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天很冷。本来早上还是一副要出太阳的征兆，现在却阴云密布，像随时会掉下来将整座城窒息。无惜裹紧茜素青绣球花滚边长衣，漫无目的走在大街上。四周路人行色匆匆，没有人会注意她。
百无聊赖，她转身进了礴月地下隐市。今天并没有很多人，连一向活泼的绿皮肤山魈都懒洋洋地窝在皮毯里打哈欠，五足鬼婴也不跳舞了，趴在牛皮大鼓上玩狐獴。
她绕了大半圈，最后在一幢高楼的阶梯上坐下。两个堕仙在暗处看她。
手中的乌木折扇光泽明亮，柄末纤细篆文“鲛弱”二字像锥子一样刺在她心里，尔后不停翻滚搅动。无惜刚开始做任务受伤后，会用力摁着伤口，这样会特别疼，但松开手以后就好多了。
每每她忍不住痛，都会这样做。
现在也是。
无惜本来应该在去京城的马车上，像假装睡着、拿树枝幻成自己的模样偷溜出来，这种行为，很为鲛弱所不耻。可她现在，一点儿也不在意了。
眼睛用冰敷了，还是肿，肚子开始叫起来，她后悔今早没有听紫岫的话吃了那碗百合莲子粥。也后悔在久安，自己离开得如此匆忙，那个活蹦乱跳往她头顶撒花的男人，如今该入轮回了吧……不，他入不了轮回了。
她木木坐在台阶，脑子里全是掌柜冷静的话。
“鲛弱的确死了，死得很彻底，魂飞魄散，永无来世。你不要做傻事。”
“让人魂飞魄散的法术确实是妖殿明令的禁术，但依旧有人会。”
“用禁术的人承受不住反噬，已经尸骨无存。妖殿已在搜查与他有关的任何人。”
她看着身旁各类妖魔的私语与谈笑，心底涌出无名火。为什么鲛弱死了，他们还这么开心呢！
她不想听他们的话，却总有几个字眼频繁出现:
“鸣泉落着火了呢！”
“鸣泉落?是……是那个地方的鸣泉落么！”
“是天雷呢，不知道花田的神，又闹出什么幺蛾子了！”
“如此说来，天界又要……”
无惜听得烦，于是走开。她估摸着马车现在出了礴月郊外，于是戴上帷帽上了地面。外头果然下了一场雨，到处湿哒哒的，叶稍还滴着水。她也不怕积水湿鞋，慢吞吞地走。
因为寒冷和秋雨，主街上少了很多人。无惜忽然在街心止步。鸣泉落?鸣泉落……是哪里？眼前一花，似乎有点点光芒。
又是，金茶花。
酒馆内灯火通明，汉子轻拨胡琴唱着古老歌谣。女人红裙翻飞，媚眼如丝，双手时而举过头顶，时而在胸前作蝴蝶。腕上金玲叮叮当当。
说实话，他很少来这种地方，一是因为阿爹不许，他说要喝酒有自己的陈年江酒，酒馆那地方脏得很，最要紧的事酒还不好！二是，他以前没有什么“愁”要浇。以前。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桌上摆满瓶瓶罐罐。他趴在桌子上，灯似乎在晃。酒馆的酒，比他想象的要厉害多了。
朦胧间有人狠狠夺走他手中酒坛。他正想呵斥是谁那么大胆子，话已冲到喉头，却想起来桌上醒目处摆的自己的宫侍腰牌。看见腰牌，还敢如此放肆，一定有那个人的缘由。
果然，那人见他无动于衷，揪起他的耳朵大喊:“伤还没好全就敢在这里喝那么多酒，看回去你阿爹不扒了你的皮！”
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结结巴巴地说:“大……大父……”
他的祖父以前是军人，如今面容清矍，身材瘦削做起事来却风风火火，毫不马虎，也喜欢揪他耳朵。祖父都快七十多岁了，除了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之外，其他方面一点也不像个老头儿。的确，世上没有哪几个老头儿在自己寿辰时独自跑到深山老林抓头狼回来庆祝，也没有带自己孙子去花街柳巷喝酒的。
祖父只有父亲一个孩子，而他是父亲最小的儿子。他从小被祖父在极渊边带大，直到十岁那年才回到左家家族。所以，他对祖父的情感，亦师亦友，亦母亦父。
