了葱还剩着,吕石磙自嘲地说:“可哄着嘴省了一棵葱!”有客来时,他嘱咐老婆专做炸酱面条,因为炸酱面里能多放盐。平常时节,吕石磙把盐罐锁起来,钥匙独掌着,中午面条起锅时他亲自放盐,以比水略咸一些为标准。吕石磙的老爹因为常年食盐摄入量不足,实在受不了时哀告儿子多给点盐,吕石磙说道:“等你死时,我多弄些盐把你腌成腊肉,也省得咱家年下待客割猪肉花钱。”

    一个土鳖财主吝啬鬼是不会娶三妻四妾的。他只娶了一房丑妻,而且下人也吝啬得很,吕石磙的妻子只给他生了个独子。因那独苗从小就刁怪,取名吕四刁。吕四刁是个败家子,十二岁学会赌,十七岁学会嫖,赌博时预先买一叠烙馍三金牛肉,连续十二个时辰不下赌场。吕石磙百法用尽,吕四刁仍然我行我素。万般无奈,吕石磙自我劝慰道:“这么大家业,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吃喝嫖赌毛病不小,可也要不了命,只要不抽大烟,谅他也闹腾不完。”为了收住儿子的心,这几天吕石磙正四处托媒婆给儿子物色女孩子,他想:“儿子为啥嫖,是我没给他早些娶媳妇儿,一旦有了女人,女人和女人的物件都一个样,品着一个味儿,儿子也就不嫖了。”为了阻止儿子赌博,吕石磙四处打听儿子的赌友,预先给赌友一些银子,让儿子失去赌博的对象。然而,洪水来了,堵是堵不住的,吕四刁准备偷他爹一家伙,到开封城去赌一把大的。吕石磙现钱契约管的严,吕四刁偷不来钱又偷卖不了他爹的产业,却意外地把吕石磙暗藏的“五朵金花玉壶春”翻腾了出来。吕四刁出身碗窑世家,风里雨里听说钧瓷主贵,他想:“别人拾片瓷片还能卖好些钱哩!我把这瓶子拿到开封古玩店,说不定就发大财了。下的赌注大,赢的就越多,说不定我一次捞个金山银山也未可知。到那时,龟儿子还稀罕你的家业,愿给谁给谁去!”吕四刁越想越美气正要往外走,猛地和吕石磙撞了个满怀。吕四刁心里有鬼,见是父亲,忍不住把“五朵金花玉壶春”往马褂里面塞了塞,引起了吕石磙的怀疑。吕石磙返身一手揪住儿子的脖领子,喝道:“逆子,你偷拿了家里什么东西?”吕四刁仗着自己年轻,猛一挣身子,窜出丈八子远,但那黑马褂儿却落在吕石磙手里。吕四刁马褂儿里面套着黑夹袄,黑夹袄里面套着白布衫,腰里束着丝绦,那只“五朵金花玉壶春”就束在丝绦里,暴露在吕石磙的视线里。吕石磙怒不可遏,吼叫道:“狗崽子,你敢偷我的宝器!那可是爹的心肝宝贝,你……你给老子放下!”吕四刁刁顽地一阵干笑,说道:“你的?你的碗窑里会烧出这玩儿?你要能烧出这玩意儿你才是我亲爹,就怕你没那球本事,拿住人家的屁股当自己的脸!说……你到底讹谁家的?我给人家送去,也免得将来老吕家遭报应生的儿子没**儿!”吕石磙脖子青筋暴跳,气的一般拾起地上一根碗口粗的木棍向儿子抡来,距离有点远,没打着。他扔了木棍,又拾起地上散落的碗匣钵残片,奋力向儿子掷去,一片、二片……飞羽似的奔着吕四刁一阵乱扔,吕四刁左挪右闪躲着他爹射来的“子弹”。吕四刁的刁劲上来那也是不敢惹得主儿,惹急了什么都能做得出。就在这时,吕四刁从腰里拽出“玉壶春”举过头顶,对着他爹喊道:“你砸,你砸,你砸烂了才好。”吕石磙见儿子用他的心肝宝贝“玉壶春”当挡箭牌,赶紧收手。吕四刁见父亲收手,拿着“玉壶春”趁机窜出大门,冲过三清河,向钧都镇街奔去。吕石磙气喘吁吁在后面紧追不舍。父子俩的全武行早就吸引得四邻八舍站在街两边看热闹,人们指指戳戳,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拦,也没有一个上前劝劝。崖头柿子树杈上几个**岁的孩子看得兴奋,喊道:“小的跑,老的追,老的追了一脸灰……”吕石磙扭头瞪了几眼树上的孩子,也不理会,遥指吕四刁怒吼道:“吕四刁,你个孽子,你是不是我的儿子?”吕四刁边跑边回答道:“你说是就是,你说不是就不是,你看着办。我是野种、杂种、驴做的马戳的狗捣牛日的,中啦吧!”吕石磙没想到儿子这么回敬他,当着这么多老少爷们让他没面子,他气的脸似紫茄子喘着粗气,失去了理智,吼道:“老少爷儿们恁都听着,当儿子的骂老子也不怕天打五雷轰!吕四刁,我好后悔约!早知道你人大树高辱骂老子,我就该在做你的时候把人种甩到南墙上干死你!”吕四刁也不甘示弱,一蹦三尺高回奉道:“那是你们图美哩!图舒坦哩!与我**相干。”跟着吕氏父子俩跑出来的吕石磙老婆见儿子连她一锅连皮糟蹋了,像疯子似地向儿子扑去。吕四刁紧跑几步跳到一堵矮墙上,高举玉壶春吼道:“老不死的,你敢再往前跑一步,我就和这瓶子同归于尽,看看是瓶子值钱还是儿子值钱?我一死,也别说一个花瓶玉壶春,就是你那万贯家业也是人家哩!”

