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野长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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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徒拉

    秋天已经进入尾声,嵇原的冬季也快要来临,寒流比往年更早的从黑盐河的北方悄悄偷渡,把风装扮得冷峭起来,然而刮过时却没有呼啸声,只静静地吹着像一个身怀绝技的刺客拿着锋利尖锐匕首悄无声息的轻轻的划过一切裸露在外的皮肤。

    傍晚时分的风吹得更加冷峭,除了无家可归的乞人还蜷缩在靠墙的角落里瑟瑟发抖,那些有家的人都各自关了门窗享受着这破乱世界里仅剩的温暖。然而,在嵇原最北处也是最贫穷的地方——长街,有一家低矮的院子里还站着两个挥着长棍的身影。从头发的长短可以大致判断出那是一男一女两个半成人的孩子。

    男孩的长棍明显比女孩挥得好很多,一招一式都有模有样,只是速度和力度上还有欠缺。

    “徒拉,你留下来再练三遍,徒尘你可以进去看书了。”一旁,站在暗影里的男人突然对两人的表现给出了相应的结果。

    女孩皱了眉头,却不得不听从父亲的命令。但行动上更是懒洋洋的,一招一式软弱无力,估计一只乱飞的苍蝇也能把她手中的棍子撞下。

    “你再这样,今晚上就一直在外面待着。”男人的语气更添了一分力度,“我知道你不怕冷,所以明天也不要再吃早饭。”

    “父亲,我不想弄这根破棍子。”徒拉垂下手臂,用棍尖在地上摩擦。

    “你要是会使用,它能保护你。”

    “又不是剑,没有刀口怎么保护我。”她埋怨的把棍子丢在地上,“要是我再独自遇到莽子,这根棍子又不能让我避免再被他摔进无归河。”

    “他不敢再动你,除非他想像失去右臂那般失去他的脑袋。。”

    “嵇原这么大,又不是只有莽子才敢欺负我。”徒拉跑上去抱着父亲的手臂,狡黠道,“要不你明天叫禹伯给我打一柄短剑吧。”

    “我也要。”听到这里,徒尘立马从屋里跑了回来,学着姐姐的样子拽着父亲的手臂左右摇晃。

    “不行!那是杀人的武器,不是玩具!”

    “那你总不能是指望我们能用棍子吓退试图伤害我们的人吧。”徒拉说,“总有一天我们会拿起刀剑的,为什么不是现在。”

    “我们又不是莽子,也不会拿着剑去街道上乱杀人。”徒尘随机附和,“而且,我的梦想是去做狂王身边的贴身侍卫。”

    “好了,都快进来吧,做什么侍卫啊!”母亲忽然从屋里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修长的外套,柔顺的长发披在胸前像两条御寒的披肩,“徒拉,你又开始胡闹。”她顺带着批评。要不是上次徒拉被莽子扔进了无归河里,她根本就不会同意丈夫行为。女孩子怎么能舞刀弄棍呢,哪怕是在这个贫困的地方,也应该温柔贤淑的做女红才是。

    “我没有胡闹。”徒拉是知道母亲的想法的,可做女红就能让自己不受到伤害的话,那前几天在长街上被男人打死的那个女人又是怎么回事,要知道她的女红可是出了名的优秀。

    “好了,到此为止。”母亲又发话。父亲也没话可说,他向来是尊爱她的。“进去看书吧,然后早点睡觉。”

    “看书又不能杀死敌人!”等父母转身进了屋,徒尘走向书架小声的嘀咕着。

    “那你有胆就别看!”徒拉从木架子上随手拿了一本书,说是书倒不如说是一堆充满恶臭味的纸。也不知道父亲是从哪里捡来的这些东西,被她拿在手上的纸册早就没了封面,漆黑的纸页上也不知染上了什么东西,乌黑泛红的颜色依稀是斑驳陈旧的血迹。

    虽说不喜欢这些臭纸册的味道,她却对纸上的东西非常有兴致,一不小心就沉迷进了书里面的世界,就连徒尘叫了她几声,她也没有反应过来。

    这一夜,姐弟俩难得的想法一致,都想要一柄散发着钢铁独有的冰冷的剑。看完书,姐弟俩安静的扑在窗台上痴迷的望着深邃幽静的夜空,看着那一轮高高挂起的弦月。不过这份难得的安静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夜晚的风实在太寒,尽管自己已经拿着掉了线头的布条捂在面颊上,可正对上凛冽的夜风仍然觉得肉疼,像被一根根生满红锈的针刺在脸上一样。但是姐姐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春衫,风从薄衫臂膀上的洞口鼓鼓的往里面灌,吹得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胖了一圈。那么多的风钻进她的衣服里面,那疼痛应该和被千万根针刺在肉里没有两样,可她却一点感到寒冷的迹象也没有,依然呆呆的望着幽邃的夜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的怪物姐姐,为什么你一点都不怕冷而我却害怕得很。”徒尘每年都会说上几遍这样的话,说话的时候也把布条拢得更紧了,无奈寒风冷峭,仍没有感到疼痛有丝毫的减少。