祖父并不像阿爹一样，严禁他去酒馆。所以祖父没有严厉责备他，而是遣仆人把他带回左家，还严令他们不准告诉任何人他回来的事。
醉醒一觉，已是夜里。月下灯如豆。
夏季明月总是格外亮格外圆，他看见祖父倚靠在窗边吹短笛。是他小时候，祖父教他的那首曲子。
“阿策，你醒了。”祖父注意到他起身，停了下来。“桌子上有醒酒茶，喝了吧，要不然会头疼的。”
左荆策拿过，喝一口茶:“北朔左家，世代精忠。以护皇族为己任，以忠皇族为己荣……可我现在，只想着怎样脱离这个世代精忠。”
“想要离开，想要有自己的生活。”他忽然笑起来，“你这个想法，蛮伟大的。”
他听见自己说:“其实我没有埋怨过任何人，阿爹也是，北皇也是。我只是不想有‘帝姬首卫’这个身份，不想把这一生交给皇宫。”身为宫侍之首，他只有等帝姬薨逝，才能重获自由。这是每任侍首的悲哀，亦是他的悲哀。
“任何人都有情非得已的东西。”祖父淡淡道，把玩着手中短笛。
左荆策突然冷笑起来:“那么大父，如果要你面对一个被宠坏了的主子、一个把你当成玩物任意践踏的主子，你还能有什么发自内心的尊敬？！”
一个半月前，柯雅帝姬为了好玩，让他从八层塔高展木翼跳下来。他摔在墙上，肋骨至今还隐隐作痛。呵，这就是他要守护一生的主人？
“有时，我真想殉主以示忠心啊。”左荆策轻轻地笑。“柯雅帝姬为什么要考验我呢？非要等她死了才知道我左家的赤胆忠心吗？”
“左荆策，你这是要陷左家于不仁不义吗？你这是要毁了左家！”他第一次发怒，第一次冲我拍案而起，短笛直指他眉心。他是祖父从小带大的孩子，尽管那时他都不了解自己，祖父却很快意识到他已对柯雅帝姬有了杀心。这是很恐怖的，也很致命。
左荆策喝完最后一口茶，声音平缓:“近日我听到了一些谣言。”
左荆策看着祖父。
“有人说，如今的北皇姓左。”
短笛折射灯光微微颤抖，祖父低吼:“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昭黎公主、单名一个‘瑨’字的北朔先太后。”他并不理会眉间短笛。“你当年不是爱上了前朝皇后，如今北皇故去的生母吗？什么世代精忠……”
“混账！你从哪里听来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他轻轻笑:“这么多年了，你仍是不敢承认啊。所谓的忠烈世家，只不过是北朔皇帝的一枚棋子、一只爪牙罢了。”
祖父冷冷看着他。
他把茶盅放下，脸上无悲无喜，月光清清冷冷映在眼里，四周好像腾起乳白色烟雾:“我该回去了。”
北朔左家，世代精忠。
他没有想到和祖父再一次见面是在这样的境地下。屋内点燃十八盏油灯，四周如白昼。据说这样雪山狼女会听到人们内心的祈求，能保佑那个人长寿安康。
“大父，”左荆策坐在他床边，“你说，我们像不像一群狗？”
他摇头，近日因伤痛折磨，体态愈发清瘦了。
“这样的狗，还要当多少年？”。
“其实呀，阿策。”他狡黠一笑，像个孩子。“在你大父我年轻的时候，做过不少伟大的事呢！”
“哦，说说看？”
他喘息几声:“我在十九岁的时候，是一名狼牙兵。哈哈，很伟大是吧……”
左荆策攥紧拳头，隐忍道:“大父最伟大了。”
“那是很久以前了，先帝还只是太子的时候，我与一些同袍受命去迎接昭黎来和亲的公主。那时我挺瞧不起昭黎人，想我北朔众妃嫔，哪个不是自己骑头马带兽皮虎牙来的，偏生昭黎的公主要坐马车……不过……”他说完这段话后，不停咳嗽。
左荆策为他倒杯水，:“你别说了，我替你说。”
“不行啊阿策，已经……已经有四十多年没人听过我讲这个故事了，再不说，就真的没机会了……”
“我知道，我知道的！这是你们第一次相遇，下次是在天狼节时的皇宫里、再下一次是她来找你助太子铲除异己！”左荆策忍不住说。
“让我说完，”他不紧不慢地喝水。