    正在这时,牛老套带着汤歆、曹掌柜、王小乙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边跑边喊:“少爷,少爷,可不敢干傻事啊!这三位北京来的贵客找恁爷儿俩有话说。”

    “清官难断家务事,别说是北京来的老爷,就是汴京来的包相爷,也断不了俺家的家务事!”吕四刁高举瓶子的手放了下来,看见牛老套好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一头扑到牛老套怀里,肩头抖得一抽一抽,哭泣:“俺爹……他……不是人……我明明赌赢了嘛……”

    牛老套劝道:“赌赢了也不能再赌了。赌场上的赌徒,你见过有几个发了家的?赌的家破人亡的却大有人在。这只‘五朵金花玉壶春’是恁爹的命根子,这么多年他捣鼓出像样的东西不容易,听牛叔的话,给您爹送回去!”

    吕四刁从牛老套的怀里挣开身子,用袖口擦了擦红芒芒的眼睛,一脸鄙夷地瞄了吕石磙一眼,说道:“牛叔,鬼才信我爹的窑上会烧出这玩意儿!说不是讹诈谁家的谁信哦?叫我说他这个家业来的都不干净,我把这不义之财都给他挥霍了,老天爷也不会惩罚我的。”牛老套道:“这你没我清楚。你爹的家业有一多半是他口里挪肚里俭省出来的,为这,他还落了个吝啬鬼的恶名。”吕四刁道:“那他死后更应该下油锅!”

    牛老套见吕四刁的火气渐渐熄了,拿玉壶春的手也渐渐松了,一伸手把玉壶春抢了过来,见吕四刁也没有过来争夺,于是心里边有些踏实。他把瓶子背在身后向吕石磙走去,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军,手中玉壶春上的五朵金花在白雪映衬下熠熠发光,更增加了宝器的神秘。牛老套走到气的斗牛似吕石磙跟前,说道:“几十几的人了,还和儿子一般见识,有啥事爷儿俩不会和和气气地说?”说着,把玉壶春往吕石磙怀里一塞,轻声对吕石磙耳语道:“客人我给你领来了,亲爷俩那么骂也不怕丢人现眼!”吕石磙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干生气说不出话来。见到牛老套领来了客人,知道发财的机会来了,于是,装作刚刚看到的样子小声对牛老套说道:

    “啊——!客人来啦,来头儿大不大?是不是骗子?我说牛老套,你可给我弄好了,这回要是吃了大亏,咱们一辈子的交情可都没啦!”吕石磙明明心里美得像猫舔,撂出来的话却没一句好听。牛老套听得像身上揉了秕谷康,刺挠的难受,没好气地说道:“东家,你这个人咋这样?好心到你这里都变成了驴肝肺。那不是,路边站着的那三个人都是大客官,一个是北京荣古斋的汤歆汤掌柜,一个是荣古斋开封分号的曹掌柜,那个稚气未脱的孩子是二位掌柜带来的家仆王小乙。你们当面锣对面鼓地谈,谈妥了,成交;谈不妥,吹球了!你如果以为他们都是骗子,可以叫你的家丁把他们抓起来送到南监大狱去。与我牛老套**不相干!”

