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和年鉴
字体: 16 + -

第十五章

    腊月二十八,无惜被阿罔吵着要去厨房看腊八粥,其实她也想去,只是觉得身份摆在那里,冒冒然去不太好。再者说,要是沈氏和一干姨娘知道了,不知道又会说什么。



    



    总之两人守着灶台,眼巴巴地看锅盖冒汽,闻着香味,讨论是放桂花糖好,还是玫瑰糖。凤御史第一次派人来叫她,她说让那人等等,第二次来,她急急忙忙说说快了,第三次……第三次沈氏带着丫鬟来找她,无惜有些尴尬,于是吩咐鸢尾照顾好阿罔,自己随沈氏过去。



    



    凤御史刚下朝,身着官袍,精细刺绣在阳光下熠熠发光。他没戴冠帽,随意坐在太师椅上,慢慢呷了口清茶:“你刚才去哪儿了?”



    



    “厨房,是阿罔拉我去的。”无惜一脸痛心疾首。



    



    “哦,还是少去,烟熏火燎的,被火星溅到眼睛可如何是好。”御史不揭穿她。“若是没要紧事,我也不叫你来。”



    



    无惜立刻认真了:“爹有什么事?”



    



    “你知道,在信里我曾说过,韩家有意于你,我瞧着那孩子不错,于是让你娘亲接了他的小定……可是,近日出了些状况,让我很是为难。”



    



    她愣愣的:“状况?”



    



    凤御史露出尴尬神色:“这几日云府一直遣媒人来,我与你娘亲说,你已经受了韩家定礼,媒人说‘既这样,云府再多拿些定礼便是,再说是小定,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媒人今日领人抬东西过来,你娘亲百般推辞,媒人说,她也是左右为难,一旁是云府催她,一旁是凤府赶她,两边都得罪、都不讨好。”



    



    “那么,凭爹做主。”无惜半晌没缓过神来。



    



    “我今日与韩老爷说,听他意思,约莫有退定的想法……可是如果受了云府的定,那云家说,希望你正月十五就过门去。”



    



    无惜一时间没了言语,呆呆坐着。二人一时没了言语,御史便让紫岫扶她回去。



    



    西屋,阿罔乖巧地坐在桌前,没有乱蹦乱跳,无惜见状知道她是闯了祸,于是说:“腊八粥熬好了没?”



    



    “嗯。”她点点头。



    



    见桌上热气腾腾的腊八粥,无惜故意问:“给我留了没?”



    



    “嗯。”



    



    “你又惹事了?”



    



    阿罔扭动身子,不安道:“小姨,沈夫人给我的袄子,被火星儿烧了个洞。”



    



    无惜去看她的小红袄,果真有几点痕迹,露出里头白白的棉花:“叫鸢尾补补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姨,夫人会怪我不小心吗?”



    



    无惜失笑,这孩子,什么时候这么敏感了:“怎么会?小孩子哪个不是活蹦乱跳的,我小时候去踏青,划烂袖子,我娘也没说什么。”



    



    阿罔欲言又止。



    



    无惜心不在焉地喝着腊八粥:“阿罔,如果我嫁人了,你开心吗?”



    



    “小姨嫁人,是不是要生小娃娃?”



    



    无惜一时愣住:“是呀。”



    



    “生了小娃娃,就要陪他睡觉、吃饭,给他梳头发了,是不是?”阿罔直勾勾盯着无惜。她很不自在,移开目光:“是呀。”



    



    阿罔不吭声了。又忽然说:“那小姨会再给我梳头发吗?”



    



    无惜莫名感到心酸。



    



    天气愈发寒冷,明天就是徽和四年的年关,大街小巷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无惜也不去想韩云二府,在屋子里看鸢尾绣了会儿花,觉得无聊,便与阿罔偷偷溜出府去。



    



    她第一次来京城,人生地不熟,但莫名地大胆四处逛。集市里不同于家户,显得分外冷清,无惜牵着阿罔踩在薄雪上,发出窸窣声响。她们兜兜转转,等发现在巷子里迷了路,跟在身后的紫岫与鸢尾也不见了,才慌了起来。



    



    巷子空荡荡,只有一家门里翻滚出腾腾热气,空中有酒香味。无惜没法子,拽着阿罔去敲门。过了一会儿,里头出来个绿衫男子,无惜说明原委,他很热心地指了路。



    



    无惜犹豫一下:“你这里,是在焙酒?”



