钧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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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thu apr 30 17:58:49 cst 2015

    吕家碗窑的水碾房依水傍路,往深山直通汝州,向东就直通钧都镇、鸿畅,路面车辙很深,都是来来往往的铁轱辘车轮碾的,路两边从四面八方弯弯曲曲的仅容驮货骡子穿行的山道全在这车辙很深的大道上交会,因而吕家碗窑水碾房的地理位置就显得十分重要了。吕家碗窑是釉料、碗药使用量最大的主儿,除了自己生产的原料还要收购一部分,所以,赶驮的马帮驮手都想省几步路,即使少卖几个制钱也愿意把货卖到这里来,这样一来,牛老套的知名度有些时候竟然高过吕石磙。有的客户便恭称牛老套二掌柜的,牛老套也就来者不拒,谁喊他都答应,心里美滋滋的,好像他真成了吕家大院二掌柜似的。水碾房不但收购原料,加工以后还要出售一部分,牛老套有时也经手钱,这笔钱他不敢私吞。然而,牛老套有以质划价的权利,那些驮手们想划个好价钱,所以往牛老套手里塞制钱的事也就少不了。牛老套手里有了体己钱,时间长了,便有驮手张罗着给牛老套介绍女人。因为是吕家的奴仆,牛老套不敢自专,少不得请示吕石磙。吕石磙考虑到自己也曾答应过给牛老套娶房媳妇,于是便顺水推舟答应了。

    牛老套这大光棍终于和山里一个寡妇成了亲,洞房就在水碾房一侧。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牛家夫妻更加死心塌地为老吕家做事了。

    自从帮助吕石磙弄到手“五朵金花玉壶春”以后,两口子天天想夜夜盼,做梦都梦见北京汴梁来了古董商,一尊“五朵金花玉壶春”换回来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子,吕石磙一高兴,破例又给他娶了个妾,那小妾不但长得俊俏,且又是黄花大闺女,把他牛老套美得一阵颤抖,睡梦里射了精,浇了他老婆一屁股,被他那寡妇女人骂了个狗血喷头。

    近些天大雪封山,道路无法通行,赶车的赶驮的都在家猫冬,水碾房无料可碾,牛老套不得不把水改进肖河河道,那轰隆隆的石碾停止了转动。老婆那里有热被窝,他不敢去睡;水碾房里有火塘,他不敢去烤火取暖,只要不是冷得受不住,他就到山梁上转悠,他想:“钧都镇人到大城市卖钧瓷片都有发了财的,就不愁城里的古董商不到钧都镇街来。只要经他给吕石磙引来古董商,让那尊‘五朵金花玉壶春’尽快出手,他这辈子也就不欠吕大掌柜的人情了。”也许是牛老套的执着精神感动了上苍,他还真的如愿以偿了。

    这一天,雪下得特别大,天又刮起刀子似的东北风,那飞雪乱箭似地直往他脖子里钻,把牛老套冻得缩脖子蜷躯,浑身打摆似地乱抖。冻得实在受不了了,他才跺着脚往水碾房的火塘处跑,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嘟囔“为了二斗秕谷康也不能把猴儿玩死”,恨不得和火堆抱成一团。就在这个时候,水碾房虚掩住的门被推开了,一阵冷风钻进屋来,牛老套打个冷颤,他以为是老婆喊他吃饭了,没好气地说:“关住门,关住门,黄鼠狼挤折尾巴了?你他妈是想把老子冻死你再嫁个年轻汉子是不是……”牛老套正不三不四地骂着,却觉得进来的人不像自己的女人,女人的脚步没这么重,回头一看,天!进来的是三个男人,不认识,外乡客。牛老套顿时傻呆在那里,嘴巴张了几张竟然说不出话来。牛老套倏见生人哑语,那是井中之蛙没见过大世面,但他的双眼还是很管事的,几圈目风扫过,便从三个人的穿着打扮仪表体态上就看出了来着非同凡响。

