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和年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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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当时她从久安回来时,正是晚上。无惜不好打扰掌柜休息,于是悄悄在剪素睡了一晚。



    



    次日,拿信封去找掌柜,那朵妖冶盛极的娇小花朵,以醇厚墨汁描在素蚕茧纸上,虽是描绘得盛放至极,却隐隐透出一股无法言喻的死气。 



    



    无惜把它递给掌柜:“这是什么?” 



    



    掌柜敛下眼帘,将它丢入一盆清水。纸张吸饱水渐渐沉落盆底,花朵的颜色晕开,整盘水变成了淡墨色。 



    



    他把手伸进水中:“罂粟花。” 



    



    话音未落,墨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附在纸上。 



    



    幽幽涟漪下,纸上的墨迹组成了几个字“十二月初三祭台。” 



    



    “是在垂罂殿里吗,我记得有个很老的废祭台,我要去那里吗?” 



    



    掌柜淡淡道:“是我们。” 



    



    无惜虽然想不明白那张莫名其妙的纸是什么,但看见掌柜依旧平稳的模样自己也就放心了,于是每天仍吃好睡好玩好,偶尔想起鲛弱,他这么久没联系自己,应该在北朔赛马赛得不亦乐乎……



    



    无惜每天下午,几乎都在恒宁底楼听书,经常能听到很多消息。比如昭黎国的皇帝,是将侄女儿而非亲生女儿送来东鸣的小道消息、比如北朔要与昭黎开战的传言、比如当今圣上的小公主眼角有颗泪痣……她有时听着听着,就会忘记凤侯命自己在徽和四年的春节,一定要回京城去。然后,成亲。



    



    听阿罔说,远远的娘亲很喜欢她,对她很好。远远娘亲蒸的面食连嗜肉成性的阿罔都考虑改行吃素了。无惜也挺喜欢阿罔的,只是有时会被她气得脑袋疼。



    



    比如有一次掌柜拿塞外的提子给她们吃,无惜有事出去,于是叫阿罔留一半给她。然而等她回来,青瓷贝形碗里的提子,每颗都只咬了一半……无惜气得不行,去找阿罔,她还眨巴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无辜。



    



    “我让你留一半,你就这样?”



    



    “就是留了一半嘛……小姨好凶哦,以后小姨父要吃亏了呢。”



    



    深呼吸……深呼吸……“我至少还有人要,你看看你,比我老这么多,连个情郎哥哥都没有。”



    



    阿罔扁扁嘴,眼泪在眶里打转。然后,把剩下的提子都吃了。



    



    无惜脑袋更疼了。



    



    有时阿罔晚上会与无惜一起睡觉,洗漱完光着脚丫在剪素乱跑,硬把正挑选海棠胭脂还是月季胭脂为难的无惜拉来,给自己读书。无惜当然不能指望她读的是正儿八经的圣贤书,那都是些小孩子看的画本。她心里惦记着胭脂,便说:“我讲完了,你就睡觉,好不好?”



    



    “讲我爹娘吧,上次你说到他们下了极渊。”阿罔想了想,很认真地说。



    



    “行。我说完了,你可不能耍赖又叫我讲。”无惜清了清嗓子,替她掖好被角。“唔……那是很久以前了吧……”



    



    阿罔的父亲是人类,他叫左荆策,北朔左家嫡五子。



    



    是北朔国世代精忠、有十七英烈的左家。左荆策与阿罔母亲相识,说起来还多亏了无惜。那时无惜还不叫无惜,仅是跟在鲛弱身边的一缕游魂;那时刚拜在鲛弱名下的掌柜还是个翩翩少年模样,且不甚喜欢她;那时鲛弱总是叹气,叫她别总是惹事和贪睡;那时阿罔的娘亲因偷了鲛弱的东西,被鲛弱罚在身边做跑腿的。



    



    她被左荆策追了两座山一条涧半片林子的事,鲜有人知。如今想来,作为无名游魂还敢到处溜达并去偷别人的烤兔子,胆子委实大了些。总之她后来在山洞躲了两天,终于碰到一个熟人……呃……熟狼了,是阿罔的娘亲。



    



    之后的事情比较简单,大概说起来就是和解之后左荆策告诉她们,自己侍奉的柯雅帝姬无故被杀,他奉北皇之命查找凶手,如今已明确知晓此事与妖界有关。



    



    至于再后来左荆策是如何引诱阿罔娘亲和他私奔并这么迅速有了阿罔,无惜便不太清楚了。她那时只是担忧,妖与人生出来的小怪物会长得多丑。不过现在看来,还好。



    



    无惜低头看了看阿罔,她已经睡着了,密长睫毛在灯光下投出一片阴影,耳后小小的疤痕粉粉的。这道疤痕似乎在她刚出生就有了,但不像胎记。



    



    无惜吸了口气,掀开薄纱罩子吹灭烛火,蹑手蹑脚地出去。走到走廊甬道尽头,幽幽月光从万字雕花漏窗中刺过,繁复阴影在青花瓷缸与文杏木地板上拉长。瓷缸里还有零星几朵睡莲,锦鲤躲在睡莲叶子下。她从青石戒指中拿出一块花饼,慢慢吃。



    



    用千里铃联系鲛弱。没有回应。



    



    四野阒然。她吃完花饼,拍干净手,下楼。小厮与茶童们都睡着了,只有玉兰树下的房间还亮着灯。果然没睡。



    



    无惜敲门,得到允许后打开,但不进:“他们让我明天走。”



    



    掌柜没有搁下笔,一时反应不过来:“谁们?”



