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和年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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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雨下了一夜,闪电轰鸣了一夜,直到辰时还没有要停的意思。幸亏久安排水好,要不然大街上就该动用游船了。



    



    无惜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去洗漱。昨晚没睡好,很冷,又懒得起来拿厚被子。她披着茜素青绣球花滚边对襟长衣,打了好几个喷嚏。



    



    一转身看到鲛弱。他看起来心情很好,哼着小曲儿在厨房磨板栗粉。无惜用手拢拢头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黎明时分吧。”



    



    “哦。”



    



    “久安的腊梅开了,我折了一枝,你找个瓶子插上。还有,我做了新的木樨糖。”



    



    无惜打个哈欠,有些不情愿去找瓶子。



    



    鲛弱没听到回应,探出头来:“怎么了?”



    



    “没事儿。”她撇撇嘴,去杂间翻找。千里铃在这个时候又响起来。



    



    “无惜,还记得昨天那孩子留给你的锦囊吗?”



    



    “怎么,有问题吗?”无惜懒懒应声。



    



    掌柜急急说:“昨日阿罔拿去玩,拆开来发现里头有只黑色的虫子。当时没在意,现在我才发现,那虫子很像传说中的……花虫。”



    



    “花虫?是什么样子的?”她终于翻到了个白瓷细颈落地瓶。



    



    “四海八荒唯一能与蛮荒之地齐名的流放之所:花田虫海 你可知晓?”



    



    “花虫田……什么啊?”无惜听得云里雾里。



    



    “花虫是花田特有的虫子!如果这个地方出现了花虫,说明……说明从花田出来的人,就在我们周围!”掌柜语速很快,“被流放到花田的人,哪个不是穷凶极恶?他们居然找上了你,无惜,你可要小心了!”



    



    无惜正有点儿紧张,鲛弱忽然推开门:“你吃了我的花饼!”



    



    她被吓了一跳:“凶什么凶啊!吃都吃了你能怎样!”



    



    “竟然不给我留!好吃懒做,等肥到嫁不出去,你就后悔吧!”他闹起了小别扭。



    



    无惜瞥他一眼:“我嫁不出去与你不相干!”



    



    掌柜在那头揉着被震得生疼的耳朵,恨恨道:“又吵!无惜,下午赶紧回来一趟!”



    



    最后这场争吵是以板栗饼烤熟了而结束的。鲛弱象征性地吃了一小块,然后在马尾松木茶几上摊开羊皮卷轴。



    



    看似很小的卷轴却铺满了长长的茶几,上面布满奇怪图案。他埋头检查着,微微叹息:“这种封印轴都多少百年的了,你怎么还在用?如果走在大街上突然掉下具尸体,你该如何?。”



    



    无惜含着糖,把头一扬,含含糊糊回答:“没钱换。”



    



    “怎么不说是舍不得?”鲛弱扶额。“我帮你加固吧。”



    



    “… …”



    



    他自语呢喃:“殿里出了一套新的斗篷,你要去看看吗?”



    



    无惜顿时精神抖擞:“新的?”



    



    “是啊。”



    



    她想了想:“哈哈哈哈,怎么说,以前那件是不是没那么多人要了?”



    



    “白衣蓝纹的那件?已经有五十年没人去要了,”鲛弱看她一眼。“怎么不去拿黑绸披风,最近很多人要。”



    



    无惜扁扁嘴:“我只要那件。”



    



    “今天下午我要和七公子去极渊。”鲛弱把卷轴卷起绑好,丢给她。



    



    “我要回一趟礴月……极渊?去极渊干嘛,你的秋假怎么办?”她有些无聊地把板栗饼掰碎。



    



    鲛弱玩弄着乌木折扇,心不在焉:“前些日子生了动乱,死了好些妖魔。主司极渊的妖镇不住,求妖殿帮忙,二公子就让我去了……要不要给你带点东西?”



    



    “那里能有什么东西,不要。”无惜耷拉着脸,“二公子就不能让别人去吗?你走了谁给我做饭……”



    



    “所以你让我住这儿就只是为了给你做饭?”他微笑。



    



    无惜啃一口板栗饼,有些心虚瞥了他一眼。盯着他手中的折扇,努努嘴:“那个,给我。”



    



    “干吗?”



