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兵出川
字体: 16 + -

第八十三章 矢田的忏悔

    tue may 17 19:19:42 cst 2016

    随着时间慢慢推移,矢田的身体已经康复了许多,大家开始为出谷做着准备。幺娃将晒衣服的架子推倒,取出木棍儿,将一头削尖,作开路的拐杖。从小木屋顶上取下晒干了的野鸡肉,又在森林里采了许多果实野菜,一并拿衣服包上。水池里的小鱼儿没法带走,让惠子做了顿丰盛的鲜鱼大餐,三个人痛痛快快地大吃一顿。

    临走时,惠子站在小木屋前,有些依依不舍。在山谷生活的几个月里,这个简陋的小屋成了她最美好的回忆。这里,她可以无忧无虑地嬉戏玩耍,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尽情歌唱。天晴时,可以躺在草丛上看蝴蝶上下飞舞﹔下雨了,可以躲进木屋里静听小雨稀里哗啦。幺娃总会在不经意间,拿出四川人的幽默逗得她呵呵大笑。矢田也一改往日的冷酷凶狠,显得温柔友善。原本的敌人变成了朋友,相互的杀戮变成了互助。这让惠子从内心深处流露出一份喜悦。山林里风吹摇曳,营地旁欢笑不断。虽然谷中的野兽让她无比害怕,但这里没有战争,没有死亡。她甚至有种想留在这儿终老的念头。

    低头看着小木屋前挂着的门牌,上面用中文斜斜地刻着‘平安屋’三个字。那是惠子为他们的小家取的名字,意味着和平,没有战争。当时矢田与幺娃看了还不以为然,打趣她一厢情愿。可惠子不这么想,她觉得在这里两个敌人能成为朋友,并和谐的相处下去,这本就是上天给予的恩赐,这应该要流传下去。

    拿手抚摸着‘平安屋’几个字,她忽然变得忧郁起来,开始害怕出去,害怕再次见到无数的生命因为战争而消失。惠子回想起了第一次当护士的情景:在后方的战地医院,伤员们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不停地哀嚎惨叫。医生与护士忙得不可开交,哭泣声、呐喊声犹如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心间。不断地有人被送来,又有人被抬走。而更多的人是无助地躺在哪儿等待生命的结束。

    这时,惠子看到一个人,他的身体被炸得焦黑破碎,已无法动弹,只有喉咙里模糊地发出痛苦的**。惠子永远不会忘记那双眼睛,一双绝望而无比凄凉的眼睛,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她,仿佛在祈求她救救自己。可是她却只是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那双眼睛一点点失去颜色,一点点黯淡下去。

    从那一刻起,惠子开始讨厌战争,讨厌任何与战争有关的事。她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会想要杀死别人,为什么日本会向中国开战,世界上有太多事她想不明白。慢慢的,她又开始担心起来,她担心幺娃与矢田。当他们出去以后会怎么样,继续做朋友?在这个中国人与日本人相互屠戮的年代?他们的友谊在国仇家恨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或者各自回到各自的阵营,继续像敌人一样相互战斗,拼杀个你死我活?惠子不敢想了,她害怕看到那样的结局。如果真是那样,她情愿永远留在这个山谷,这间小屋。

    “我们还会回来吗?”惠子一脸忧郁望着小屋喃喃自语。

    幺娃有些不解,他用藤条在包袱上打着结道:“回来?回来爪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矢田走过来,若有感悟地看着惠子,意味深长地瞟了眼幺娃道“你不懂!”

    大家收拾妥当,将营地的篝火扑灭。幺娃背上整整一大包的食物,双手拿起削尖的木棍,惠子把那刻着‘和平小屋’的门牌抱在怀里,作为日后留念。矢田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他们面前,三人齐排排地回头望了会儿营地,便离开了。

    一路走过荆棘遍地的灌木丛,顺着浓密的宽阔草海来到山谷边缘。谷中怪异的浓浓白雾再次袭来,温度骤降,四周混沌模糊。他们手拉着手,身体紧紧贴在一起,试探着缓步前行。

    在一片白茫茫的雾色笼罩下,惠子、幺娃以及矢田三人相互搀扶着,一步一步向那神秘的迷雾深处走去。惠子紧紧抓着两人的手,心里感到无比害怕,前方等待他们的是不可预知的未来,也是无法阻挡的命运,没有人知道即将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也不知走了多久,幺娃只觉得时间仿佛无比漫长。雾渐渐散开,眼前的景象开始慢慢清晰,远处的高山平原开始映入眼帘——他们出来了!

    “出来咯,哦~~~”幺娃扔下包袱,欢呼着向前奔跑,像久重获自由的囚徒激动得难以言喻。矢田也有些兴奋了,他痛快地挥舞着拐杖,也跟着呐喊起来。惠子心情愉悦地望着他们,接着,回头一看,山谷里郁郁葱葱,白雾袅绕。

    惠子忽然虔诚地双手合十,对着山谷拜了拜道:“谢谢,真的非常谢谢你。”

    幺娃像个猴子般连跑带跳地翻了几个跟头,累了,摆个大字躺在土黄的泥地上。他心满意足地大口喘着气,静静地闭上眼睛,享受这一刻的自由。

    这是矢田也一条腿蹦弹着过来,畅快地大笑,倒在幺娃身边,喘了两口气,随口道:“幺娃,对不起!”