左荆策知道他后面要说什么，左荆策知道那段历史。
他自顾自讲:“先帝即位元年，我的阿爹重病，我抛下军中事务前去侍奉。但二年春，翟海发动‘狼牙兵变’……如今的小儿是这样称它的吧？‘狼牙兵变’？”
左荆策苦笑:“那不是你的错。”
他亲自把尘封结痂的伤疤揭开，然后一点一点撕开。其间血肉模糊，不忍直视。
“翟海于你，如同你于我。可他野心太大，一个兵营已经满足不了他了。可联合外敌叛国，确实不应该。”左荆策说。
祖父闭上眼，满是疲倦:“阿策你可知道那种感觉？你最敬重的长辈发动叛国兵变，使在大陆众国名誉赫赫的狼牙军成为北朔最耻辱的一笔……你朝夕与共的兄弟全被处死！不是战死沙场！不是为国捐躯！而是，被一生效忠的北皇亲判斩首！众士卒被流放、被苦役、被人人践踏！”说到最后几句，他愈发激昂，就在左荆策以为他要撑不住的时候，他渐渐缓了平息下来，又恢复到那个处事不惊的镇定老头儿的模样，“在得知弟兄们被处死后，我疑虑过为什么自己没有受到丝毫牵连，想过是哪个大臣保全了左家，可没有想到是她在先帝面前拼力维护左家……”
左荆策知道“她”指的是谁。说她与左家有染的谣言，大概也是那时候传出来的吧。
二人相对无言。许久，祖父笑起来，指着自己的伤腿:“回去吧，可惜我不能送你了。”
左荆策回了宫后，听说柯雅帝姬派人四处找他，他心下厌烦。不过在这宫中，只要他想藏，少有人能找到。
次日清晨，雪凄凄恻恻地下，在这个月亮还没完全收起来的昏暗早晨，家奴披着一身露水，身后是暗蓝天色，隐隐有日光喷薄而出。他低声细语，说在一刻钟前祖父走了，要左荆策回去奔丧。
家奴把短笛交给左荆策，说这是祖父留给他的。墨竹短笛，包浆锃亮，看得出来是被人经常抚摸。在尾端隐蔽处细刻蝇头小字:念瑨。
这是一个年号。
先帝在她去世后悲痛欲绝，不顾臣属拦阻执意将年号改为“念瑨”，但在半年后又改了回来。这个仅存半年的年号，如今的史册常常将其忽略。
祖父将它刻在这里。
左荆策没有回去，即使是祖父出殡那日。
祖父走了的一个月后，是柯雅帝姬生辰。因为帝姬是现在北皇唯一的血脉，所以这场宴会格外隆重，皇宫上下一片热腾，张灯结彩。送礼的大臣绞尽脑汁，有人还请了牙拓城里的戏班子。
在那个庆声遍地烟花似流年的夜晚，他带着宫卫巡逻完皇宫后，独自躺在后花园巨石旁。今晚月亮很亮，犹如他从酒馆回到家中那夜。只是没有灯如豆，没有月下吹笛的那人。
架好笛，左荆策手法生疏地慢慢吹起来。已经很久没有吹过，都快忘了。小时候祖父手把手教给他，说要是心里有喜欢的人，就可以吹给那个人听。
渐渐回忆起来，手法愈发熟稔。正在这时有人自月下缓缓走来，和着曲子唱歌:“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若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低低接上这一句，他跪倒在他面前，右手握拳抵在心脏处，“吾皇。”
“只我二人，不必多礼。”俊美帝王含笑道，不顾尊卑礼仪坐在左荆策身旁。“吹这首曲子，阿策可是有了心上人？”
他收敛起礼，摇头否认。
“这首曲子是母后在我很小的时候教给我的，她说是昭黎曲子，还说，自己一直有愧于一个人。”北皇看着他，温柔语气中暗藏锋利，“那么阿策，你是怎么知道的？”
历代北皇只有在特殊场合才会用自称，为了显示他们独特的不同。现在他没有用，但并不代表他很随和。
左荆策低头，做出恭敬的样子:“这是卑职从昭黎古书上看来的。”
“哦。”他淡淡道。北皇知道他在撒谎，但没有揭穿。优秀的君王都不会这样做。那段往事太沉重，满是血腥味，没有人愿意提起。
“母后生前十分喜爱笛子，你手中的笛子，可否给我看看？”北皇露出平易近人的微笑。
