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无香
字体: 16 + -

第50章 姑苏绣娘

    从鱼米之乡的姑苏,到穷乡僻壤的武陵,相差万里。

    这万里,不只是距离,还有良心。

    四百年前,姑苏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苏州刺史的掌上明珠银烛姑娘,擅长绣菊花,堪称一绝。连微服私访的风希皇后,也亲自登门求取银烛姑娘所绣的白毛狮子手帕。

    霎时,提亲的人家踏破门槛,刺史与刺史夫人皆笑得合不拢嘴。

    然而,那年的开春,有云游四方的缁衣高僧路过,说是银烛此生命途坎坷,只有落发为尼,方能平安度过。

    刺史夫人哪里舍得宝贝女儿一生与青灯古佛为伴,便存着侥幸的心理,将银烛送入寒山寺,潜心礼佛,待出嫁之前再归家。

    银烛以为,她会绣一辈子的菊花。寒山寺也好,未知的夫家也罢。

    紫龙卧雪、朱砂红霜、瑶台玉凤、檀香泥金、清水荷花、胭脂点雪,朵朵都是她的心血,视若珍宝。

    不过,她最钟爱的菊花品种,乃是残雪惊鸿。

    一个残字,展现了半开未开的孤瘦姿态。一个雪字,则体现了纯洁的本质。至于惊鸿,她想象不到,大概是一种通过倩影便能确认的绝美。

    直至上元节,她遇见了那个比残雪惊鸿还教她挪不开眼的公子。

    大概是不少香客下山看热闹的缘故,寒山寺难得冷冷清清。

    在丫鬟画屏的鼓动下,她勉强生出兴致,戴上画屏买的兔子面具,提起自己扎的残雪惊鸿花灯,绕着东西相对的钟楼和鼓楼走一圈,算是应了时节。

    刚至钟楼,落了大雨,画屏执意返回取伞,她就进入钟楼避雨。

    淅淅沥沥的雨声,伴随着悠悠扬扬的钟声,组成和谐的乐章。百无聊赖之际,银烛用姑苏小调,唱起了酷爱的咏菊诗。

    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

    银烛只唱了一半,另一半出自同样戴上兔子面具、提起残雪惊鸿花灯的青衫公子。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原来,惊鸿不只是令银烛魂牵梦绕的背影,还有犹如天籁的沉沉低音。钟楼初遇,终身耽误。

    那青衫公子,银烛唤作杨郎。

    杨郎出身清贫,家中仅有老母。屡试不第,至今还是个穷秀才。但是,从他的言谈举止可看出,文采斐然,温文尔雅,前途应当不可估量。

    可是,刺史与刺史夫人,坚决反对她和杨郎的婚事。

    为了嫁给杨郎,银烛狠下心肠,被迫同刺史府断绝关系,然后带着丫鬟画屏,远赴杨郎的家乡武陵。

    照顾腿脚不便的婆婆,服侍寒窗苦读的夫君,没日没夜的操劳,压得银烛喘不过气来,哪里有时间捡起以前的绣活。

    她将绣花剪子锁在木箱,将残雪惊鸿藏在心房,再也不是当初姑苏城里人人称道的绣娘。

    待到杨郎进京赶考,银烛日夜祈祷,希望杨郎早日高中状元。

    除了这个,她没有其它的盼头了。借着昏黄的煤油灯,望着这双活像个年老的妇人的手,十根指头皆生了厚厚的茧子,蜡黄蜡黄的,粗糙不堪,或许连触碰上好的绸缎的机会也没有了。她终究亲手掐灭了少女时期的想念。

    等呀等,等到三个上元节过去,银烛按捺不住心神,想上京城找寻杨郎的下落,奈何丢不开年迈的婆婆,只能筹了盘缠,先派丫鬟画屏进京查探。

    可惜,画屏也是一去不复返。

    又过去三个上元节,婆婆病逝。银烛彻底孤苦伶仃了,安葬了婆婆后,便独自奔赴京城。

    诺大的京城,本来寻觅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般艰难。偏偏,公主和驸马出行,声势浩大。银烛发现,那个驸马正是她的杨郎,而驸马所纳的妾侍是她的丫鬟画屏。