    那是三个特征非常鲜明的男人,这种体态且不说是来到山区,即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也是非常容易被认出来的。先进门的那人四十岁出头儿,高且胖,国字型脸庞高鼻梁,眉毛很浓像两条卧蚕,面颊上刚被刮脸刀刮过,留下铁青色的胡子茬儿。脖子上围着酱色围巾,一条乌黑的大辫子就盘在围巾里。头上戴顶六块瓦江山一统帽,帽顶上点缀一颗紫红紫红的珠子。耳朵上戴着耳暖儿,四周露出雪白的兔毛。身上穿着一袭天青色开衩棉袍,腰中束着一条江湖绸丝绦。脚下穿着一双高鼻脸充泥黑棉靴。这样的装束既像常跑码头的江湖客又像坐馆私塾先生。另一个和他低半头,面庞消瘦,因为面上微须,外观上比他年轻些。此人戴着和那人一样的六块瓦帽子,帽顶的珠子呈海青色,那条水滑水滑的大辫子挺潇洒地垂在月蓝色的棉袍后背上,扎着红蝴蝶结的辫梢儿或有意或无意地拽在牙淡色的丝绦里。这样的打扮极像进京赶考的举子。最后跟进来的年纪最小,十六岁不足,穿着打扮十分得体,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脸上绽露着稚气,眸子里却闪动着灵气。牛老套实在想不出这玲珑剔透男孩儿的确实身份以及和那四十多岁成年人的关系。

    为首那人进得门来率先取掉帽子和耳暖儿,解掉束腰的丝绦,一边怕打着身上的落雪一边向牛老套赔礼道歉道:“不速之客,冒昧打搅,在下实在不安之甚,首先向您表示歉意。”

    “就是就是。早就听说颍州人喝酒猜枚不喊五经魁首但就是好客。我们被风雪挟裹到这里,还望您关照一二。”面庞消瘦无须那人同样一脸的虔诚。

    “来来来,先烤烤火先烤烤火。出门在外谁没有个三灾四难的时候?这水碾房不是我的,但安排三位吃饱睡暖还是不成问题的。”牛老套说着,偷偷瞄眼一看,只见那年轻人顺手接过铁清茬胡子的袍子晾在绳子上,心里说,“这位哥子一定是那位的仆人了。可是,那位脸瘦无须的汉子是和那主仆一同来钧都镇的呢还是偶然路遇相约来钧都镇的呢?他们冒这么大的风雪来钧都镇到底是要干什么呢?”

    铁青茬胡子好像看透了牛老套的心思,主动地把三人的来龙去脉做了介绍:“这位兄弟啊……我看你年轻没我大,我也就妄自称兄了。为兄今年四十二岁,姓汤明歆字仲甫,受祖辈的熏陶,自幼酷爱搜集文物古玩,对古瓷古铜、古书砖瓦、古玉古雕、古笔古墨、古兵古乐、殷墟甲骨、古扇古玺、古琴古木、古壶古纸、古炉古贴,这么说吧,凡是带“古”字的,我都有研究,并且收藏颇丰。老汤家乃古玩世家,在北京城皇城根下琉璃厂一带开有门店,店号‘荣古斋’。兄弟有所不知,可别小看那些破砖烂瓦破壶烂罐破戟破戈一类东西,那可件件都是宝贝。当朝高宗皇帝乾隆爷活着的时候就是有名的古玩鉴赏大家。皇宫中收藏着唐宋以来历代名窑名瓷,乾隆爷唯对窑变钧瓷情有独钟。西欧列国同样对中国宝瓷垂涎三尺,他们弄不到窑变钧宝,就是瓷片也成了宝贝,柴世宗时一片瓷片的价钱能购买下法国的凡尔赛皇宫。咱们大清国一穷二白,样样不如列强,只有我们的神钧宝瓷才能让我们国家大展国威。我们此次钧都镇之行,就是要考察考察曾在老祖宗手上彪炳千秋的钧瓷。假如真的发现窑变真钧,那才是民族幸甚国家幸甚……希望足下能够帮我们一些忙,我们首先不会亏待朋友的。啊……哈……只顾吹说,忘了介绍了,这位是开封“荣古斋”分号的掌柜,你就叫他曹掌柜的好啦!这位曹掌柜同样有一颗慧眼,不但视宝而且识人,发现了千里马更有让千里马驰骋千里的驾驭之术。至于这位么……你也看出来了,他是我们家的小厮,姓王,大家都叫他王小乙。我说完了,也介绍完了,兄弟,您愿帮我们这个忙吗?”