    “你才是怪物,你要是怕冷就去自己屋里睡觉啊。”徒拉语气麻辣,话虽这么说,她却不动声色的把窗户掩了起来,随着窗户的合起,风瞬即狂暴起来,呼啸着拍打着窗户,呼呼的透过窗缝发出声声愤怒的咆哮。

    “好像谁稀罕待在你这儿一样。”

    “那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出去。”徒拉轻轻推攘着弟弟的臂膀,手指缠进他衣服上的破洞直接触碰到皮肤,然而从指尖传来的触感不是人体本该有的温暖,而是凉呼呼的冰冷。

    “你推我做什么!”受了推攘,弟弟也转过身来推了她一把,而且已经做好了防备的姿势。

    徒拉倒退两步,稳住身体后心里突然有点酸楚,她今年刚满十五岁,十五岁的年纪对于一个普通女孩而言正是知与美陋和幻想美好未来的年纪。贫穷是一道隔开她与普通女孩的鸿沟,除了在家人面前活泼放肆,她有完全异于普通同龄人成熟冷静。但贫瘠却让她仍然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将来要嫁给王子,九野上任何一位王子都可以。”她看着做起防备,一脸挑衅的弟弟说道。

    “得了吧,就你,我从来还没有听说过哪朵鲜花愿意去滋养一坨屎。”徒尘把王子必做鲜花,卸了防御道,“做王子的女人勾心斗角的肯定不开心,等我长大后当了首相,给你找个能让你开心的人做姐夫。”

    “不稀罕。”徒拉找了凳子满不在意的坐下,又问,“你什么时候又改变主意要做首相了?”

    “就在刚刚。”

    “回去睡觉吧,明天我要开始认真练棍了!”徒尘的话好像撞中了她的心。

    “你也想要当首相?”

    “不稀罕。”徒拉道,她站起来迈开脚步,伸手摸了摸弟弟黝黑的脑袋,想要告诉他自己身为姐姐理应保护家人,屋外却突然传来一大片杂乱沸腾的脚步,透过窗缝,依稀可见有七八人举着野火熊熊的灯把起舞燃烧。

    “确定是在这里,有两家?”

    “大人,就是这里。”

    屋外有人声音洪壮威严,也有人唯唯诺诺战战兢兢。后者怯弱的声音她识得,就是生了隔壁那个经常与自己对着干的女孩的女人。

    “姐,那些人不会是冲着我们来的吧。”

    “应该不是。”因为那些野狗①已经转身向住在对面的徒伯家里走去。他们刚收了紧张的情绪,房门突然打开,父亲与母亲站在门外,他们脸上没有一点慌乱的色彩,行动上却有些急切,一进门就拉着她和弟弟向后院隐蔽的柴房走去。

    “你们都躲在这里,在我回来之前不要离开。”父亲边走边交代道,“善织,你带着孩子们躲到地板下面去,我出去看看马上就回来。”

    “你绝对不只是去看看。”母亲停下了脚步,盯着父亲,话音有些颤乱,“你确定你要这么做!”她的声音又有点生硬的冰冷。

    “那是我的兄弟!我必须这么做。”

    “我们是你的家人!”母亲声音已经带着委屈的沙哑和颤抖,“野狗那么多,你要是死了我们怎么办。”

    “真是如此,你就带着孩子们离开这里。”

    “要是能离开,我们又怎么会在这里长居。”

    “对不起!”父亲突然紧紧把母亲拥抱在怀里,“我做不到坐视不理,那也是我的家人。”

    “你走吧。”母亲亲吻了他,眼泪在嘴角上戛然而止,“一定要回来。”

    “为了你,我会的。”他坚定不移的转身推开了柴门,就在他踏出柴屋的同时,对面已经有女人尖锐刺耳的恐惧哭喊声穿过冷酷的寒夜,片刻间,女人绝望的嘶喊又像断了线的风筝,迅疾被漆黑浓密的夜完全淹没。

    “你们快进去。”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移身到了墙角处,她蹲在地上轻拍着地面上的灰土,一阵摸索后竟然在宛如一体的地面上抠起了一块方形的木板,“记住,徒家的眼泪只能为家人而流。”在徒尘被推进去的时刻,母亲又交代道,脸上的泪痕已经被擦拭干净,余下的是坚毅的温柔。

    “母亲,你和我们一起躲进来!”