    银烛喊着画屏,画屏不应。唤着杨郎,却遭到一顿毒打。

    伤痕累累的银烛,寻到公主府,打算找杨郎和画屏理论一番,却被装进麻袋,卖到窑子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日,银烛逃出窑子,再次遇见缁衣高僧。

    缁衣高僧想度她入佛,她摇了摇头,带着满腔的仇恨,投了地狱。

    上元夜,护城河边,驸马和妾侍,赤身裸体,以颠鸾倒凤的姿势,被冰封在河底,成了整个京城多年来的笑柄。

    从此,银烛立志,杀尽天下的负心汉,尤其是来自江南西道的。

    “你后悔过吗?”阿棠听完银烛讲述的故事,那双葡萄大眼,氤氲着蒙蒙水雾,却不是悲伤。

    倒是夜凝烟,哭得流出了鼻涕眼泪。

    “不后悔。”银烛答道,密密麻麻的杀人记忆里,闪过一片残雪惊鸿的影子。

    “烟姐姐,杀了银烛姑娘吧。”阿棠合上葡萄大眼,竟然展露出一副悲悯的模样。

    “喂,阿棠,你是吃多了海棠酥而犯傻吧。银烛姑娘杀的都是该杀之人。死者蔡某,毒死原配。死者周某,去母留子。死者孙某,买通强盗,侮辱妻子致死。死者刘某,逼疯妻子,推她落水身亡。死者虞某,杀死原配。死者王某,淹死原配。换作是我,也会替天行道的。”夜凝烟收起斩魔刀,捏一捏阿棠圆乎乎的脸蛋,笑道。

    “那律法修订下来,到底有何用!神界、仙界、冥界、人界、妖界、魔界,皆有律法。”阿棠冷冷地道。

    “反正我不会杀银烛姑娘。”夜凝烟思忖片刻,双手环胸,别过脸去,恼道。

    “银烛姑娘,倘若有一人,背着青梅竹马,与绿茶花偷情,这人该死么?”阿棠问道。

    阿棠问的是凌天。在阿棠的穷追不舍之下,夜凝烟喝了三大坛子苏苏抱过来的美酒,便将她与凌天、绿茶花秀静之间的纠葛,吐个痛快。

    事情很简单。夜凝烟得知秀静与凌天珠胎暗结,负气离开妖界。

    “当然该死!阿棠姑娘如果告诉我是谁,我立刻去杀了他。”银烛咬牙切齿道,嘴角泛起阴冷笑意。

    “胡说!”夜凝烟拔出斩魔刀,怒道。

    尔后,夜凝烟和银烛陷入恶战。

    先是夜凝烟,一招万刀起舞之金系法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刹那间,斩魔刀分裂成数万只,寒光四射,煞气十足,将银烛重重包围。

    然而,刀刀避开银烛的致命部位,尽了全力而不能制敌,刀刃的杀伤力就随着主人的意愿,逐渐减弱。

    接着,银烛一招冰封千里之冰系法术,直接冻住所有的斩魔刀。

    “用这把斩魔刀,剖开负心汉的胸膛,取出心脏,活活地捏碎,也是不错的法子。”银烛故意激怒夜凝烟。

    果然,夜凝烟大怒,开始动了真格,拈起最近学成的金蝉脱壳。

    金蝉脱壳,其实是升级版本的万刀起舞。斩魔刀分裂出数以万计的光影,刀身狭长,刀刃寒霜,长得一模一样,难以分辨出真真假假。光影的速度超过普通人的反应,可造成皮囊的伤害。但是,隐藏在光影之中的斩魔刀,砍下来却是致命的杀机。