    “这真是正瞌睡哩有人给放个枕头!”牛老套心里高兴得了开了花。本想把吕石磙家藏珍宝“五朵金花玉壶春”介绍出去,但转念一想,世上有就这么巧的事?万一这仨人是深山土匪杆子头目的探事的,让他们打听到了底线,土匪们岂不来绑吕石磙家的肉票了?我牛老套受人之恩滴水未报又把人家出卖了,于心何忍?想到这里,牛老套说道:“这几年钧都镇片瓷成银,的确有人捡瓷片发了小财,至于谁家试烧成功宝器,我牛老套也只是风闻不曾见过实物。您也看见了,我只是窑主吕石磙家的扛活儿长工,谁家藏有宝器会给我这种人透风?”

    这时,火塘一侧烤火的曹掌柜用肩膀有意识地蹭了汤歆一下,又向他使了个眼色,汤歆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汤歆从怀里摸出一块二两银锭,说道:“汤某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面对一个陌生人,就是我也不敢吐露实话。牛老弟,这是九八足银二两,先当作我们三人的食宿费,等到路开化了,我们再到别的地方谈生意。您意下如何?”牛老套揉揉眼睛,看看那璀璨夺目的银锭,想伸手接又不敢接,想放弃又心里不忍,试探着说道:“这银子主贵着哩!在城里管住有澡堂子的大观园旅社,洗澡有人搓背,桌上请饭还有姑娘端茶送水,如果客人高兴,夜里还有女孩子陪铺。我这里是四面透气八面跑风的破碾房,吃的是玉米糁糊糊煮红薯贴饼子,吃的蔬菜是萝卜白菜。顶奢侈了,让我家里的炒上一盘鸡蛋,再烙两合葱花油馍。至于睡觉,三位尊贵的客人怎么铺麦秸打地铺?看着是钱,我不敢挣,你也花不出去,咋整?”曹掌柜说道:“区区二两纹银,实在不算什么。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二两银子权当我们送给朋友的赠仪。至于食宿,我们吃得了肥鸡子大鱼也吃得树皮草根,入乡随俗嘛!”

    “既然三位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牛老套我就不避嫌什么了。我这就到家里,让俺那一口子做饭去!”牛老套说着,又从背旮旯里抱出一掬玉米芯儿添到渐熄的火塘上,蜷曲半趴在地上,鼓起腮帮子将暗火吹着了,揉着被烟窜流泪的眼站起来,踮着脚从高梁上拽下两个玉米穗扔到地上,说道:“俺山里人最怕猫冬,成天围着火塘烤火越发显那无聊闷得慌,所以,不管男女老少都爱就着火塘爆玉米花吃。我牙齿不好,常犯牙疼病,所以,挂在梁上的玉米穗儿压根儿就没动几个。我爱吃烤红薯,那东西埋在火塘里煨熟了,张嘴一咬软甜不塞牙!听说咱乾隆爷当年微服私访下江南时路过钧都镇上下白峪沟去汝州,还吃过这里的烤红薯哩!”要说也日怪,过去俺颍州的红薯蒸熟时干面噎死人,乾隆爷说了一声‘颍州的红薯好吃,但要是红皮白瓤儿变成红皮儿红瓤儿,干面变成烘甜就更好吃了’,也许是皇帝老子金口玉言,俺颍州钧都镇一带还真出了红皮儿红瓤儿红薯,烤熟时烘甜,蒸熟时糖稀甜。于是城里那些卖红薯的,就有了两种吆喝法儿。比如卖白瓤儿红薯,就吆喝‘干面栗子瓤儿――面甜咧’,再比如卖红瓤儿红薯,就吆喝‘软甜稀软咧赛糖稀――’”

