钧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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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thu apr 30 06:29:44 cst 2015

    那是一个孟冬之夜,刀子似的寒风在三清山下尖啸着,星罗棋布分散在山旮旯里的窑户早已灯消光暗,死一般的静寂,只有吕石磙家的窑场里还泛着昏暗的灯光。

    天交子时,正值壮年的任清选头戴一统江山六块瓦帽,身穿代表儒生身份的灰蓝色绸棉袍,外罩时兴的巴图鲁棉背心儿,挺潇洒地把长辫子往后背一甩,手拉弱冠年纪的儿子任梦钧出了作坊,边走边从衣襟下取出库房钥匙。从手工作坊到存放干坯的库房仅几十步之遥,一会儿工夫就到了。过去他试烧偷烧钧瓷,都是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可以说绝密到上不告高堂下不诉妻儿,今夜,他破例带上儿子,以便一代代地试烧下去,探寻自然窑变的奥秘。他伫立在库房门前,在火媒子照耀下,只见他神色肃穆地说道:“儿子,背背咱老任家的家训。”任梦钧跟父亲读门里私塾,父亲抽查他背唐宋诗词是不讲时候的,乃顺口诵道:“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作将来。”他知道,这两句话是后周柴世宗要求柴窑窑工烧制钧瓷的试样圣旨,父亲以此当作家训,是寄希望于儿子们继承他的遗志,烧制出“雨过天晴”釉色呀!任清选打开锁,“吱呀呀”推开大门,用火媒子照明,从工作案上拿下一只经过素烧又几次涂油的玉壶春,轻轻吹拂着上面的尘土,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从木梯上爬上院中界墙,抽梯下墙,打开久锁着的暗藏鸡窝炉的房门,甩掉袍褂,只剩下紧身小袄。任清选先在鸡窝窑的底部放上易燃的柴草,再在柴草上铺上碳,之后把玉壶春装进匣钵连同匣钵放进炉膛碳上,拿碳把匣钵四周的空隙部分填实,最后盖上炉盖。任清选边说边向儿子做示范,做一步问一问:“懂了吗?”直到儿子点头。任清选把火媒子晃燃,从炉底部点燃柴草,示意儿子拉动风箱。

    风箱呱呱哒哒地响着,火苗一跳一耀地闪着,那声音在任清选听来是那么动听。

    炭被火引着了,被风吹红了。

    匣钵被炭火煨紫了,像杂戏里关公老爷的红脸。

    “使劲拉风箱――”任清选一边呼喝儿子再加吧劲儿一边观察火候。

    父子俩的希望全在那炉里了。

    倏然间,大门外传来一片喧嚷嘈杂声,期间有凄凉悲怆地呼叫“快跑啊――土匪进村了――快跑啊――土匪进村了!”

    任清选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此时的他真是进退维谷。兵荒马乱年月,西山里的土匪多如牛毛,汝州境内的土匪更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来去无踪,如果不走,说不定真遭土匪祸害了;如果此时喊妻儿老小跑反,这一炉钧瓷就扔了。这时候,任清选的母亲、媳妇、女儿都起来了,一个劲儿地用石头敲院墙。任清选拉起儿子,把心一横,狠了狠心说:“为了老娘、老婆、孩子,就是这一窑真能烧出‘雨过天晴’咱也不烧了啦!梦钧,你去搀着你奶奶,咱们往后山上跑。”

    任梦钧搬过梯子,和父亲三两把翻过院墙,和家里人相互簇拥着往后山跑去。

    一家人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回头看着一片混乱的镇上,躲在一背风山崖下一直挨到五更鸡叫。

    天蒙蒙亮,镇上回复了以往的宁静,任清选他们才疲惫不堪地回到家。任清选还想着他的那炉烧得半生不熟的钧瓷,再次翻墙进屋以前,炉子早就灭透球了。任梦钧欲扒路子,被父亲拦住了。任清选说道:

    “点火,接着烧――”

    任梦钧说:“半生不熟的,烧红薯烧到半道也气死了。”