    “烟姐姐,快输了。”阿棠无奈地叹道。

    决斗无趣,阿棠想从相思囊里掏出海棠酥来解一解馋,却发现今日装的海棠酥分量不多,早已吃完,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吧唧吧唧,麻辣兔肉、黄焖兔肉、干煸兔肉、尖椒兔肉、爆炒兔肉、红烧兔肉、香卤兔肉、烟熏兔肉。

    语罢,银烛使出的依旧是冰封千里,将夜凝烟连人带刀,一起冰封起来。

    “烟姐姐,以后不要跟着夫君哥哥学法术,夫君哥哥压根就不认真教你。”阿棠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然后,阿棠准备露一手水漫金山之水系法术和土系法术的结合,好在夜凝烟面前得瑟。

    瞬间,滚滚长江水,甚是波澜壮阔,席卷了泥土,奔流而下,将银烛吞没,不见踪影。

    冻成冰雕的夜凝烟,傻了眼。这水漫金山的威力,怎么越看越像泥石流。

    没错,阿棠拈起的水漫金山,就是泥石流。依照阿棠的小脑袋瓜子,水加土,除了形成一夜之间毁掉整个山林的泥石流外,还有什么可以比拟的灾害呢。

    阿棠观察了半晌,发现银烛毫无动静,就开心地啃起兔肉。

    可怜,那兔肉刚塞到嘴巴里,就被银烛一招冰封千里,凝结成冰冻兔肉。要不是阿棠够机灵,阿棠也会凝结成冰冻阿棠。

    阿棠拍拍扑通跳的心脏,颇恼怒。

    “烟姐姐,看阿棠的金蝉脱壳。”阿棠甜甜地笑道。

    语罢,阿棠拈起了结界,幻化成龙族的原形。

    骤然,雷电交加,风雨飘摇,一条小白龙横空出世。

    银烛到底是凡人,修炼冰系法术的时间不长,拼尽全力而使出的冰封千里,堪堪冻住阿棠那像绸伞一样漂亮的龙尾。

    “听主人说,吃了龙珠,可一步登天,修成魔神。”银烛把玩着绣花剪子,一步步地向阿棠靠近。

    呜呜,阿棠不要被开膛剜心。

    阿棠急得大汗淋漓,使劲地抖着龙尾,也未挣脱开那压在龙尾上的千重万重冰山,反而冻得哆嗦起来。

    在多次尝试了恢复人形而失败之后,阿棠忍不住哇哇大哭。

    “阿棠,你不是说要表演金蝉脱壳吗?”夜凝烟费尽了蛮力,也捶不开这犹如监牢的冰雕。

    哦,金蝉脱壳?阿棠灵机一动,扭动着尚能活动的龙身,分裂出三条断了龙尾的小白龙光影,主动攻击银烛,暂且消耗银烛的魔力一分是一分。

    这三条小白龙光影,继承了阿棠跳脱的性子,专用龙爪去扯银烛那身衣裳上所绣的菊花。白的一朵,黄的一朵,小白龙光影,见银烛气急败坏,笑得欢快。

    趁着银烛忙于对付小白龙光影,阿棠拈起雷霆之怒,融化了冰山。

    尔后,阿棠加入小白龙光影的队伍,甩一甩龙尾,将银烛拍飞,顺便抓起银烛的绣花剪子。

    “不要!”银烛以为阿棠要毁掉她的绣花剪子,苦苦地哀求道。

    阿棠想起上次吞掉菩提法师的宝珠再吐出来,菩提法师就立地成佛,成为地藏菩萨。这次,要不要照葫芦画瓢呢?

    不!阿棠才不要吃绣花剪子呢!

    阿棠犹豫之际,银烛似乎受到一股巨大的魔力作用,径直撞上了绣花剪子,最后魂飞魄散。

    “阿棠姑娘,我后悔过。”银烛魂飞魄散之前,嘴角含笑。

    那年上元夜,她杀了杨郎和画屏,十分畅快,就去了平康里的不夜馆喝花酒。

    不夜馆的小倌戏说,那姑苏城的柳公子,珍藏着苏州刺史“病死”的千金小姐打的残雪惊鸿络子,终生不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