    牛老套从爆米花说到烤红薯卖烤红薯,吆喝得惟妙惟肖,早把三人笑的前仰后合。汤歆用拳头使劲垂着闪叉了气的腰说道:“牛老弟这一嗓子,还真吆喝出了咱家的馋虫来了。我再出二两银子,你给弄些生红瓤红薯来,我们三个都是从大城市里出来的,啥肥鸡子大鱼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美味没吃过?俺就是想吃您的烤红薯。”牛老套把伸过来的银子推了回去,说道:“今晚没戏,吃不成。我牛老套是给吕大掌柜家扛长活儿的,长年累月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水碾房里碾碗药釉药,掌柜的会把红薯窖打在我这儿?三位客人真要想吃,就在这儿多住几天,等路开化了我到街上主人家掂几把窖藏红皮红瓤儿红薯来,又不值仨核桃俩枣的。今晚上您只好爆玉米豆儿消闲打发时光啦!你少待,我这就去张罗晚饭去。用不了多少时候,来喊您仨到舍下吃饭。”

    牛老套正要走,倏然抽了抽鼻子,连忙用木棍子把火塘刨开了,只见几颗玉米有的哑巴有的焦黑冒烟,说道:“我说老客,这爆玉米花也有学问,不能用明火旺火,得用半瞎火儿,明火烧焦旺火烧哑巴豆儿。你这样……嗯……对!把饱玉米粒儿埋到半灰半火的火塘边儿,稍闷少许……对!你听‘砰――’的一声,一颗开花玉米就爆飞出来。自己爆出来的叫开花豆儿,爆不出的就成了哑巴豆儿。”牛老套说走不走,蹲在那里做示范,直到教会仨人掌握了爆玉米花的要领,才拍打拍打落在身上的草木灰钻出水碾房。

    曹掌柜站起来,送牛老套出屋,站在门口直呆到牛老套消失在雪雾里,才跺着脚哈着双手踅回火塘旁,捡起几粒玉米花丢进嘴里,说道:“我们老家湖南,一年种两季稻谷,一季籼稻一季粳稻,收完晚稻便没事干。一入冬便蒸年糕,一家人围在蒸笼锅前听老年人说鬼故事,常听的孩子们半夜里不敢屙不敢尿,那是一种乐趣;钧都镇人猫冬,一家人围着火塘崩爆米花、烧红瓤红薯,那是另一种乐趣。自从咸丰八年乡试中举以来,我去过很多地方,私访过许许多多像牛老套这样的农民,他们希望有朝一日发财,但又固步自封,与世无争,只要不饿死,他们将永远像老牛那样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这是现世中国闭关自守国策桎梏出来的愚民的普通心态,也是中国贫穷落后的主要根源。我拜读过康有为、梁启超的文章,他们提出的启迪民智的主张,可谓真知灼见。龚自珍有诗曰‘九州生气持风雷,万马齐暗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这种 ‘万马齐喑’的氛围不打破,还用八股文约束读书人的思想,民智谈何启迪?人才从何而降?有人劝我,既然乡试中举,就应该会试中魁,就应该殿试三甲,步入庙堂之高。我想,与其把时光全押在向上爬上,还不如早些谋一官缺,早做启迪民智的雅事。汤兄在京路宽,能够帮弟些忙,曹某就感激不尽了。”汤歆没想到牛老套一阵爆玉米花、烤红薯的雅趣引来曹某人一翻高谈阔论,说道:“仅从牛老套身上,还不能下结论说中国的老百姓都是井底之蛙,他们毕竟是穷人,你我还得了解了解富人的心态。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是君子的荣辱观,对吕石磙不一定适用,然而一般来讲,人一旦解决了温饱问题,他就应该思考一些深层次的问题了。吕石磙这个钧都镇最大的碗窑主,他有宅子有地,这种人是富人的另一类代表,你我应该领略他的风采,解剖解剖他的内心世界。”曹掌柜两个指头捏住一粒爆玉米花,仔仔细细地欣赏着,像是在欣赏一枚做工精细的钻戒,说道:“我看,吕石磙是颗哑巴豆儿,土鳖财主一个,你就是砸他三百锤,也砸不出三个响屁来!”汤歆说道:“据我观察,吕石磙是否偷偷地试烧钧瓷,我不敢打保票,但我敢肯定他手里有货!”曹掌柜道:“何以见得?”汤歆说道:“我善于从人的眼神里捕捉重要信息。眼乃心灵之窗,人的内心世界无不从眼神里闪现出来。牛老套在听到我们是北京开封来的古董商以后,眼神中便流露出一种既兴奋又怕上当的矛盾心态,这是其一;其二,吕石磙为啥把一个长工放到交通枢纽之地的水碾房当差并不惜赋予他一定的釉料购销权?俗话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吕牛二人之间一定有特殊的某种关系。其三,牛老套既想发财又盼发财,他一个穷长工,只有为主子办好差,才能从主子那里分一杯羹,中国这类二财主太多了。贫贱亲戚离,富贵他人合,牛老套见银子眼开并不奇怪。那么,咱就今天二两明天一两后天半串地吊他的胃口,我就不信钓不出深潭中的老鳖来!”曹掌柜道:“汤兄到底是古玩世家,曹某深感不如。这么说,我们得和他‘磨’下去?”汤歆应道:“俗话说‘好事多磨,钓鳖和钓鱼就是不一样。要让吕石磙这只大鳖咬钓饵,你我就得破上些功夫’。光绪二十二年的春节,我是不准备回北京过了,我准备耗到光绪二十三年三月十五。”曹掌柜问道:“为何要耗到那一日?汤歆说道:“农历三月十五是钧都镇窑工的重大节日,早在汝州时我就了解到,钧都镇的柏灵翁庙和花戏楼就要竣工,在那天祭祖师的仪式上,钧都各界名流都要露面,也许,真神就要露真容了。”曹掌柜道:“吕石磙不是真‘神’?”汤歆道:“肯定不是。你想啊!钧瓷失传千把年了,我祖上当年奉旨掌管景德镇官窑,曾派人到钧都镇寻找过钧釉秘方,结果无功而返,他老人家倾国家之力,仅仅试烧出仿钧郎窑红,可见试烧钧瓷何其难也。他吕石磙一个土鳖财主,会把家财投入到这方面来吗?我估计,吕石磙手里没‘货’便罢,如果有个像样的仿制品,也是依权杖势讹别人的。真神不漏相,露相没真神,你我就死盯住这个牛老套,他会把吕石磙引荐给我们的。”