    “烧成啥是啥!”任清选面无表情的说道,“死马当作活马医,也许能烧出名堂来。”

    任清选重新点火。

    任梦钧把风箱也拉得呼呼作响。

    任清选观察火色。当炭火有初赤到黑红,有暗赧到樱桃红,有桔黄到金黄,由泛白到浅黄时,任清选命令停风捂火。他倒背着双手围着炉子转了十多圈着手通风降温。待炉温稍降,任清选便迫不及待地打开匣钵,只见钵里的玉壶春呈天青色。瓶腹上并列五片金斑,闪着耀眼的金光,就像传说中的金指先生用五指抓了一下似的。任清选激动得五官都错了位,一把拉起儿子喊道“儿子,咱家烧出宝器了。是窑变,是窑变呀!”任清选放弃功名试烧钧瓷,十多年来试烧无数窑,窑窑老一色,今天终于见到了窑变,他怎能不高兴的发狂?他那本蘸着十几年试验心血写成的钧瓷专著《陶瓷十五论》将要以浓彩一笔而收篇,他怎能不心潮激荡?任梦钧此时早把匪祸的噩梦忘到了爪哇国,发疯似地冲出工作室,顺木梯爬上墙头,对着前院的窗户,忘乎所以地大声呼喊:

    “奶――娘――姐――快来看呐!俺爹烧出宝器啦!天青色的天空升起五朵金花,咱要发家啦――”

    此时此刻,任清选突然意识到极乐之中可能隐含着灾祸,儿子这么站在高墙上大喊大叫,无疑向镇上发布了他家烧成珍宝的信息。他家的住处虽四角不临,但谁能保证隔墙无耳?万一消息传到土匪头子那里,很可能大祸旋踵即至。他后悔没有早些想到这一层利害关系,及早把祸患熄灭于萌芽之时。任清选顾不得多想,伸手抓住儿子的脚脖子一用劲把儿子拽了下来,紧紧地捂住儿子的嘴,声音极轻而带着十二分严厉喝道:

    “任梦钧,喊啥喊?!你闯了大祸了!”

    任梦钧此时也已意识到自己的鲁莽,自古财不漏帛,他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呢?

    任家的老老小小都起来了,但骤然得宝并没有给他们带来欣喜,一家人围着“五朵金花玉壶春”呆坐到天明。

    真是越怕鬼越来。不过,这次上门的“鬼”不是土匪,而是钧都镇大窑主吕石磙,后边还跟着两个狗仗人势、恶煞神似的窑丁。

    任清选哪里知道,这一切都是吕石磙设下的圈套。

    昨夜,钧都镇来了土匪,吓走了任氏一家数口,牛老套翻墙侵入任家鸡窝窑,发现钧瓷尚未烧成,返身报告给了吕石磙。吕石磙暗中埋怨**上的朋友来的太早了,假如晚来一两个小时,任清选也许就会烧出宝起来。原计划招待土匪头目的夜宴,也因此不欢而散。折腾大半宿到了五更,牛老套也确实饿了,一甩鞭子坐在八仙桌旁,肥鸡子大肉地吃了个风卷残云。平时极少吃荤的牛老套猛然吃了这么多肥腻东西,须臾之间便觉得腹内倒海翻江起来。他本来打算还回水碾房去睡的,谁知道刚走到老任家的宅院附近便觉得小腹下坠夹杂着隐隐疼痛,急急忙忙解开裤子,刚刚撅起屁股,硬屎橛子随着稀屎的冲击一下子飞出老远。这是要拉肚子了。牛老套这时才觉得穷人是不能聚富的,装惯了青菜萝卜的肚子享受不了大肥大腻的饭食。就这么着,那后半夜里,牛老套左一泡屎又一泡屎,中间相隔时间不到个半时辰,行动范围没有出任家大院附近的小树林。任梦钧那一嗓子,牛老套听得毕清而又毕清。俗话说小伙儿挡不得三泡稀屎,那半夜他已拉了无数次稀汤寡水,又时不时地作呕,牛老套知道自己得了腹泻,是不是霍乱?要是霍乱就死球了。牛老套左思右想得赶紧治疗,最妙的土办法得找人用三棱针扎舌下的黑脉,不这样就会要人命。一种求生的欲望促使他捂住肚子跌跌撞撞地向吕家大院摸去。刚好吕石磙的大娘子就有扎三棱针的绝技,给牛老套放过黑血之后三刻钟,牛老套便不泻了。救命之恩难以为报,牛老套于是把听来的东西一五一十报告了吕石磙。

    吕石磙带上窑丁直奔任清选家。见了任清选,并不客套,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直本主题的问道:

    “任清选,听说恁爷儿俩烧出宝器了?”