在宫里有点年头的侍卫都知道，先太后最爱抚琴……这样睁眼说瞎话真是……左荆策心中百转千回，攥紧笛子正要递给他，一声尖叫传来:“不好啦！出事啦！帝姬出事了——”
百无聊赖，她转身进了礴月地下隐市。今天并没有很多人，连一向活泼的绿皮肤山魈都懒洋洋地窝在皮毯里打哈欠，五足鬼婴也不跳舞了，趴在牛皮大鼓上玩狐獴。
她绕了大半圈，最后在一幢高楼的阶梯上坐下。两个堕仙在暗处看她。
手中的乌木折扇光泽明亮，柄末纤细篆文“鲛弱”二字像锥子一样刺在她心里，尔后不停翻滚搅动。无惜刚开始做任务受伤后，会用力摁着伤口，这样会特别疼，但松开手以后就好多了。
每每她忍不住痛，都会这样做。
现在也是。
无惜本来应该在去京城的马车上，像假装睡着、拿树枝幻成自己的模样偷溜出来，这种行为，很为鲛弱所不耻。可她现在，一点儿也不在意了。
眼睛用冰敷了，还是肿，肚子开始叫起来，她后悔今早没有听紫岫的话吃了那碗百合莲子粥。也后悔在久安，自己离开得如此匆忙，那个活蹦乱跳往她头顶撒花的男人，如今该入轮回了吧……不，他入不了轮回了。
她木木坐在台阶，脑子里全是掌柜冷静的话。
“鲛弱的确死了，死得很彻底，魂飞魄散，永无来世。你不要做傻事。”
“让人魂飞魄散的法术确实是妖殿明令的禁术，但依旧有人会。”
“用禁术的人承受不住反噬，已经尸骨无存。妖殿已在搜查与他有关的任何人。”
她看着身旁各类妖魔的私语与谈笑，心底涌出无名火。为什么鲛弱死了，他们还这么开心呢！
她不想听他们的话，却总有几个字眼频繁出现:
“鸣泉落着火了呢！”
“鸣泉落?是……是那个地方的鸣泉落么！”
“是天雷呢，不知道花田的神，又闹出什么幺蛾子了！”
“如此说来，天界又要……”
无惜听得烦，于是走开。她估摸着马车现在出了礴月郊外，于是戴上帷帽上了地面。外头果然下了一场雨，到处湿哒哒的，叶稍还滴着水。她也不怕积水湿鞋，慢吞吞地走。
因为寒冷和秋雨，主街上少了很多人。无惜忽然在街心止步。鸣泉落?鸣泉落……是哪里？眼前一花，似乎有点点光芒。
又是，金茶花。
酒馆内灯火通明，汉子轻拨胡琴唱着古老歌谣。女人红裙翻飞，媚眼如丝，双手时而举过头顶，时而在胸前作蝴蝶。腕上金玲叮叮当当。
说实话，他很少来这种地方，一是因为阿爹不许，他说要喝酒有自己的陈年江酒，酒馆那地方脏得很，最要紧的事酒还不好！二是，他以前没有什么“愁”要浇。以前。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桌上摆满瓶瓶罐罐。他趴在桌子上，灯似乎在晃。酒馆的酒，比他想象的要厉害多了。
朦胧间有人狠狠夺走他手中酒坛。他正想呵斥是谁那么大胆子，话已冲到喉头，却想起来桌上醒目处摆的自己的宫侍腰牌。看见腰牌，还敢如此放肆，一定有那个人的缘由。
果然，那人见他无动于衷，揪起他的耳朵大喊:“伤还没好全就敢在这里喝那么多酒，看回去你阿爹不扒了你的皮！”
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结结巴巴地说:“大……大父……”
他的祖父以前是军人，如今面容清矍，身材瘦削做起事来却风风火火，毫不马虎，也喜欢揪他耳朵。祖父都快七十多岁了，除了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之外，其他方面一点也不像个老头儿。的确，世上没有哪几个老头儿在自己寿辰时独自跑到深山老林抓头狼回来庆祝，也没有带自己孙子去花街柳巷喝酒的。
祖父只有父亲一个孩子，而他是父亲最小的儿子。他从小被祖父在极渊边带大，直到十岁那年才回到左家家族。所以，他对祖父的情感，亦师亦友，亦母亦父。
祖父并不像阿爹一样，严禁他去酒馆。所以祖父没有严厉责备他，而是遣仆人把他带回左家，还严令他们不准告诉任何人他回来的事。
醉醒一觉，已是夜里。月下灯如豆。