    吕石磙见一言不合冲撞了牛老套,引发这货二百五脾气,连忙陪笑道:“老套,生气啦?你不知道我有几根花花肠子?说话没轻没重的?就是办事也往往是‘割驴球敬神。’你……”牛老套一听吕石磙把他比做驴,刹那间牛脾气大发,吼道:“吕石磙,你的嘴放干净点儿,你说谁是驴?你别想着我牛老套吃你的喝你的住你的,你就可以糟蹋人!我牛老套十五岁进你吕家大院,出了多少力流了多少汗?碰见你这二百五主子,谁给你干谁寒心!告诉你,这些年的工钱给我算算,咱家不伺候了!”

    吕石磙此时也觉得自己有些孟浪了,心想吕家大院还真离不了牛老套这头“牛”给他拉“套”,况且和牛老套一翻脸,他和北京荣古斋的生意就得泡汤,,立即换了个笑脸,扬手抽了自己一耳光,自骂自家道:“打我这不会说话的吃肉包嘴!其实,我能骂你是驴吗?我才真他妈的笨驴呢!正因为我一出生就有这驴球脾气,动不动就躺地下打滚撒泼,所以俺爹才给我起了个外号‘驴打滚’。兄弟,别和我这老驴一般见识,啊——”

    大凡二百五,都是顺毛驴,三句好话一顺,刚才闹的呼雷闪电,转眼就是和风细雨,和谁也不记仇。牛老套此时心里美头了,刚才看着吕石磙丑陋不堪,现在看吕石磙是无处不美,立时满面春风地转向汤歆他们打招呼道:“北京开封来的兄弟哥,我们俩一口锅里捞稀稠十几年了,其实都是驴脾气,都是二百五。快来吕家大院鉴赏‘五朵金花玉壶春’算不算宝器?”

    国家翰林院翰林唐鼎,尚未入仕的湖南举人老爷曹广权,荣古斋小少爷赵汝珍都是上层社会人物,今天才算目睹了大清朝山区农村的世相百态,吕家大院父子俩何扛大活的牛老套的表演,把愚氓、粗野的本性演绎的淋漓尽致,深查细究,其根源是教育的滞后。由此可见,康有为、梁启超的‘启迪民智’的主张是正确的,富国强兵靠人才,培养人才靠教育。

    曹广权扯了唐鼎一把,对唐鼎耳语道:

    “他们的‘戏’演完了,该咱们粉墨登场了。哎,唐大人,那只‘五朵金花玉壶春’不管是不是真宝器咱都不能要,如期不然,你我都走不出钧都镇!”唐鼎狡黠地一笑,说道:“你我此行的目的是寻找人才,而找宝仅是幌子而已。让这里躲在暗处的魑魅魍魉们狗争骨头去吧!”

    二人统一了口径,唐鼎和曹广权他们到了吕家大院,一个把“玉壶春”吹的天上难找地下难寻价值连城,一个把“玉壶春”贬的一文不值。贬宝者不想掏腰包,褒宝者称资费不足,自然是不能成交,让吕石磙狗咬尿泡瞎喜欢了一场,双方不欢而散。

    次日,唐鼎自称偶感风寒要回县城寻医治病,王小乙自然要随行伺候;曹广权也借故回开封料理店铺,三人租了一辆马车离开了钧都镇。冯石滚和吕四刁觉得玉壶春不知几个钱了,便都怠了,牛老套又回了水碾房。那些在吕家大院值更的家丁也日渐懈怠起来,于是便给了人可乘之机。到了年二十三,人们要祭灶,要买年货,要出油炸酥肉酥鸡,窑蒸花糕白膜,过除夕,正月初一要包饺子放鞭炮祭祀祖宗神祗,正月初二要串亲戚要待新客,正月初三要过鬼节,破五要敬路神路鬼,十五元宵节要闹花灯要煮汤圆,等到过年的硝烟散尽,吕石磙才发现他家的“五朵金花玉壶春”不见了。当吕四刁向吕石磙报告消息时,吕石磙翻开眼泡白了儿子一眼,说道:

    “豪丧个球!一个破瓶子丢了就丢了。拾哩麦,磨哩面,撒了去他大那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