    



    “看看嘛,又不会吃掉。”



    



    鲛弱“哼”了声,递给她,指骨如竹:“这不一定,像你这种人什么都吃……”



    



    “看你这么宝贝整天拿着,一定是和哪个人的定情信物!雀衣?”无惜念叨着,手中被磨得光亮的乌木触感很好,宛若婴儿细腻肌肤。扇面质地是紧密的墨缎,光泽深沉。右侧以银线刺绣栩栩如生的蝴蝶兰,却是半枯,有凹凸感。



    



    她说这些的时候没有注意到,鲛弱琥珀瞳里一闪而过的阴戾。



    



    “送给你。”



    



    “什么?”无惜看向他,像是没听清。



    



    “我说,这把扇子,送给你。”琥珀瞳静静流转光芒,他的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无惜叫起来:“哇哦,真的?”



    



    “嗯。”



    



    整个下午鲛弱都在厨房捣鼓。无惜找个盘兰扣凤凰木扇匣把乌木折扇装好,放进戒指里。说实话她有点怕鲛弱这厮后悔的,这扇子好像陪了他很久。与他初遇,他就是打着乌木折扇露出一双琥珀瞳,直勾勾盯着她说,“吾名鲛弱”的,这扇子,好像天生就应该和他在一起……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他想要回去自己是一定会给的……但这么漂亮的扇子,还真有点舍不得……



    



    无惜怀着如此复杂的心情在阁楼里来回蹦跳,直到自己有点饿了,才走进厨房想拿点东西吃,顺便看看鲛弱在干什么。却被他轰出来:“不许看!”



    



    “为什么!”无惜抗议,“这是我的地盘!”



    



    “……你僭越了!”



    



    “早就僭越了!”无惜跳起来。



    



    鲛弱没法,只得抓把面粉撒在她头上:“快去洗澡!”



    



    “嗷——鲛弱不能这样欺负人!”无惜也想去抓,但被他用身体挡住。



    



    “别偷看!有你的份儿。”



    



    “不行,我要学!”她瞅准机会想从他臂下钻过去,却被他拎着后领提起来。“喂!放我下来……你……你想干吗?!”



    



    鲛弱不理会她的挣扎,手脚麻利地往她后背衣里撒面粉、倒水、倒蜂蜜,还磕破了个鸡蛋丢下去:“好了,可以去洗澡了。”



    



    无惜边抖衣服边哭诉:“呜呜呜鲛弱你混蛋啊!欺负弱小还浪费粮食,会遭天谴的!”



    



    “洗澡水没有了,自己想办法弄。”



    



    “嗷呜……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他不说话,居高临下地笑。



    



    无惜悲愤无比,还是认命地跑到河里洗干净,但没有回去,而是去了恒宁茶楼。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鲛弱。以后的某一天想起他,总觉得他是消散在久安烟雨中的,而不是以那样的方式消失在她生命里。



    



    礴月这边也在下雨,不过比久安小了很多,淅淅沥沥像昭黎唯美的小令。下午这个点,茶楼里没有客人,伙计拿小马扎坐在火炉旁打盹,手里的拂尘几乎要掉下来。



    



    无惜把蓑衣挂在屋檐下,跑上楼去找掌柜。



    



    脚步声太响吓醒了伙计,他骨碌爬起来胡乱挥舞着拂尘:“耗子……耗子别跑!”



    



    “你才耗子!”无惜瞪他一眼,继续上楼。



    



    掌柜听到动静从房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笔。对无惜说:“到剪素等我一下,我很快就来。”



    



    “哦。”



    



    素白卷轴上渐渐浮现墨线,越来越多,最终构成一张极英气少年的脸庞。十岁左右,眉眼还有稚气。



    



    无惜用指描绘他的轮廓:“真的不认识。”



    



    掌柜挠挠头:“那他怎么会说认识你?”



