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野长夜行
字体: 16 + -

第5章 徒尘

    时间幽幽,度日如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大概已经亮了,有熹微的光代替烛火的暗黄填补了洞口的黑暗。徒尘依旧紧贴在洞里的凹墙上,有风携带着血液独有的腥臭把幽洞填满。

    贫民窟本来都四处充满着穷人的恶臭,他已经习惯了任何臭味,可一想到那些恶臭也来自亲人的血液,胃就止不住的翻滚,恶心得难受。他眨了眨眼睛,整个身体都因为长期保持一个姿势而麻痹,那些近在眼前的光明明触手可得,可他不敢动,他担心一个不小心就会再对上野狗们精亮狠厉的双眼。他比任何时候都惧怕死亡,珍惜生命。因为姐姐说过,只有活着才能报仇。

    报仇,一想到报仇徒尘就对那个放过自己的男人感到混乱,他放过了自己却又亲手杀了自己两个亲人。父亲常教导他们有恩必报,那么那个男人是恩是仇。他手里紧握着庄臣扔给自己的匕首,那柄陌生冰冷的匕首已经被自己的体温温暖。“仇恩”他在心里对庄臣做了一个定位,先有仇再有恩,那就先报仇再报恩。

    又过了片刻,地面上传来一阵轻微的翻动声,渐渐的东西摔落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还夹杂着妇人的吵骂。那是所谓的邻居们对一座家破人亡的屋子最正常的扫荡,有积怨的人甚至会对已死去的屋子主人做出不堪的事情以泄愤恨,想到这里他从墙上挪动下了身体。邻居们常常只会在确保野狗们已经离开之后才敢妄为。

    徒尘躺在地上,全身泛起的刺痛像被无数根细密的针刺在肉里,不过这种刺痛的滋味也维持不了多久。等刺痛感渐渐消失,他拖着疲惫的身体紧握着匕首急切的向洞口蹒跚走了去。

    脑袋探出洞口看到的第一幕景象不是凝固遍地的乌黑血液和横倒一地的四具尸体,而是一个硕肥女人吐着唾沫狠踹着一具身无一物血肉模糊的尸体。他钻出洞,那女人依然在破口大骂,宽厚的大脚狠踩在尸体的胯下。紧挨着被女人踢踩的尸体,是他再也熟悉不过的亲人,她那披肩一般的长发好像也随着生命的离去失了光泽,粗糙得像一堆干草。这时候,他终于在无尽的绝望中认清了那具正在受辱的尸体。

    母亲说过,不论什么时候都要保持理智,他打不过胖女人,这是徒尘理智判断的结果。

    他在昨夜已经偷偷哭了太多,绯红赤血的眼睛已经没有了少年的清澈明朗,取而代之的是冷漠的愤怒以及死守猎物的凶狠。他面无表情的沉默着,右手紧握匕首,在寒风吹动门框吱呀声动的片刻,趁女人再次吐唾沫的时候,他如虚弱的猎豹踉跄着迅猛的冲了出去。

    手起刀落有血瞬间染红,匕首没有刺进肥女人的脖子,被她躲了过去,只刺进了肩膀里。女人吃痛反应过来的时候徒尘已经没有机会再刺出第二刀,他甚至差点丢失了那把匕首。还好,本能的反应使他抱住了女人的脖子。

    肥女人不会打架,吃痛了也只是发出猪一般的惨叫以及狂扭着身体妄图把他甩下去。“往墙上撞!”小小的柴门瞬间拥挤了许多看客,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看戏的精彩。人群里,不知是谁吼了一句,女人果然应声倒退撞向了墙壁。抵拢墙壁后趁着徒尘被撞击的片刻,她又本能的把身体稍微倾斜,宽厚的脚板紧紧吸附在地面,后背使劲往墙上挤压。

    徒尘被压得胸口一阵发闷,他的匕首还栽在女人肥厚的肩上,他收回紧箍的双手试图拔出匕首,但墙与女人肩膀的空间却小得无法执行。

    “咬她!”