    “你们快进去。”

    “父亲一定会安全回来的,对吗?”徒拉站在洞口有些犹豫。“所以你和我们一起躲进来吧。”

    “他们就算是来了也不一定能发现这里。”徒尘从洞口伸出半个脑袋,“只要我们把柴堆移一点过来。”

    “不论什么时候都要保持理智,永远都不要冒险让家人陷入一丝可能的危险中。”母亲摸了摸两人的脑袋,她的睫毛还有未干的泪痕,“快进去吧。”她把徒拉和徒尘轻轻推开,又忽然拉住徒尘的手说,“如果我们不在了,你要保护好姐姐知道吗,她舞棍弄刀的,性格是那样的不好,肯定是很难找个好人家的。”

    “记住了。”徒尘郑重的使劲的点了点头,想要再说话,眼泪却忍不住决堤模糊了视线,纵使再是男孩,他也终究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罢!

    等儿女们都已经藏好,善织蹲在地上轻轻抚弄着地上的尘土,她小心翼翼又专心致志的抚摸着土地,一切弄好罢,她又起身把堆放在一起的柴堆全部拨乱,弄得墙沿处遍地都是稀松散落的柴块。门外已经有骂骂咧咧的声音靠近,她却突然发现与地面贴合的木板竟然在柴块的压迫下翘起了一条缝隙,再要过去摆放的时候一个陌生的血肉模糊的身影忽然直径破门而入。她赶紧起身向门边跑去,门外三五个满脸鲜血的大汉却忽然出现把她堵在了门口边。

    “善织,对不起!”惶恐间她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在虚弱的叫着自己的名字,回过头才发现正是刚刚破门而入的那个血人。

    “徒申!”善织惊讶得不敢置信,对上那双歉疚的眼睛后身体立马就瘫软在徒申旁边,眼泪大颗大颗的流下。她搂着他,抬眼瞄了一眼墙角那块凸起的木板,身体止不住的颤抖,“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说什么对不起,你们徒姓的人本来就是我们的目标。”说话的人站在那几人最前面,是野狗们的领头人——铁甲卫兵。他啧啧的笑着,目光停留在善织身上,眼神里流露出一番玩味的姿态。

    地板下徒拉紧紧捂住了弟弟的嘴巴,姐弟俩都扯开耳朵妄图听清外面的一举一动,但声音嘈杂混乱听不真切。

    “徒尘,你好好躲在这里。我都没哭,你是男孩子,更不能哭。”徒拉松开手,偷偷的把弟弟推进最深最暗的凹墙处,“如果我要是也没了,你一定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机会报仇!”交代清楚后她熄了奄奄一息的烛光,手扶着冰凉的墙慢慢的向外面移动。

    “不要出去,回来。”徒尘声嘶力竭的轻呼,再一次忍不住落泪。只身一人陷在浓稠得令人窒息的黑暗里,小声的哭泣,压抑的呐喊,他想去抓,入手的却是虚无。姐姐没有回身,只在茫然混沌给了他空前的最温柔的一句话,“乖,我只是去看看,不会有事的。”说完她就转身离开,在漆黑的洞道里连一个背影也不曾留下。

    徒拉摸着墙体蹒跚的到了洞口,地面上说话的声音就像在耳边响起越来越清晰,她偷偷的隐藏在地板下,小心得像拨开落在眼睛里的灰尘轻轻的推开已经透着微光的地板。透过狭小的缝隙,隐隐的只能看见母亲跪倒在一个浑身是血的身体旁。

    “漂亮的女人,就这么杀了怪可惜的。”一个男人笑起来,紧接着徒拉看见一双穿着皮革长靴的脚缓步向前,他走得很轻很淡很悠闲,如果不是悬在他脚边的剑尖还低着鲜血的话,他那胜利者的姿态应该还很优雅。

    “你们,过来,按住她。”那双脚的主人发出命令,他漫不经心停的在徒申面前,拿起嗜血的剑拍上徒申颓靡的脸颊,“听说你还有两个孩子,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藏在哪。你要是告诉我,我就对她温柔点,你要是不说,等我爽完了再慢慢找也不迟。”

    一段话从他嘴里吐出来不温不凉,话音未落,早有浑身淌着鲜血的野狗真像饮毛茹血后的野狗从外面走飞哒哒的进来,他们把挣扎着的善织从徒申身上拉开,抓了一把野草堵住她恶毒谩骂的嘴巴。四只野狗刚好固定住她狂蹬的双脚以及乱舞的双手。