    



    “我怎么知道,反正我是不认识。”



    



    掌柜递给她牡丹锦囊,沉思:“他说最近一段时间来不了了。本来我想叫你早上回来的,但联系不上。你上午干吗了都?”



    



    “还不是鲛弱!就知道欺负我……”无惜撇嘴,自己却先笑起来。指尖锦囊半旧,却入手蓬松绵软,依旧精致。



    



    掌柜摇头:“你们俩一直都这样……这次他去哪里?你也去?”



    



    她“嘁”了声:“极渊。我才不去。”



    



    “对了,今年冬天会新进一批学徒,听说比以往的要多很多。你也去选一个玩玩儿呗,带个四五年就行,没事儿还可以帮忙跑跑腿,给你捏捏肩……多好!”



    



    无惜鄙夷地看他:“你就是这样虐待徒弟的吧?”



    



    “哪有!我是真心为你好,”掌柜争辩,“你看你这么懒……对了,昨天把花虫的事跟鲛弱说了吗?”



    



    “没有……我……我忘了。”



    



    “你用千里铃问一下他,这回可不能再忘了!我怀疑与你的来历有关……”掌柜语气里满满是担忧。



    



    无惜在第一次遇到鲛弱的时候,是在极渊周围、以游魂状态,那时她记忆一片空白,连说话都不会。却奇怪地记得夜晚深蓝沙漠上的寥寥星子、暗暗弯月、漫长孤独,以及鲛弱对她说的每一句话。



    



    “你是谁?”



    



    “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吾名鲛弱。”打扇,动作优雅自然,修长手指间有斑斓血迹。“你愿意跟我走吗?”



    



    无惜从回忆返神:“好啦好啦,我要回去了。鲛弱一定做了好吃的,还不让我看……”



    



    “都这么胖了,你还吃!”



    



    “我……我哪有胖?这叫肥而不腻!”



    



    回久安前,她拿羊皮卷轴去妖殿接口的店铺,换了那件带有祈福法术的披风。白地,印湛蓝古咒文,对襟,广袖系蓝丝带。下裳四连幅,遮膝。功效是隐身和减弱痛感。店主是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少女,五官精致,摸着雕玉刀对无惜的品味嗤之以鼻。但没有明说。



    



    拿了衣服回久安,开门,鲛弱走掉了。



    



    马尾松木茶几上摆满各色糕点,品种多得把她吓了一跳。鲛弱他……不会真的把自己这几天的口粮都做好了吧?!



    



    枣泥糕、红豆沙糯米卷、蜜蕊糯米丸子、板栗饼、玫瑰酥、梗蓉糕、薄荷糕、茯苓饼、红豆火烧、芝麻江米糕、白果糕……无惜数了数,足足有三十多种!



    



    每种分量都很少,她有点不忍心吃。无惜把东西装好烙上封印,放进银戒套。在一盘万福包子下发现一张纸条,鲛弱留的。内容很简单,大意是叫无惜不要贪吃长胖,最少也给他留一点之类云云……



    



    插在窗缝里的红风车被风吹得哗哗乱响。无惜看过去,狰狞闪电撕裂天际——又开始下雨了。



    



    在那封信出现之前,无惜在久安的生活一直很平静,要么窝在楼里要么四处乱逛。半妖的身体可以维持她一个月无饥饿感,但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于是她就喝茶喝药,鲛弱爱喝的碧螺春、掌柜喜欢的桂花乌龙,药剂除了炭露,有调养生息的曲帛、驱寒疗伤的陌持……无惜也会把乌木折扇拿出来玩,没事干玩玩风车插插花,给腊梅换水……日子很快就过去。



    



    只是风台上,鲛弱走之前把他的衣服收掉了,剩下无惜的在风中飘摇。有点儿孤独。



    



    那封信不知何时出现在她案头。珍珠白封面,素洁无痕。封口处是血红封泥,按有罂粟花印。



    



    无惜琢磨了半天还是没头绪,索性用刀割开。里面是张素纸,正中画了朵墨色罂粟。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她施了各种咒语,还开了“眼”,愣是没反应。



    



    无惜翻来覆去想不通,决定带它去恒宁找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