    



    “是呀,这里是后院作坊,前边儿才是门店。”他看看天色,“估摸着又要下雪了,天冷路滑,姑娘还是早些回去吧。”



    



    “你是礴月人?”



    



    男子一愣,旋即笑起来:“我不是东鸣人,是昭黎人。”



    



    “昭黎……”无惜看见他身后的几个稻麸堆,隐隐透出火光。“我有一个朋友,说昭黎的温吞,你这里有什么样的酒?”



    



    “北朔的酒太烈,你不敢也喝正常。”原话是如此,无惜没想到自己还能记得。“西城门有家昭黎人开的酒馆,有百花香味……南国昭黎性情温吞,什么都是淡的……他的酒比恒宁酿的好多了,你去试试。”可是,她是喝不到礴月城西的昭黎酒了。



    



    那男人说了几样,无惜挑了一个。他转身去拿酒的时候,回过头说:“姑娘,昭黎的酒,也并非全是温吞的。”



    



    无惜看到墙头有稀疏腊梅枝条伸下来,她心底一颤,踮起脚努力去够,但够不着。



    



    阿罔扯她的袖子,她不理会。



    



    站在酒坊后院台阶上,终于够到一朵腊梅,她想摘下来,但枝条柔韧,反倒弹了回去,细雪溅在脸上,好一阵冰凉。



    



    那男人已经拿着酒出来了。无惜付了钱,用力擦干净脸上梅雪:“阿罔,我们回去吧。”



    



    脸庞依旧有水渍。



    



    一回凤府,无惜就被沈氏叫去,嗔怪她临近年关还乱跑,又训紫岫鸢尾,为什么不好生跟着。无惜笑嘻嘻的,安慰她没事。沈氏说:“大小姐若没事便好,若出了事,别说外人会怎么想,就是我们心底也不好受。”



    



    “我们”,当然是指她和凤御史。



    



    无惜不说话了。



    



    沈氏斜斜倚卧,雪白皓腕上红珊瑚手钏叮当作响。望仙髻只简单缀一根累珠琉璃钗。一袭大红曳地飞鸟描花裙,美目流转,顾盼生辉:“老爷与我商量,大小姐成亲就择定云府了,十五是个好日子,便过门去。韩府那边儿定礼已经退了……大小姐的嫁衣可绣好了?”



    



    “非要这么急?”无惜慌了神,“嫁衣还没做好,我来京城不过一个月,就要出嫁?”



    



    “嫁衣无碍,着绣坊的人做就好。大小姐的嫁妆已经在办,你只需安安心心待在屋子里别乱跑。”沈氏想到什么,脸色柔和下来,“大小姐如今是双十年华了吧,这几年的媒人要把凤府门槛都踏平了呢。再拖下去,于你,于凤府都不好。”



    



    无惜拿起青玉盖碗,默默喝了口八珍茶。



    



    “大小姐是担心如此匆忙,办不好事?这大可放心,你是凤府第一个出嫁的女儿,我和老爷商量过了,一定要风风光光的。”



    



    无惜回到西屋,让紫岫关好门,气得直叫:“什么我怕办不好事,她心里原来是想我好面子,怕急急嫁出去失了身份体统!我若是要摆千金小姐的架子,会赖在礴月不肯来?你们说说,她这话……这话真是要气死我!”



    



    紫岫劝:“小姐小点儿声吧!”



    



    鸢尾忙扶她坐下:“小姐是觉得没能与一众弟妹好好相处、也没能在老爷跟前尽孝,但夫人却错了意思。”



    



    “你们听听,连鸢尾都明白的东西,他们怎么就糊涂!”无惜气呼呼的,又说。“处什么处,尽什么孝!我是觉着他们这么急把我送出去,怕我老了嫁不出去了没人要?”



