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和年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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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天气渐渐回暖,草原残雪慢慢消融,牧草慢慢冒出新芽,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在这个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季节,本该被大帮贵族后裔簇拥去毂芩草原踏青折枝的柯雅帝姬,躺在开满白莲的冰棺中沉眠不醒。皇后守在棺前,整日整夜不肯离去。北皇日益憔悴,偶尔一次见他,本是漂亮晶莹的眼眸中布满血丝。



    



    这场变故是在帝姬十四岁生辰那晚发生的。当晚,来自牙拓的戏班表演完后,她被人从先太后寝宫浮有薄冰的莲花池里发现后捞起,已没了气息。水草贴在脸上,不复往日优雅从容。



    



    本来这件事大家一致以为是失足落水,但偏偏有个公子说她是被杀的。公子说帝姬不喜欢昭黎,从未踏进过先太后寝宫,如今失足莲花池,实在蹊跷;而且寝宫自先太后逝世以来落了重锁,单凭帝姬是无法入内……后来北皇听后不语,命巫医诊断,发现是被摄了魂魄。



    



    来参宴的父亲私下找到左荆策。他抢在父亲前面说:“你放心,我不会给左家抹黑。”



    



    他悄悄松口气,以为左荆策没发现。然后问:“你大父走时,怎么不来?”



    



    “人都死了,再去有什么用?”左荆策故作轻松。“他最后的样子,一定很难看,一定不希望我看到。”



    



    最后那次见他,是他从马背上摔下来断了腿。一向刚硬要强的祖父很是觉得耻辱。他也知道自己弥日不多,所以才和一手带大的孙儿讲那些事。他知道,他知道。



    



    “阿策,”父亲沉默许久,举手:“为了左家。”



    



    左荆策凄然一笑,与他击掌:“为了左家。”



    



    



    无惜停了停,连续倒了两杯茶喝掉。低头,阿罔正睁着滴圆眼睛看她。



    



    “好了,你该睡觉了。”



    



    “那小姨,后来呢,后来左荆策怎么样了,他找到凶手了吗?柯雅帝姬是谁杀的?”阿罔用手支起上半身,连珠炮似的发问。



    



    无惜呼出一口气,把她摁进被窝:“今天讲够多了,赶紧睡觉。坐了一天的马车,不累?”



    



    阿罔嘟起嘴,极不情愿地盖好被子,过了一会儿又说:“小姨,我不喜欢这个客栈的被子,味道好难闻。”



    



    “我可没叫你跟我来的,如果你不喜欢,自己回礴月去好了。”



    



    阿罔嘀咕几句,转身背对她,不一会儿又转过身来:“你不睡吗?”



    



    无惜站在窗前,没有说话。



    



    从礴月到京城,需要四五个昼夜,马车队到凤府门口,已是日落西山。



    



    进了凤府侧门,两侧便是竖十字格纹红木屏风的穿堂。走下三阶石阶,青石浮雕祥纹影壁赫然矗立,虽比不上皇亲国戚府邸的华贵,却是很大气的布局。去凤御史给无惜空出来的西屋,要经过凤府后花园。花园不大,但贵在精致。她来的时候,靠近后门的一株茶花初凝蓓蕾,有芙蓉绽颜,金菊窥看,虽无奇花仙草,飞鹤珍禽,却是素雅清新,别有风趣。



    



    她携阿罔过去,正碰上屋内下人鱼贯而出。吸到薄尘,没忍住打了个喷嚏。万字流水纹窗全部打开,照进这个多年来被人遗忘的角落。就算挂起卷卷檀香也掩盖不了陈年霉味,倒是门前檐下彩绘红梅映雪竹帘是新换的。进了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鎏银缠枝莲祥云三足小鼎,正对着刚刷过白壁上垂下的仕女踏花图。



    



    无惜忽然想起,自己的生母宁氏,这辈子,都没有踏进京城凤府一步。



    



    她在礴月出生,在礴月长大,老祖父逝世那年,父亲高中,因为孝期无法出仕。父亲不知花了多少人财打点才在孝期满后,在京城有了一席之地。那时他们一家子住在礴月祖宅,当时作为父亲正妻的母亲听到要去京城时,满心欢喜。可无惜在竞河落水,正是大家收拾好行装的那天,她好不容易醒来时,偌大礴月凤府祖宅空空荡荡。只有母亲守在床前默默垂泪。



    



    如果不是自己吃糖人弄脏了手,就不会硬拽着紫岫要去洗手,就不会掉下竞河;如果不是自己落水昏迷几天,母亲就会跟随父亲一起去京城,就会有更多荣华富贵。



    



    稍微安顿妥当,有丫鬟来请无惜和阿罔去主母的屋子吃晚饭。现任凤府嫡母是沈氏,无惜还没见过她,也没见过一众弟妹。



    



    无惜一直不明白后来母亲为什么拒绝父亲让她去京城的提议,不过她在看到晚宴上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时候,心底隐约有了答案。



    



    御史今天很高兴,沈氏打趣说,一定是大小姐回来了才这么开心。凤侯喝酒,把无惜叫到跟前,在灯下,他的白发与皱纹显得尤为刺目。他说:“我一直叫你娘带你回来,但她不肯,这么多年,叫你回来,你也不肯……”



    



