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野长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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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篇

    秋之末,冬之始,黑盐河在肃穆天气的衬托下沉默得像两条休眠的水蛭,它们头挨着头相对深眠,身体却横跨东西两方,冰冷而沉寂。

    传说九野之初的大地并无黑盐河的存在,而是远古时有两个血缘淡泊的姐妹要分道扬镳,便用无上法力引来苦海之水,以她们的足记为始末才画就了这条贯穿九野的长河。

    黑盐河幽幽横跨亘古九野,把无垠大地分割成北原、南境两片陆地。又因河水从支那港湾处有活水源源不绝分别向东西两方各自流淌,并以此为黑盐河的源头,东西两方的无穷尽处则以为黑盐河的尽头。

    从支那港湾顺河西下,河面如一条巨大的丝带一路平坦无波,缓缓顺流,直到西方摘星境方突然断裂。断裂处,水似受到极大推力迸发着力量冲进沟壑深渊,如万马奔腾引起声壮如钟。水迸发出的水雾似烟如梦在深壑上形成一幕朦胧的屏障,缥缈处神秘无限,所有人都想知道在那屏障后面隐藏的会是什么。

    “境外已经快要进入冬季了吧。”有长者立在水雾虹光下,手捻苍苍胡须喃喃向往,“也不知道境内的冬季什么时候才能到来,还有传说中深邃美丽的黑夜①。”他望着永远都万里无云的天际,那里湛蓝得像一片安静的海,日于中天,洒落的光熹微明朗,无限美好。然而这美好却是境内之人一直的抗拒所在。

    “不是说要等到外面的世界陷入前无的纷乱,黑夜才会从苦海那边飘来,天空才会披满星辉么。”

    说话的人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他道出的只是口口流传的传说。是以,话一出口就有天生的反对者提出意见。

    “又把那些听来的传说当真,荆铭,你果真是比嘟咕鸟还要愚蠢。”谷野生望着他发出嘲笑。他背靠一墙巨大的黑色树干,在他脚下盘桓交错的是巨细不同的树根,它们错落杂乱似撕咬交缠在一起的无数巨蟒,强劲而厚积。

    说话的时候,他单薄的后背还不断的在树干上摩擦,等痒处归于平静他又转过身摸摸古树巨大的冰山一角,他能从黑色树皮上感受到沁凉的冰感。

    “要说摘星境迎来黑夜,还不如相信这棵大怪树会长出另一片绿叶。”他说着,把目光聚向树顶,再走向巨树面向深壑的那一侧。那一张印在黑色粗犷躯干上的巨大脸庞依然毫无表情的沉睡着,和往日一样。

    “愚蠢至极!”荆铭逮住机会即刻反击,“古树抽新绿,河水泛红血,不都一样只是传说。”他抬头用目光锁住树顶上那一片似有若无的绿叶,“比起抽新绿我更愿意相信那一片仅有的叶子也会落去。尽管不知道它已经存在了几百年,但总会有某只胆大的鸟兽会把它折了去。”

    见谷野生没有回应,他便绕了过去,凑在一起,“怎么了,难道那张脸有了什么变化,还是睁开眼睛苏醒了!”

    “说不清楚,之前没觉得有什么异样,恍惚间却又感觉有了些变化。但再仔细看时,却又找不到变化的踪迹。”

    那老者也被吸引了过去,亦是严肃的凑在一起仔细琢磨,似想要从沉睡的树皮上找出一丝异常。良久,蓦地捻着胡须笑了起来,“好了,没什么变化的。人脸不会苏醒,河水也不会泛红血,黑夜更不会到来。除非,外面的世界真的即将发生前无的纷乱。”

    “到时候也就知道传说到底是不是荒诞的稽谈。”

    “如果是真的,变化可尚不止古树抽新绿,河水泛红血这么简单。”老者坐在筋凸盘错的树根上,“摘星境会进入永远的黑暗,沉睡的人脸也会睁开双眼窥探星空,以探人间。更可怕的是,以黑盐河为界的南北两方会逆转至两个极端的季节。”

    长者喃喃,相比孩子们知道的零星碎片,他对传说的了解显然更为全面。蓦然,有风从河上吹来,从衣缝里钻进去竟然有种从没有过的冰凉之感,“起风了,竟然有点冷,我们回山洞吧。”他嗓音干枯,亦如身上的皮肤。

    然而那两人却没有要走动的意思,只专注于河面上突然泛起的颤乱波涛。风再过,吹得大了些,又有平流蹦出水花四溅,如石激进。

    起风的同时,天边也多了几只乌黑的“笨鸦”,再近些才看清那是大片的乌云。它们从遥远的方向似慢却非的向这边聚集,只是他们的注意力都在河水上,唯有等到眼前真的暗了才猛然惊觉头顶上方不知何时已是乌压压的一片。