    



    紫岫小心翼翼道:“可……并不是老爷和夫人着急,是云府的人急呀。”



    



    无惜拧起眉头。



    



    晚饭时,凤御史很是开心,叫她过去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沈氏也告诫她,在夫家要如何相敬如宾、如何侍奉公婆……无惜皮笑肉不笑地陪了一晚上,临走时,凤御史提醒要她写封信给舅舅,请他来喝她的喜酒。



    



    深夜,无惜给掌柜写信,让紫岫封好,明天交给下人送礴月去。然后,睡觉。



    



    床头黄杨木镂空高几上,早上买的昭黎酒,淹没在窗外积雪反光下。



    



    徽和四年的春节,吃团圆饭、看烟火、守岁。阿罔撑不住,守到一半说要去睡觉,她让鸢尾陪,阿罔拒绝。无惜也不勉强。



    



    在京城的日子过得漫长无比,过了几日,与过了几年一般。沈氏看得紧,不让她出去,无惜只得窝在西屋,因为十五婚期,弟妹们也被叮嘱不能打扰,无惜真真怀念在礴月的时光了。



    



    这一日,阿罔消失了半天,估摸着又是溜出去玩了。鸢尾怕无惜和夫人说自己看护不周,急得坐立不安。等阿罔回来,鸢尾忙问她上哪儿去了。阿罔红了脸:“小姨让我去外头买香。”



    



    无惜瞟她一眼。



    



    鸢尾把目光投向无惜。



    



    “我让你买香,你也不该这么久回来,看把你鸢尾姐姐急的。”无惜微笑,“既然阿罔回来了,也就没事了,你们先下去吧。阿罔,把香拿过来。”



    



    待一干婢女退下,无惜盯着她:“你到哪里去了?”



    



    “殿里。外公用千里铃没联系上你,就叫我去殿里给你领任务。”阿罔声音细细的,“小姨,你忘了昨天是初五。”



    



    无惜一怔。阿罔从怀里掏出个雪白信封,火漆封口上有罂粟花纹。她接过,念咒割开,看,皱眉。



    



    掌柜到京城,是正月十三。与凤御史寒暄几句,直奔西屋而来。紫岫正犹豫要不要在屋子里拿屏风隔开,无惜已经跑出去了。



    



    连日兼程,他脸上有几分疲沓,镶毛斗篷上落满雪花。有小丫鬟给他解了斗篷,掌柜坐在桌前喝姜茶,扫了眼周围的婢女,第一句话就是:“京城可比礴月冷多了。”



    



    “礴月哪儿有这么大的雪。”无惜漫不经心用小银匙搅银耳莲子羹。“请你这个时候来,难为你了。”



    



    “明年我就待不在东鸣,再怎么难为,也要来一趟不是?”他笑。无惜心间一跳,半晌说:“去哪儿?”



    



    掌柜说:“昭黎。”



    



    “我在茶楼的时候,常常听北朔与昭黎要开战,你去那里不怕么?”



    



    掌柜笑得更欢:“你信这个?”



    



    “多考虑些总是没错。前些日子昭黎的孝嘉公主入京,大半个京城的人都跑去看,可恨我出不去呀。”吃莲子羹。



    



    “哈哈哈,这有什么好看的,又见不着真容,看车架子有什么趣儿。”掌柜吹了吹茶,嫌烫,环顾四周,“阿罔哪儿去了,知道我来不肯见?”



    



    无惜放下银匙,抬头看窗外满天大雪:“一大早出去,应是和三妹他们堆雪人去了。”



    



    “你不怕她冻着了?”掌柜起身,“我看看去。”



    



    无惜站起来,知道他在取笑自己,瞪一眼过去,叫紫岫拿斗篷:“我也去。”



    



    大雪纷纷扬扬,满树的琼枝玉条,有不少下人在路上清扫积雪。无惜抱着手炉倒不觉得怎么冷,她与掌柜靠得近,便听到掌柜低低道:“阿罔把信给你了吗?”



    



    “给了。”



    



    “我如今是昭黎扉闾大人的属下,以后是不能与你多见面,你要万事小心。”



    



    无惜眼眶被风吹得发烫。



    



    掌柜又说:“阿罔你打算怎么办?她不能陪你去云府。你也不希望她是你的陪嫁吧?”



    



    “她还那么小,你想什么呢!”无惜强笑,“你走的时候带上她,送去殿里便是。”



    



    又走了一段,远远看见松树下几个小孩子互相扔雪球,一地爆竹屑十分耀眼。掌柜说:“你嫁去云府,一切谨慎。”顿了顿,“夏天的时候,鲛弱曾让我监视云府,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无惜屏了呼吸:“哦?云府的人?”



    



    “云四公子,云烬,是那个天界罪神——对了,你要嫁的人是谁?”



    



    无惜登时有了不好的预感,唤紫岫来,问她。她想了想:“夫人曾提过,是云府的四公子呢,名姓倒是不知。”



    



    掌柜的脸一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