    无惜笑:“哪有不肯。再说,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你和你娘,一个性子,连模样都有七八分相似。我不傻,你们不肯回来,以为我不知道什么缘故么……”凤御史醉醺醺的,沈氏打断他,叫婢女端茶来,展颜:“老爷喝多了,说话没个警醒,大小姐千万别见怪。”



    



    无惜保持笑容:“怎么会?”心底却是微微叹了口气。



    



    晚宴后,沈氏扶凤御史去歇息,大家各自散了。回到西屋,院子里站着几个女孩子,鸢尾拿了名册来给无惜看,说是夫人拨给她的丫鬟,她不大上心,叫鸢尾安排着便是了。



    



    洗漱,阿罔在纱厨里睡不着,无惜哄她睡,然后,众人熄灯退去。



    



    她从储物戒里翻出件墨缎面猞猁皮底子斗篷裹上,才走上通往妖殿的路。 



    



    有点像不归路呢。 



    



    寒风四起,如泼墨的空间一转,出现三条高门狭道,皆绘群妖庆生图,浮雕逼真,容颜骇人,色泽幽森润亮。



    



    三门只开了左侧偏门,道上悬两列幽蓝妖火。



    



    无惜裹紧斗篷走进去,所过之处妖火一盏盏熄灭。



    



    到尽头,有白衣紫纹蒙黑纱的殿侍为她脱下披风。脚下地板从花岗岩变成了平滑如镜的墨晶。



    



    殿左壁撑以高柱,没有砌壁,也没有栏杆。那边半个大得吓人的月亮照亮了大半殿宇,隐隐还能看清上面的环纹。



    



    无惜走上前去,在一根高柱阴影里,跪下。



    



    “凤氏无惜,前来受诏。”



    



    手上一空,殿牌消失。而后,面前高不见顶的百丈石台上抛下一道红星,落于她左肩。



    



    痛如铁烙。



    



    红漆雕墨穗殿牌摔在她跟前,上面“隶下鲛弱”改成了“效诰螽狐”。



    



    螽狐冷漠空旷的嗓音自高台悠悠传下,“凤氏无惜,效诰殿内,封,第二十三吏。”



    



    “谨遵主命。”



    



    无惜去殿侍手上拿斗篷,后者给了她一柄灯笼,让她到焦楼领衣服。



    



    内殿的正装是秋裳。交领绣罂粟暗纹,蔽膝有流水般光泽,广袖。很好看,打架也方便,但不保暖。她把衣服放在戒指中,经过系红布幅的枯树下,听到零零散散几个人在私语。她不大注意,从他们身边过,无可避免地听到模糊几个字眼:



    



    鸣泉落。又是鸣泉落。



    



    快走到甬道出口时,身后气流一晃。无惜刚转头,支到一半的结界被人猛的打碎,她被狠狠抵在墙上,那人的手肘横在她咽喉处。



    



    无惜被撞得头晕眼花,目光好容易聚焦,却看到一张陌生的俊逸脸庞。她努力想了想,自己并不认识他。



    



    “你把琪缨还给我!”那人咬牙,“为什么不听二公子的话,为什么!”



    



    无惜感到莫名其妙,正欲开口,喉间又紧了紧:“鲛弱早该死了,他为什么不早点死!”



    



    那人还想说下去,但发现下颔处有一点青幽光芒。无惜的昭黎短剑离他颈间只有一张薄纸的距离。



    



    “陶举,算了吧。”那人身后响起叹息。无惜看过去,是个仙风道骨的少年,她曾在茶楼看到鲛弱与他谈话,鲛弱叫他“倚方”。



    



    “你什么意思?你的满满,也不是被鲛弱害死了吗!”陶举怒红着眼。



    



    倚方面无表情:“可你就算杀了她,她们也不会活过来。”



    



    “那么,你是让我放过她?倚方,我可没你这种宽容!”



    



    无惜听到他们谈话,感觉很不舒服,用剑尖抵着陶举心口,就想走。陶举却徒手抓着短剑,用力甩开。



    



    “是你和鲛弱,害死琪缨的……是你害死了她们……”



    



    无惜忽然想起来,她在焦楼跟三个人吵架被螽狐抓到那次,那三个人好像说,她们的主上是陶举和倚方。



    



    琪缨她们……死了?



    



    “两位大人,这是做什么?”背后有人慵懒道,声音是让人不舒服的官腔。



    



    倚方微微颔首:“白耕令官。”



    



    陶举冷哼:“这不关你的事!”



    



    皇甫白耕浅笑:“陶大人这话就不好听了,殿君让我辅佐二公子管理殿内事宜,既是这垂罂殿里的事,有什么是与我无关的?”



    



    “这是我与她的私事。”



    



    “我怎么没听说,二公子的殿吏,居然与陶大人有交情?”皇甫白耕露出讶异神色,“那么陶大人就与她细聊吧。”他施施然离开,留下目瞪口呆的陶举与倚方。



    



    等皇甫白耕走掉,陶举对无惜恶狠狠道:“令牌!拿出来!”



    



    无惜看看陶举,又看看倚方,犹豫着掏出令牌。陶举一把夺过,看到上面的字,手忍不住颤抖:“苍天无眼!苍天无眼!”



    



    无惜抢过令牌,快速走掉。



    



    琪缨死了?谁干的?



    



    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