    幺娃本还在高兴,忽听了这话,一时茫然地坐起身,诧异地看着他。

    矢田原本放松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他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无比郑重地看着幺娃,按日本人的礼节毕恭毕敬地跪下。

    “对不起!”他再次说出这句话,幺娃没有动作,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矢田。矢田语气沉重道:“我以前一直以为我们进攻中国是一件正确光荣的事情,即使杀死无辜的中国平民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可是如今,我知道我错了。我们不应该侵略你们,中国人是不可能被征服的。请让我以一名日本军人的身份,为我们在中国所做的所有杀戮罪行想你道歉。对不起!”说完,矢田带着无比愧疚的表情,双手伏地,重重磕了一头。

    幺娃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强撑出一幅高傲姿态,站起身,昂着头,双手叉腰,看着面前跪下的矢田。慢慢的,眼睛湿润起来。他忽然感到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在心中迸发,仿佛压抑许久的情感,终于得到了释放。这口气在憋在心里太久了,憋得他难受,憋得中国人难受。

    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刮着,山坡上,两个人,一个跪着,一个站着。

    时间仿佛定格了般凝固不动。

    幺娃哽咽着擦去眼泪,强忍哭泣道:“晓得错了哇……现在晓得错了。早在做啥子?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多的人啊,现在才晓得错……给老子好好认错!……我们死了那么多兄弟,死了那么多人……”说着,幺娃泪眼婆娑地抬头望天空,嘶声力竭地吼着:“团长、乌营长……你们听到没的。他们晓得错了,他们晓得错咯……”。幺娃终于止不住了,满腔的悲伤如黄河决堤般奔涌而出,他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惊天动地,仿佛要将自抗战以来所有的痛苦和委屈都哭出来。

    惠子站在远处感同身受地望着幺娃,她明白他此刻的心境是多么的难受,也明白作为一个孩子他经受了多么大的苦难。

    她走过来尝试安慰幺娃, 然而幺娃哭得太厉害,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她又宽容地去扶矢田,矢田不为所动,依然低头跪着。惠子没了办法,只好默默地陪在一旁,不一会儿,她也哭了起来。晶莹的泪珠也顺着往下滴。

    幺娃不记得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只是一直哭,哭到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到最后,他似乎瘫软地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山坡上的一棵枯树。脑中一片空白,连惠子什么时候来到身旁也没有在意。

    矢田一直跪着,带着罪孽深重的歉意低下头,地上湿了一大片。他知道他和同胞在这边大地上犯下了太多太多无可挽回的罪恶,单凭一句对不起并不能抵消所有的过错。矢田没有奢望得到原谅,他只求在这个曾经救过自己的小兵面前,虔诚地忏悔。

    风依旧刮着。

    在后来的行程里,幺娃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再流泪,他只是神情麻木地向前走着。后面,惠子与矢田默默地跟着,也是一言不发。原先出山谷时的喜悦心情早已荡然无存。

    他们过了山坡,顺着大路走了许久,来到一片柏树林旁稍作休息。惠子从包袱里拿出些肉干和果子递给幺娃,幺娃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微微摇头示意不饿。惠子又递给矢田,矢田见幺娃不吃,自己也没有接。惠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又重新将吃的放回包袱。

    三个人就这么沉默地坐着,压抑的气氛让人感到憋屈。

    “呵呵,你看那太阳真圆!”惠子指着天空地胡乱说道。矢田抬头看了眼太阳,又望向幺娃,见他依旧不动,只好继续低头。

    见两人还是闷不吭声,惠子沉思片刻,忽然一拍大腿,用标准的四川方言大叫道:“嘿,瓜西西”。见幺娃回头,她立刻一脸温和地对他道:“你看,我这句四川话学得怎么样?”

    教惠子与矢田说四川话是幺娃在谷里最爱做的事,每一次听他们用跑了调的日语发音说四川方言,总会笑得前俯后仰,合不拢嘴。然而此刻,幺娃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他只是勉强挤出个笑容,点点头,嘴里含糊地发出“嗯”的声音。

    惠子这下彻底没了注意,只好双手撑住下巴,鼓着腮帮子,一个人生闷气。

    休息片刻,他们再次出发。走过人烟稀少的山区,慢慢进了平原,远处的村落依稀可见,大家的心情逐渐轻松起来。

    来到村庄外围,幺娃他们开始疑惑起来。村子里渺无人烟,静悄悄的,残旧腐烂的民居木门以及被大火熏得漆黑的黄土砖墙,展示了这里的破落景象。没有鸡鸣狗叫,没有炊烟农活,整个村庄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路边光秃秃的梧桐树上,几片枯黄的树叶在风中瑟瑟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