夏季明月总是格外亮格外圆，他看见祖父倚靠在窗边吹短笛。是他小时候，祖父教他的那首曲子。
“阿策，你醒了。”祖父注意到他起身，停了下来。“桌子上有醒酒茶，喝了吧，要不然会头疼的。”
左荆策拿过，喝一口茶:“北朔左家，世代精忠。以护皇族为己任，以忠皇族为己荣……可我现在，只想着怎样脱离这个世代精忠。”
“想要离开，想要有自己的生活。”他忽然笑起来，“你这个想法，蛮伟大的。”
他听见自己说:“其实我没有埋怨过任何人，阿爹也是，北皇也是。我只是不想有‘帝姬首卫’这个身份，不想把这一生交给皇宫。”身为宫侍之首，他只有等帝姬薨逝，才能重获自由。这是每任侍首的悲哀，亦是他的悲哀。
“任何人都有情非得已的东西。”祖父淡淡道，把玩着手中短笛。
左荆策突然冷笑起来:“那么大父，如果要你面对一个被宠坏了的主子、一个把你当成玩物任意践踏的主子，你还能有什么发自内心的尊敬？！”
一个半月前，柯雅帝姬为了好玩，让他从八层塔高展木翼跳下来。他摔在墙上，肋骨至今还隐隐作痛。呵，这就是他要守护一生的主人？
“有时，我真想殉主以示忠心啊。”左荆策轻轻地笑。“柯雅帝姬为什么要考验我呢？非要等她死了才知道我左家的赤胆忠心吗？”
“左荆策，你这是要陷左家于不仁不义吗？你这是要毁了左家！”他第一次发怒，第一次冲我拍案而起，短笛直指他眉心。他是祖父从小带大的孩子，尽管那时他都不了解自己，祖父却很快意识到他已对柯雅帝姬有了杀心。这是很恐怖的，也很致命。
左荆策喝完最后一口茶，声音平缓:“近日我听到了一些谣言。”
左荆策看着祖父。
“有人说，如今的北皇姓左。”
短笛折射灯光微微颤抖，祖父低吼:“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昭黎公主、单名一个‘瑨’字的北朔先太后。”他并不理会眉间短笛。“你当年不是爱上了前朝皇后，如今北皇故去的生母吗？什么世代精忠……”
“混账！你从哪里听来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他轻轻笑:“这么多年了，你仍是不敢承认啊。所谓的忠烈世家，只不过是北朔皇帝的一枚棋子、一只爪牙罢了。”
祖父冷冷看着他。
他把茶盅放下，脸上无悲无喜，月光清清冷冷映在眼里，四周好像腾起乳白色烟雾:“我该回去了。”
北朔左家，世代精忠。
他没有想到和祖父再一次见面是在这样的境地下。屋内点燃十八盏油灯，四周如白昼。据说这样雪山狼女会听到人们内心的祈求，能保佑那个人长寿安康。
“大父，”左荆策坐在他床边，“你说，我们像不像一群狗？”
他摇头，近日因伤痛折磨，体态愈发清瘦了。
“这样的狗，还要当多少年？”。
“其实呀，阿策。”他狡黠一笑，像个孩子。“在你大父我年轻的时候，做过不少伟大的事呢！”
“哦，说说看？”
他喘息几声:“我在十九岁的时候，是一名狼牙兵。哈哈，很伟大是吧……”
左荆策攥紧拳头，隐忍道:“大父最伟大了。”
“那是很久以前了，先帝还只是太子的时候，我与一些同袍受命去迎接昭黎来和亲的公主。那时我挺瞧不起昭黎人，想我北朔众妃嫔，哪个不是自己骑头马带兽皮虎牙来的，偏生昭黎的公主要坐马车……不过……”他说完这段话后，不停咳嗽。
左荆策为他倒杯水，:“你别说了，我替你说。”
“不行啊阿策，已经……已经有四十多年没人听过我讲这个故事了，再不说，就真的没机会了……”
“我知道，我知道的！这是你们第一次相遇，下次是在天狼节时的皇宫里、再下一次是她来找你助太子铲除异己！”左荆策忍不住说。
“让我说完，”他不紧不慢地喝水。
左荆策知道他后面要说什么，左荆策知道那段历史。
他自顾自讲:“先帝即位元年，我的阿爹重病，我抛下军中事务前去侍奉。但二年春，翟海发动‘狼牙兵变’……如今的小儿是这样称它的吧？‘狼牙兵变’？”