    领头人笑得恶心,解开了身上的铁甲,扔掉了染血的剑,那东西掉落在地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惹得尘土飞扬。

    “禽兽,放开她!”徒申蠕动着身体,艰难的发出支离破碎的咆哮,他的眼睛瞪得绯红。终于,身体支撑了起来,以最快的速度缓慢的捡起那柄还残留着自己鲜血的剑。

    “你怎么知道我叫覃瘦。”领头人已经解开了腰带,转身只轻轻一脚便阻止了徒申的所有动作。“啧啧。”他瘪嘴嘲笑,“可惜啊,虽然勇猛,却寡不敌众。”说罢,便朝徒申脸上身上滋滋撒出一股热流,“顺便说一句,我最喜欢的就是羞辱比我强大的人。”

    尿完,他朝野狗们使了一个眼神,那按住善织右手的人便松了手,取出腰间的长剑给他。手起剑落,徒申满脖子血液似喷泉狂喷,像极了在黑夜里熊熊燃烧的焰火映红了徒拉所有的视线。而后,领头人扯嘴甩了甩头,把剑递还给野狗,野狗刚一伸手,善织迅疾伸手抓起剑身,握着便朝自己脖子狠狠刺了进去。

    “父亲!母亲!”徒拉躲在地板下心中狂喊,她以为自己足够坚强,没想到还是被泪水糊湿了脸颊。她也知道,如果想要保全自己哪怕是泰山崩于前也该面不改色,可她咬牙忍住了呐喊却忍不住愤怒和亲眼目睹这一切时无能挽救的悲恸。当地板被猛力推开又合拢时她在恐惧中意识到自己还是犯了错!思绪百转,她索性直接哭喊咆哮着推开地板跳了出来,视野也终于不再受限,她能看清楚血泊里徒申盲然的双目以及善织还依旧流着眼泪的双眼。善织还想要说话,可一张嘴却噗噗冒出一口热血,渐渐的眼睛也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覃瘦退了一步,示意野狗们也退下,因为善织自杀而愤怒的眼神即刻又亮起了光彩,他看着徒拉,手却已经把裤子完全褪下。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弟弟呢,你们把我弟弟藏在了哪里,是不是也已经把他杀了!”已经不必再掩藏愤怒的悲哀,徒拉红着眼睛怒目咆哮,继而迅疾拔出善织脖子上的那柄长剑,发狂的向那覃瘦跑去。

    “我要活的。”在她冲过去的时候,覃瘦满不在意的吐声。

    徒拉的剑术在那些身经百战的人的眼里,不过是做垂死的挣扎罢。她也明知道自己的行为完全是在螳臂当车,可还是举起手中的剑视死如归的冲了出去。长剑在空中举立,甚至连劈下的趋势都还没有,就有一把冰冷鲜红的剑没入她的身体,刺穿了她的心脏。伴随着剑刺破血肉的声音,她瘦小的身体像一棵干裂的树苗缓缓倒下,只觉得心口的疼还未蔓延开来,眼前的光就越来越弱直至坠入无尽的深渊。

    “庄臣!”见猎物倒下,覃瘦再一次气急,甩手一巴掌把刺杀徒拉的那人打倒在地,“你他妈听不见老子说的什么?”

    “大人,风太大,没有听清楚。”庄臣垂目回应。

    “那你现在听清楚了!”覃瘦拿起长剑直接刺入庄臣的肩膀,一边翻滚搅动着剑身柄一边问道,“刚刚你也是故意让那女人抢过剑的吧。”

    “不是。”

    “滚开!”覃瘦拔剑,一脚把庄臣踹开,又迈开腿像徒拉走去,等他附下身子,众人才知道他要做什么。

    “大人!”庄臣爬起来提醒道,声音沉重压抑,“人已经死了!”

    “干你屁事!”覃瘦怒骂,又俯下身体。

    “大人,还有另一个孩子,我们现在要不要开始搜寻?”说话的野狗拉了拉庄臣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再说。

    “去找,他丫的,谁再打扰我我立刻剖了他!”被人再三阻止,覃瘦抬头愤然,手已探上徒拉薄衣,然而一切都在此终止。在倒下的前一秒,他惊恐的捂住脖子,不可置信的看着庄臣手中的长剑,剑身上刚沾染的鲜血是那般的鲜艳和恐怖。视线昏暗时,他还看见有温热的血从身体里扑扑飙溅,把自己想要轻薄的女孩染得一片猩红。

    注:

    ①野狗指为寻求庇护而投身于贵族的最低等的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