    看热闹的人又发出激动高昂的指令,像是被操控般,他已经来不及思考,对着女人露出的脖颈就咬了下去,嘴里瞬间就多了一块肉,新鲜的还泛着血的人肉!伴随着女人的惨叫以及更加疯狂的甩动,他癫狂一样吐了嘴里的血肉,又在女人恐怖的叫声里继续向女人的肩膀,后背,每一处他嘴巴所能触及的地方咬去。女人终于痛得在地上翻滚,他被鲜血染红的脸颊却泛起狠厉的冷漠。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杀死她!趁女人被痛折磨的瞬间,他又从她肩上拔出匕首,扬手,落下,扬手,落下,再扬手……血液飞溅中那肥人再无挣扎的蠕动。门外的看客们脸上已经褪去了欢愉的兴奋,取代的是一片惊恐的震惊,醒了,又惊奋的哄然散了去,在外屋里继续扫荡。

    狂野之后思绪慢慢回归,看着地上触目惊心的狼藉,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感受着嘴里的一片腥臭,徒尘的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干涩的眼睛再一次湿润。他抹了眼泪晃晃悠悠的爬到父母亲的身旁一时间不知所措。

    然而,猝不及防的外屋却突然安静了下来,是有一道狂妄的声音在阻止了那些人的动作。

    “尸体呢?”那人问道。

    是莽子的声音,徒尘知道。想到这里他即刻从迷茫恐惧里回过了神,慌乱的在地上攀爬,踉踉跄跄的向洞口摔去。

    “都死了?杂种野狗,怎么不给我留一个。”莽子愤懑的走进了柴屋,看见似从屠宰场上逃脱的鲫鱼一样在地面上艰难移动的徒尘,瞬间就咧嘴开怀了起来,“哈,还留着一个小杂种。”

    他怪笑着大步流星的向徒尘走了过去,临近了,古铜的脸上眉毛上扬,“小杂种,想躲到洞里去啊。老子来帮你一把。”说罢,扬起健硕的长腿一脚徒尘踹飞了下去,而后又大笑着伸出左手把他拽了起来,“你当老子右手废了眼睛也不好?”又把徒尘拎起来摔在地上。

    “这可还得感谢你那慈悲的父亲!感谢他当时没有弄死我。”莽子抬眼在屋里扫视了一遍,一脚踢在徒尘胸口上,“小杂种,你那个漂亮的姐姐呢?”

    “她昨晚不在家。她会回来救我的。”徒尘瞪红着赤血的眼睛望向莽子,“你最好把我杀了,不然我一定会把你杀死。”

    “想死?我会留着你,慢慢的折磨。”莽子说,“等你姐姐来救你的时候,我再把你杀了,然后再慢慢的在床上折磨她。”

    徒尘死死的盯着莽子的嘴脸,好像是在回应他那句话的愤怒,但却闭上了嘴巴一言不发,只那么静静的看着莽子。他已经知道自己不会立刻死去,只要还能活着就好。

    “你说我应该怎么折磨你才好?”莽子哂笑着抓上他腰间的布条,轻松的把他提了起来向屋外走去。这时候徒尘才清楚的看见屋内的状况,柴屋不大,长五宽四,除去堆柴的面积,横乱摆的五具尸体显得有些拥挤。那些尸体中有两具熟悉的,三具陌生的,他们全都躺在血泊之中,肥女人鲜红的血液以及被咬掉的碎肉覆盖在昨夜干涸的血迹上,诉说着曾经这片干净的土地染上的残酷的杀戮,警醒他在心底埋下一粒悲恸的仇恨的种子。

    在被提起路过肥女人尸体的时候,趁着莽子耀武扬威的高调,他悄悄伸手把匕首藏了起来。

    莽子大摇大摆的提着他在喧闹的街上狂妄的走动,围观的人皆肆意的笑着,唯有少部分平时走得比较近的会露出一脸的同情。人群里他看见了隔壁的那个精瘦的女人,昨晚就是她带来了那些野狗。她应该是得了两个金币,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毫无愧疚且微笑的看着他。她的女儿,经常与姐姐不对付的那个女孩,却充满了同情甚至还有一点泪眼朦胧的模样。

    他憎恨的望着他们,骤然,莽子停下了脚步,有一道铿锵明亮的声音挑回心绪,“莽子,还请你把徒尘放了。”这是禹伯的声音,是父亲唯一的好友知己。

    “禹伯。”徒尘抬头看着来人,他正直直的挡在莽子面前,可身材瘦小,与莽子比起来简直就是蚍蜉之于大树。但他却表现得十分坚定,丝毫没有畏惧的模样。父亲说过他偶尔会与禹伯切磋,但他却并没有说过他与禹伯孰强孰弱。

    “禹瘦子,你他妈少多管闲事。”莽子警告道,“老子从不介意我的剑下多一个亡魂。”对于一个摸不清底细的人他还是不敢大意,虽然这人看起来瘦弱,可谁又知道他会不会是另一个徒申。而且,这瘦子和徒申的关系看起来还挺好的。

    “把徒尘交给我。”禹伯挺着胸膛毫不退缩,“不然我也不介意和你比划比划。”