    境里的天空一年四季,一日二十四时都是万里无云的晴空,他们何时见过这样的景象。望着天,只觉伸手就能抓一把乌云,但伸手了,手里却是空荡荡。

    “天好像是要变黑了,天怎么会变黑!我们还是赶紧回洞里去吧。”荆铭向来胆弱。谷野生却是相反,闻言,即刻高调起来,“不是总盼着天黑么,怎么还害怕了起来!”说完,又带着无限期许的凝望上空。

    片刻间风越来越大,云越集越多,那一片漆黑的墨色就像一张巨大的手掌横在头顶,压得人难以喘息。

    面对这种空前的景象,长者也怕了,但表现得却很镇定,皱纹横生、纹深如沟的脸上只是一片凝重。就在天色近墨时,忽而狂风骤起,奔腾跳跃的河水突然湍急,如受猛力从无尽的上游排山倒海而来,巨大的浪潮拍打在河岸如猿喉虎啸震耳欲聋。

    倏而,浪止,河水由咆哮转为哗啦;继而哗啦声渐浅渐锐变成了低吟,似有人在河面上轻轻吟唱,婉转而忧愁;慢慢的低吟声高涨,调近而声高,原本暗隐的愁绪化作无尽悲凉。河面上一浪随风再起,惆怅的悲渐作委屈的偷咽;一浪再翻,偷咽变为明目张胆的嚎啕。霎时,声起而乱,愤怒、无奈、悲怆……糅合了万般情绪的撕裂全部爆发,似万人撕心裂肺的悲鸣嚎叫,刺耳震心,惊天动地。

    “长者,我们还是快离开这里吧。”荆铭又道,声音已经开始颤抖起来。

    谷野生却更加兴奋,他反而有点迫不及待想要看接下来的剧情,河水到底会不会泛起红血,身后的古树难道也会抽出新绿?

    想到这里,他立即抬头向树顶看去,想要看看有没有新的绿叶抽出,触见的却是一片漆黑的浓墨。对了,人脸!他又转了身去摸触摸树干,入手的却是一片皲裂的粗糙。“哎,都是假的,人脸还是没有睁开眼睛。”他扯开嗓子非常的失望。

    “我们再等等。”长者仓促得有些激动。

    “就是啊,再等等。荆铭你胆子怎么生得比虱子还小。”谷野生笑怼。话音未落,河水再次激荡起来,如千军万马的厮杀,狂吼与嘶鸣共谱。下一瞬,激烈的厮杀还未落幕,一道巨大的水墙又从天地间席卷而来,飞快的向这边扑来,教人如临生死,惊恐慌乱间,水墙舒尔翻身于深壑,荡起水花万丈,似有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浇醒了困入恐惧的惊恐人。

    “快,快走!”荆铭已经开始怒骂,甚至忘了对老者的尊敬,“你们要是不怕,就继续等死吧!”他一屁股坐跌在湿漉漉的树根上,手支撑着树干,颤乱着双腿站起来,却踉踉跄跄难以直行。

    “走!”老者呼喊着应道,身体却已经瘫软,难以执行大脑的命令。谷野生强压着心中的恐惧,把老者搀扶到荆铭身旁,“不要怕,深呼吸身体就不会瘫软了。”他安慰道,“你们先休息会儿,能控制双腿了我们再一起走。”

    说罢他又往前走了几两步,巨浪破裂后的河面忽然变得异常平静,它像往常一样寂静无声的轻轻流淌,再在深壑处起身劲跳。若不是潮湿的身上还透着凉意,他们简直以为自己是做了个虚无真实的梦。

    望着温柔的河面,长者轻舒了一口气,他扶着已经站起的荆铭的手,刚要站起来,荆铭的身体却又开始轻微的战栗。

    “红光!”

    果然,在河的远方有鲜红的光正在快速移动,近了,才清楚那哪里是光,分明就是奔腾燃烧着的鲜血!流动间似浑身鲜红的兽,片刻就占据了整条长河。

    隐隐的,淌在河面的血液开始蠕动,像有了生命般在河面上起落,慢慢画出一片变换的水幕世界。

    水幕上最开始出现的是一种半鱼的兽,它们长着猿的身体和鱼的尾巴,不停的在一片冰川里游荡。游过冰川,又进入一片汪海,那汪海对它们似有伤害的抑制,它们一边游荡一边吐着漆黑的汁液一边挥着长臂在海面拍打。画面忽转,它们穿过无数同伴的尸体,经过苦苦的挣扎游荡终于靠近了海岸。上了岸,原本的猿身鱼尾渐渐变成了人的模样,只是没有耳廓,且全身覆满了黝黑的鳞片。