    



    “当然是凤府的人了。我找不到鲛弱了。”



    



    掌柜揉揉额角:“无惜,你不能什么事都找鲛弱的……不过鲛弱也说过,凤侯让你回去,你就去,成亲,成就是了。”



    



    她听到“成亲”这个字眼,胃里开始翻涌。



    



    “既然你明天要走,那……那今晚去祭台吧,不,去找二公子。”掌柜犹豫,“你一人去吗?”



    



    无惜看看天色:“好啊。你早些休息吧。”



    



    掌柜不说话,执笔不落。



    



    她飞身去城外树林,夜晚愈发冷了,茜素青绣球花滚边对襟长衣隐约透风。刚收起妖殿令牌,忽然感到身后有动静,回头,原来是掌柜气喘吁吁赶过来。



    



    “怎么,不放心我呀!”无惜笑。



    



    掌柜却一反常态得没有回应,推开门看她。无惜觉得奇怪,但没有多想。



    



    他们进垂罂殿的时候,殿里还是傍晚,太阳落了一半,在地平线上显得十分巨大,余晖铺撒下来,给万物蒙上金纱。 



    



    去找螽狐,侍者说,二公子让他们在祭台等着。



    



    祭台破旧无比,连最中间奉神的花石供台都碎的不成样子。台下圆形石阶几乎没一处是完好的,缺角、裂纹遍地。雕刻古祭神文的圆柱倒在超过半人高的荒草地里,断成三截。狗尾草从间隙里冒出来。



    



    等人的时光漫长且无聊,无惜想念刚才的花饼味道,砸砸嘴,忍不住从青石戒指中拿两块板栗饼出来,给掌柜一块。



    



    掌柜吃了一惊:“你戒环里到底有什么啊!”然后又很严肃地说:“你还是收起来吧。” 



    



    她不以为意,笑嘻嘻地吃。



    



    不多时,破碎祭台上,一双金色瞳孔倏地亮起。那种亮并非明亮,而是如蒙了磨砂水晶的朦胧之美。眼的主人逆着落日余晖缓缓走来,左肩上披着的白狐皮异常显眼。



    



    无惜撇撇嘴,把板栗饼快速地往回收。



    



    掌柜盯着那抹身影,跪下:“二公子。”无惜照做。



    



    祭台中心破碎的供台,猛地发出石块撞击声。一股浓厚醇正的妖风自中心蔓延开来,带着刺骨的寒气。祭台被点亮,不是一盏一盏灯火的点亮,而是整个空间、没有任何光源地点亮。



    



    碎石叠加立起,在地上竖起一道拱门的。门中深不见底的黑暗扭曲如漩涡,不消片刻从里面走出两个白衣紫褂的人来。皆戴高筒半透明的乌色硬纱帽,帽檐低下遮住眼睛,模样不怎么看得清切。



    



    无惜看着三人白衣上大朵怒放的罂粟花,用手肘不留痕迹地推推掌柜,低声问:“是令官署的人吗?”



    



    掌柜不可置否。



    



    “令官署的人都喜欢抹紫色唇脂吗?”



    



    “……”



    



    白衣紫褂二人中为首的那个微微抬头:“只有两个?” 



    



    他的声音有点像钟声,有丝丝低迷却带着极官方的客套。



    



    无惜听了很不舒服。



    



    “不是说,不劳白耕令官跑一趟了么?殿里传话的人,真是愈发懈怠了。”螽狐状似无意地看了眼无惜。



    



    台下侍者,慌忙匍匐请罪。



    



    “二公子。”皇甫白耕微微俯身,另一人则是行了一礼。他拍拍掌,那人移开袖子,端出黑檀托盘,上面放着印着两张戒纹的信封。



    



    掌柜扯着无惜上前。掌柜先上去,拿了印自己戒纹的信,无惜随后,刚想拿,却被螽狐抢先一步。



    



    她有点急了,传音给掌柜:“怎么回事,螽狐拿我的做什么?”



    



    掌柜抚摸着卡片,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无惜登时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螽狐低低笑出声,但不说话。柔若无骨的指尖夹着信封,上面画着青石镂空戒的样式。



    



    无惜下意识地摸着戒指,看向他。



    



    “二公子可别让下人们为难呀。”皇甫白耕说。



    



    “你回去告知父上,”螽狐指间燃起一簇明火,将信封化为灰烬。“她,是我的隶属了。”



    



    无惜心中涌起一股怒气:“二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螽狐看着她:“什么意思?”



    



    “未经鲛弱主上的允许……”



    



    掌柜把她扯退几步,硬是打断了她的话。他看着她,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鲛弱死了。他在北朔极渊平定暴动的时候,被人暗杀。”



    



    像是平地炸起一道惊雷,像是大地崩裂满目疮痍,更像是一个世界的崩塌。



    



    无惜想问“你说什么”、“这是怎么回事”、“你在骗我吧”……但说不出话。



    



    “呀,鲛弱的下属,才知道他死了么?”螽狐阴恻恻的气息在她耳边吐出。



    



    她不说话。



    



    她看见灰紫色的天空在头顶形成漩涡。风在耳边大声嘲笑。她的世界在一瞬间形成,又在一瞬间崩塌,脑中似乎有根弦,毫无征兆断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