    “嗯……啊……没……”任清选知道吕石磙有背景,情急之下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其实也不算啥宝器,就是一尊玉壶春而已。这种造型,钧都镇的匠师们谁都会做,谁都会烧。”

    “不,老吕家在碗窑里夹烧了多少年,不变色不是钧瓷。听说你是在铁匠炉里烧的?那样子像铜匠化铜锡匠化锡?”吕石磙死死盯着任清选,打算追问到底。

    “我是瞎胡琢磨,瞎猫碰上死耗子而已。”

    “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咋样?把宝器拿出来看看?”

    任清选不敢得罪眼前这个钧都镇的窑霸,他一个眼色,土匪就会绑了老任家的肉票。任清选无可奈何地回屋里拿出刚用红布包裹了几层的“五朵金花玉壶春”。

    “到底是国子监监生身份,就是聪明。这件玉壶春放你家里也不安全,况且是真钧是仿钧还很难说。我找机会到北京找人给你鉴定鉴定,如卖了高价,绝对亏不了你。先付给你几个制钱算做预付款,咱吕石磙对得起乡里乡亲了吧!”吕石磙说着,从大衫襟里掏出个钱袋来,摇了摇,听听制钱哗哗作响,顺手掏出几枚铜鸽子扔给了任清选。任清选没接,听凭那铜钱掉落到地上。吕石磙也不管恁些,扭头就走。任清选也不敢说什么。

    任梦钧初生牛犊不怕虎,展臂拦住欲走的吕石磙,说道:“几个制钱还不够一窑的炭钱!掏钱难买不卖物,这玉壶春俺不卖。”

    吕石磙耍开了无赖,把玉壶春举过头顶,说道:“你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你小子当家还是恁爹当家儿?我说过这钱是预付款,玉壶春我暂为保藏,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任清选,你开口说话,要是真不愿意,我吕石磙也不会抢了你的。不过,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可是要后悔的。”任清选拉住儿子往屋里拽,轻声对任梦钧说道:“儿子,咱胳膊能拧过大腿?咱爷俩既然能摸索出了窑变的妙处,这才是万金难买的。咱那鸡窝窑既然能烧出‘五朵金花’,就能烧出‘雨过天晴’。让他们赖走算了,下次可得学聪明点儿。记住,我实验的钧釉配方和烧成方法,传子不传女,代代口传心记,秘不示人!”任梦钧血气方刚,挣脱父亲的拉扯,冲着吕石磙吼道:“吕石磙,你这是明火执仗的抢劫,爷爷与你势不两立――”吕石磙恶狠狠地说道:“小崽,还真反了你了。告诉你,在钧都镇这一亩三分地上,老吕家是爷!”

    此时天已日上三竿,老任家门前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堆议论纷纷,都为老任家鸣不平。吕石磙眼珠子瞪多大,但也怕犯众怒,于是抱拳举过头顶向左右众人作着揖,说道:“我吕石磙也是一片好心,害怕任清选得宝遭匪,暂为他保管一时,日后如果卖得好价钱,自然有他们的好处,有他们的好处。”吕石磙的眼光在人群里扫来扫去,见没有一个人出来给他搬梯子下台阶儿,明知道他家长工牛老套拉肚子病着,却故意往人群里喊道:“老套,老套……你在水磨房当值见的人多,招呼着有没有来钧都镇购买古玩、钧瓷的商人。遇着了就给吕某领来。我就是让钧都镇人看看,我吕石磙是好人还是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