左荆策苦笑:“那不是你的错。”
他亲自把尘封结痂的伤疤揭开，然后一点一点撕开。其间血肉模糊，不忍直视。
“翟海于你，如同你于我。可他野心太大，一个兵营已经满足不了他了。可联合外敌叛国，确实不应该。”左荆策说。
祖父闭上眼，满是疲倦:“阿策你可知道那种感觉？你最敬重的长辈发动叛国兵变，使在大陆众国名誉赫赫的狼牙军成为北朔最耻辱的一笔……你朝夕与共的兄弟全被处死！不是战死沙场！不是为国捐躯！而是，被一生效忠的北皇亲判斩首！众士卒被流放、被苦役、被人人践踏！”说到最后几句，他愈发激昂，就在左荆策以为他要撑不住的时候，他渐渐缓了平息下来，又恢复到那个处事不惊的镇定老头儿的模样，“在得知弟兄们被处死后，我疑虑过为什么自己没有受到丝毫牵连，想过是哪个大臣保全了左家，可没有想到是她在先帝面前拼力维护左家……”
左荆策知道“她”指的是谁。说她与左家有染的谣言，大概也是那时候传出来的吧。
二人相对无言。许久，祖父笑起来，指着自己的伤腿:“回去吧，可惜我不能送你了。”
左荆策回了宫后，听说柯雅帝姬派人四处找他，他心下厌烦。不过在这宫中，只要他想藏，少有人能找到。
次日清晨，雪凄凄恻恻地下，在这个月亮还没完全收起来的昏暗早晨，家奴披着一身露水，身后是暗蓝天色，隐隐有日光喷薄而出。他低声细语，说在一刻钟前祖父走了，要左荆策回去奔丧。
家奴把短笛交给左荆策，说这是祖父留给他的。墨竹短笛，包浆锃亮，看得出来是被人经常抚摸。在尾端隐蔽处细刻蝇头小字:念瑨。
这是一个年号。
先帝在她去世后悲痛欲绝，不顾臣属拦阻执意将年号改为“念瑨”，但在半年后又改了回来。这个仅存半年的年号，如今的史册常常将其忽略。
祖父将它刻在这里。
左荆策没有回去，即使是祖父出殡那日。
祖父走了的一个月后，是柯雅帝姬生辰。因为帝姬是现在北皇唯一的血脉，所以这场宴会格外隆重，皇宫上下一片热腾，张灯结彩。送礼的大臣绞尽脑汁，有人还请了牙拓城里的戏班子。
在那个庆声遍地烟花似流年的夜晚，他带着宫卫巡逻完皇宫后，独自躺在后花园巨石旁。今晚月亮很亮，犹如他从酒馆回到家中那夜。只是没有灯如豆，没有月下吹笛的那人。
架好笛，左荆策手法生疏地慢慢吹起来。已经很久没有吹过，都快忘了。小时候祖父手把手教给他，说要是心里有喜欢的人，就可以吹给那个人听。
渐渐回忆起来，手法愈发熟稔。正在这时有人自月下缓缓走来，和着曲子唱歌:“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若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低低接上这一句，他跪倒在他面前，右手握拳抵在心脏处，“吾皇。”
“只我二人，不必多礼。”俊美帝王含笑道，不顾尊卑礼仪坐在左荆策身旁。“吹这首曲子，阿策可是有了心上人？”
他收敛起礼，摇头否认。
“这首曲子是母后在我很小的时候教给我的，她说是昭黎曲子，还说，自己一直有愧于一个人。”北皇看着他，温柔语气中暗藏锋利，“那么阿策，你是怎么知道的？”
历代北皇只有在特殊场合才会用自称，为了显示他们独特的不同。现在他没有用，但并不代表他很随和。
左荆策低头，做出恭敬的样子:“这是卑职从昭黎古书上看来的。”
“哦。”他淡淡道。北皇知道他在撒谎，但没有揭穿。优秀的君王都不会这样做。那段往事太沉重，满是血腥味，没有人愿意提起。
“母后生前十分喜爱笛子，你手中的笛子，可否给我看看？”北皇露出平易近人的微笑。
在宫里有点年头的侍卫都知道，先太后最爱抚琴……这样睁眼说瞎话真是……左荆策心中百转千回，攥紧笛子正要递给他，一声尖叫传来:“不好啦！出事啦！帝姬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