    二人正在议论事儿,牛老套顶风冒雪钻进水碾房,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一边说道:“三位客,请到舍下用饭吧!我特地把家里正下蛋的老母鸡杀了,炖了一锅老鸡汤,面食是贴玉米面油盒儿,既好吃又耐寒冷。请吧?”

    汤歆向曹掌柜使了个眼色,站了起来,说道:“我们不关心吃喝,只关心生意。只要兄弟肯帮大忙,至于钱嘛!可以说是不缺的”

    牛老套的家荜门圭窦非常简陋,随便选了一处背阴朝阳的漫坡荒地,下挖三尺地窨儿,围着地窨口垛了三尺泥墙,前墙留下门窗,两山起山墙,中间架梁装上叉首,在两山之间横檩竖椽,椽上铺上高粱杆,高粱杆外面再铺层麦秸,便成一明一暗两间住房了。对着住房窗户是一间“泥母猪”草顶灶屋,门上挂着草毡子,只听里面锅碗瓢盆一阵乱响,大概是牛老套的婆娘正在准备饭菜。牛老套领着三个客人走进明间,让他们落座,便呼唤女人端饭上菜。汤歆环视屋内,只见布被、瓦器、插烛板床,别无它物,心想这样的人家靠粝粢之食聊以卒岁,大概端不出啥好吃的。

    正胡思乱想间,只见草帘起处,一个年龄和牛老套差不几岁,虽徐娘半老又风韵犹存的女人一手端盆一手拿馍并夹着筷子迈进屋来。那女人腼腆地脸红了红,只说了句:“饭不好您吃好”就逃也似地钻到灶房去了。牛老套解释道:“我寻这女人是汝州和钧都搭界户阳九孔窑的,没见过大世面,连句话也说不好,请客人不要见怪。”汤歆说道:“弟妹茶饭手艺不错的嘛!庄稼户能娶这么个能吃苦耐劳的女人就是男人的福分。不怕老弟不高兴,我说句大实话,还是荆钗布裙拙妻好哦!假如给老弟弄个喜欢搽油抹粉能说会到的,你还哄不住她哩!”