    水幕在这里倏然再转,化作无边的战场,战场上鳞片的兽和人类互相厮杀。可能用厮杀来描述并不对,因为人类在它们随手执来的水箭下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在人类节节败退,连连破裂的时候,厮杀的战场忽然一变,画面里突然又出现了一个女人,她独自站在千军万马的鳞片的兽面前。她的身形并不高大,挺立的站在那里却盛气凌人的像个巨人,足有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三人屏气凝神的望着水幕,尽管害怕着却也期待着接下来的剧情,女人会怎样?然而鲜红的画面忽然在一片波涛巨浪里淹没,鲜红的水幕被砸成无尽的水沫,全数落入黑盐河里,滚进了无底沟壑。

    随着水幕的破碎,河水鲜红的光也隐隐褪去,夜终于完全合拢了臂膀,四周漆黑一片,不见五指。唯有触得身旁人温热的体感,方才觉得不是置身于一片漆黑无荡的混沌。

    “原来这就是夜晚,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还是不如白昼的好。”粘稠的黑暗里谷野生的声音哑然破出,“月亮没有,星星也没有!大怪树也还是没有变化。”他已经从恐惧里逃了出来。

    “大概是时候还没到。”老者应道,可能是之前已经害怕过,又因为沉迷进水幕的画面中,这一次的愕然害怕来得非常短暂。

    “我们还是回去再说吧!”荆铭再次提议。

    “等月亮出来再说,现在太黑了,完全看不见路。”谷野生狡黠道,又好奇的询问,“长者,那些从海里爬出来的猿身鱼尾的怪物是什么?”

    “不知道。”长者又恐,“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怪物!”

    “哎,不就是鱼怪么,也没什么可怕的,那么小。”谷野生狂傲不羁道,“我一个人就能搞定两三只。”

    “没那么简单。”

    “它们能凭空捏出水箭!”荆铭说,“那些被水箭击中的人在倒下后全部都碎裂成了渣。”

    谷野生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幕,不过大话既然已经说出口就要继续豪言壮语下去,“那又能怎样,不就是水做的箭么,我只要一根木棍就能把那些海妖全部烤了吃掉。”

    “不知天高地厚!”荆铭说,随即欢快起来,“月亮出来了!”

    “哪有什么月亮!”

    “绿光……”

    “是叶子发出来的!”谷野生抬头,怪树顶上那一片娇弱的叶竟然在摇摆中闪着透绿的明光。风过,他又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今天这风有点怪冷的。”——他觉得这风是有意识的在穿过衣缝,然后狠狠的往肉里钻。

    “竟然会发光!”

    “我去看看那张人脸睡醒了没有。”想到这里,谷野生又激动的站起来,一转身就愕然对上一对泛着幽蓝晶光的大灯笼,那是树上人脸睁开的双眼。对上那双眼睛,他吓得一个踉跄,脑海里还在想着人脸怎么会移到这边来,绿光里一支水箭从深渊对面的水雾里破空而出,箭身带着冷冽的寒光在空中迅疾,只一瞬就没进了他的后脑勺再从眉心穿出。他的话还没说出口,脸上的表情就彻底凝固在惊慌失措的那一刻。水箭穿头而过,温热的血刚露出一抹鲜红,就有晶莹的寒冰迅速从箭孔处嗞嗞生出冰花,鱼鳞般的冰花渐渐蔓延,不消片刻便把他完全覆盖。

    直到谷野生冰冻的身体倒地碎裂那一刻,长者和荆铭才反应过来。可都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又有更多水箭破空而至,瞬间泯灭了所有即将破口而出的震惊和恐惧。

    人去而静深,风依然无知的呼啸而过,暗夜也阴冷愈加。只有古树后知后觉的开始哗啦啦的从庞大的躯干上甩出许许多多的粗壮枝条,枝条漫舞折断了所有飞跃而来的水箭,而立于顶冠的那片叶子也像是得到了某种无声的号召,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直到晶莹剔透的光点从枝条各处星星点点的散开,似萤火碟飞,萤火飞舞间一片片绿叶盈盈跃动着微光慢慢伸展,悄无声息的照亮了树干上那张带着初醒的茫然以及凝重而深思的脸庞,照亮了红月高照满天繁星的夜空,把黑盐河沉黑的水面映得寂静无声。

    注:

    ①传说中,早期的摘星境以三日为期昼夜轮回。画出黑盐河的姐妹之一想要通过御星奴窥视星相探视分道扬镳后的血缘,却恰逢摘星境进入三日明昼之期,愤怒之下那人便下了禁语,摘星境从此进入永昼,御星奴一直长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