    围观的人又开始起哄,生活在最底层的他们总是乐于观看头破血流的战斗,越残酷他们就越兴奋,尽管有时候也会被震惊。

    闻言,莽子把徒尘摔在脚下,腾出手拔出腰间的长剑,顺便在出剑的时候飞扬起右腿在徒尘胸膛上踢出了空响的一脚,以防他逃脱。

    “莽子!”禹伯怒吼。在莽子长剑刺过的时候他又拔出剑飞快拨转了方向,他身姿灵活,下一秒便直接向莽子腋下攻去。可莽子岂是那么轻易就被刺中的人,据说他曾是城主斯洛安手下的铁甲兵,也不知道是怎么全身而退到了这里并且称霸。他健硕的身体只那么轻轻一扭,手里的长剑一挥便挡住了禹伯的攻击。

    也不知打斗了多少个回合,徒尘觉得腹部传来的疼痛已经减弱了很多,他扭头看向禹伯,禹伯身上已经划破了几道伤口,莽子却嗜血狂笑。很明显,禹伯已经被莽子弄得束手无策,他刚躲过一剑莽子下一剑又飞快的刺了过去,这样可不行。就在莽子与禹伯两剑互持的时候,他紧盯着莽子小腿上凸起的筋脉,迅疾摸出匕首向莽子刺去。

    “脚下。”

    围观的人即时提醒,他一刺未中却又狠狠挨了一脚,这一次冒险换来的只是禹伯在莽子臂膀上初划的一道剑痕。

    “小畜生,老子回去弄死你。”莽子看了一眼臂上的伤,骂了一句,又即刻进入了作战状态。

    “禹瘦子,你不是我的对手。”莽子霸笑,“老子也玩够了。”说罢,在长剑挥去的时候脚下也展开了攻击,禹伯被他扫了个措手不及,身体踉跄时莽子的剑已经悄然搁上他的肩膀。电光火石间禹伯侧身顺势倒下,手中长剑再起,可终究是负隅抵抗,莽子的剑依然刺进了他的胸膛。

    “不自量力。”莽子走过去蹬腿踩上禹伯胸膛,拔出长剑,又一剑轻易的刺进了禹伯的心脏,“呸!”他又用脚底挤压的摩擦在禹伯脸上,直到他完全没了呼吸。

    “还有不怕死的要来做英雄?”

    莽子朝着人群狂妄的询问,这时那些可怜的低贱者才从兴奋中惊怕的散开。徒尘也才从腹部剧烈的疼痛中模糊的意识到禹伯已经败下。他还来不及伤心,身体就再次被莽子悬空提起,疼痛带来的眩晕使他无法清晰的看见禹伯最后的模样,只模糊的看见一片开在红色里的躯体慢慢的在来往的行人间消失不见。

    良久,身体上的疼痛已经不至于模糊意识,他睁开了双眼。他从来都没有这么近距离的观察过大地灰扑扑的躯体,就连掉落在地上的毛发和动物的粪便都被放大了很多,他可以清晰的看见黑色的粪便上有一只黑色的蚂蚁在攀爬。幽幽悠悠,污浊的地面忽然生出台阶,头顶上传来开门的声音,紧接着,眼前的大地忽然拉近,身体再一次与地面碰撞。

    一时,有很多双女人的脚围拢过来,她们轻声的问着莽子身上的伤口,却无一例外的带着怯弱和遥远的冷漠。

    他弓起身子转了转头,这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很多的女人,她们有的在洗衣,有的在淘米,还有的赤着身体在一处烟雾朦胧的水池里洗澡。

    “拿绳子来把他绑住,然后扔进柴房里去。”莽子下了命令,立刻就有女人恭恭敬敬的拿着绳子上来。

    “柴房里已经有人了。”

    “要不把他关到楼上去吧。”

    莽子哼了一声表示同意,待徒尘的手脚被捆缚,他随手搂了一个身姿婉转的女人向水雾朦胧的水池跨去。

    “小弟弟,你怎么着他了呀。”徒尘被两个女人搀扶起来,问话的是右边的女人,她的声音很好听,长得也很美丽,目光在徒尘血糊糊的脸上扫视了一遍后带着不可置信的惊呼和喜悦,“难道他开始沉迷男人了。”

    “不论你怎么着了他,进了这里你还是乖乖听话。”左边的女人警告他,“前几天带回来的那个女人仗着自己会使剑,现在还奄奄一息的躺在柴房里。”

    徒尘并不说话,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这是一座宽敞的房子,房子共有两层,每层大概有十个房间,每个房间紧密相连。第一层应该是煮饭洗衣以及储物的地方,第二层自然是用来居住。院子里有四个水池各居四方,左侧的两个水池分别有人在洗衣、淘米和洗菜;右侧的两个都用来洗浴荒度游玩,莽子此刻正在的地方便是浴池,有三个女人分别围绕在他身旁,一人在亲吻他的胸膛,一人在摩擦他粗鄙的脚,另一人沉浮在他腿间,有东西若隐若现。在房子西方的围墙处有一所别具一格的矮屋,矮屋铁门紧锁,看不出用途。

    “别看了,走吧。”左边的女人拽了拽他的臂膀,“我叫缪绸,你叫什么名字。”她又补充道。徒尘依然不言,缪绸又说,“我并无恶意。”

    “徒尘。”

    “徒申的儿子?”另一女人惊呼起来,随即发现自己声音好像过大,捂嘴偷偷瞥看了莽子后又小声道,“废了他右手那个人的儿子?”