    “那是,那是……”牛老套用筷子摁住盆里的鸡,先撕下两条鸡腿,蘸上面酱,在汤歆、曹掌柜面前的碟子里各放了一条,又把鸡脯肉撕了给王小艺,边擦油手边说:“快吃快吃,冷凉就有些腥了,这是老母鸡,比不得会打鸣的公鸡。”汤歆见鸡汤盆里只剩下鸡骨架子,用筷子把王小乙碟子里的两片鸡脯再叨出一片放到牛老套碗里,说道:“富人吃肉让穷人啃骨头不公平。”牛老套死活不肯,说道:“鸡是我喂的不假,可您掏银子买了,你吃肉我喝汤就占了便宜了,况且我还有鸡屁股、鸡翅膀、鸡头鸡脖子可以啃嘛!如果仨客在俺这里多住些日子,我牛老套吃鸡杂喝鸡汤还吃一身膘哩!不知道您是一半天走还是年二十三以前往家赶?”汤歆说道:“这要看兄弟帮不帮忙了,做生意人讲究个效率,只要有得钱赚,其他都是小事。”牛老套正要说什么,曹掌柜说道:“生意行当有‘消停的买卖’一说,我们不急。何况兄弟帮我们打听‘货’还需要时间不是?放心,您只管打听您的,我们不会催逼的。兄弟可问问弟妹,冰天雪地里户阳九孔那一带有没有钻雪的锦鸡?我等出京时,这位汤掌柜的内人患病医嘱需用锦鸡骨头做药引,为此我等才从汝州摸到钧都镇来哩!如果有,明天我们就要去西部深山老林啦!”

    “中中,我去问问俺那一口子。”说着,牛老套掀开草帘子走出屋子。他要好好思索思索,吕石磙的宝器他敢不敢向三位京中客人泄露。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不可与谋。牛老套没有进灶房而是进了茅房,没有屎强蹲在茅坑上,他需要思考的时间。经过思前想后,牛老套拿定了放长线钓大鱼的主意,趁他们急进货的时候多掠啃他们些银子,最迟到腊月初十以前再把真信息告诉他们。

    牛老套返回屋里,见客人已放下碗筷,说道:“刚才失陪。我问过妻子,户阳那地方确有锦鸡,但客人不能去,因为这几年深山里闹土匪,几个月前还到钧都镇闹腾过哩!山高皇帝远,官府也顾不过来,只要土匪不打县城,他们也乐得睁只眼闭只眼。我这人是直肠子,不会弯弯绕,喜欢八字打开直来直去。我看这样,这大雪盖地的您也没处去,就呆在我这水碾房烤火塘。我多去钧都镇街上几趟,买些菜肉什么的,总之不让客人受委屈就是。等天干路响,我帮客人雇个向导,专门领着您去寻找钧瓷宝片,我才有时间到烧窑窑工那里打听事么。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用不了多久,宝器会露面的。仨客官,我这样安排可不是为多挣三位几两银子,您要往这儿想,我可是好心变成驴肝肺啦!”

    “说好便好。我们谁也不是在乎银子的主儿!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听兄弟的安排!”

    汤歆向曹掌柜会意地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二人心思同时暗想:

    “这牛老套真会‘套人’。年轻轻的老滑头!”

    俗话说“是官叼似民”。汤歆原名唐鼎,官做到翰林院翰林;曹掌柜原名曹广权,咸丰八年出生于长沙,光绪十九年乡试中举,如今正托唐鼎游说吏部待选;那个一直不说话的仆人更了不起,此人名讳赵汝珍,祖辈以鉴赏古玩为业,是北京荣古斋的小少爷。牛老套的几副花花肠子怎能瞒过这些手眼通天的人物?

    果然,刚过腊月十五,牛老套便把吕石磙手中藏有钧瓷珍品“五朵金花玉壶春”的事告诉了唐鼎、曹广权和赵汝珍,只是瞒过了他和吕石磙共同做眼讹诈监生任清选父子的细节。

    牛老套一手托两家,从中间牵线搭桥,约唐鼎他们于腊月十五这天会会吕石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