    “嗯。”

    “徒申当时怎么不把他杀了!”

    “兰西沫,小心说话!”缪绸严肃的警告,“让他听见了有你好受的。”

    “我知道。”兰西沫不满的瞄了缪绸一眼,又对着徒尘道,“要是徒申之前把他杀了,你现在也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对敌人善良就是自掘坟墓。”缪绸说,又问,“你父亲已经不在了?”

    “嗯。”

    缪绸和兰西沫相继叹了一声,楼道有些狭窄,她们便一前一后扶着徒尘向楼梯走去。踩上楼梯前徒尘侧目,莽子此刻正闭眼享受女人们的技巧,这正是刺杀他最好的时机。当然,前提是有女人敢刺杀他。

    “你们都恨他?”他收回目光,右脚踏上楼梯,他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因为楼梯的木板并不牢固,人踩在上面发出如老鼠一般的吱吖声已经足够扰乱他的一切。

    缪绸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回头望着莽子的方向,脸色突变,“做梦都想让他死!”

    “不过已经有好几个准备在欢愉时偷杀他的人都变作了冷冰冰的尸体!”兰西沫是个聪明的女人,一眼就看穿了徒尘的心思。说话的时候她依然笑着,好像生来就是一副笑脸,“而且,那死相可真是不忍睹视。”她又补充道。

    心思被看穿,徒尘不由得多看了兰西沫几眼。一夜之间的失去让他成长了不少,他很清楚,再也没有人能让他依靠。

    “你父亲怎么死的?”缪绸问。

    “野狗!”

    “哎,可怜的孩子。”兰西沫依旧发出叹息,她面朝莽子,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除草不尽,春来苍劲。”也不知是在指徒申未把莽子灭掉而牵扯出今天的事情还是在说野狗们没有对徒尘赶尽杀绝。

    闻声,徒尘骤然停下脚步。

    “我是说你父亲。”兰西沫浅笑嫣然,“可能他是想要把莽子留给你练手吧。”

    “我会杀了他的。”

    “你还没有那个能力。”缪绸告诫道,“决不能轻易动手。”

    “我有一个办法,只要你愿意做,应该可能行。”兰西沫推开了房门,三人一起进了屋。进屋后,门不再关闭,就那么大大的敞开着。

    “兰西沫。”缪绸语气干辣的喊了一声,“没有十足的把握就不要说话。”

    “非要有十足的把握才能动手?”兰西沫辩驳道,目光却落在徒尘身上,“我这也是在帮他,莽子不死,他就会生不如死。与其这样还不如拼一把。反正他也已经没有了家人,了无牵挂。”

    “你说得很对。”徒尘突然抬头与她相对,“但是我还有另外的仇,我不能死在这里!”

    “呵呵,莽子不死你能报仇?”

    “至少要有十足的把握。”

    “十足?被囚禁在这个恶心的地方,你还想要十足的刺杀把握?那你还是就等着被莽子弄死吧。”兰西沫笑得轻蔑而狡猾,“你们等得了,我可等不了,所以,我会帮你提前的。”

    “兰西沫,我警告你不要轻举妄动。”缪绸竟激动得甩了一巴掌出去,“在你的怂恿下已经牺牲了几条人命。”

    “缪绸,都是莽子的玩物阶下囚,你有什么资格警告我。”兰西沫抚了一下被打得泛红的脸颊,毫不示弱的盯着缪绸,转而又诡异的轻笑着转向徒尘,“他能从野狗手中活下来就代表他不一样。你放心,我会等他伤好些了再行动。”说罢转身摇曳着屁股扭了去。

    “放心,我会帮你。”缪绸从盆里拾起手帕,她的手指青葱细白,轻轻的擦拭着徒尘脸上嘴上的血渍,“绝对不会让你因为兰西沫的莽撞而死在这里。”她看着徒尘,目光坚毅。徒尘是这个牢笼里除了莽子外的唯一男性,她当然知道他不一样,所以这一次刺杀莽子必须万无一失,否则时不再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