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小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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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6章 嫂溺叔援否

    sun sep 27 08:09:38 cst 2015

    府学里的课程是由不同老师讲授的,这已经有了后世学校的雏形。主讲孟子的夫子姓张,走路蹒跚的小老头。

    “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与?

    孟子曰:礼也。

    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

    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

    曰: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

    曰: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

    颤抖的嗓音念完了这段,断续的声音让人担心,是不是也会溺水而亡。

    相对于其他经书,孟子本身文字不难懂。在高轩看来,宋代科举经书中最难的懂是易经,卜问天地吉凶,那可都是天机。文字最生僻的是诗经,不过搞明白生僻词汇后也能懂。最容易产生歧义的是论语,没有上下文不说,每句话里还哲理深奥。

    孟子虽然讲的都是大道理,读起来却像是后世的寓言,是有故事情节的。现在这段,就是齐国辩士淳于髡和孟子的辩论,很有名气的典故,叫做嫂溺叔援。

    府学在讲孟子课程时很开放,班级里学生可以各执一词相互辩论,辩论中学习,这种方式自古就有,春秋、汉代、两晋,学术争辩都很出名。

    侯亮最先跳出来,抢先表示拥护孟子之后,都不用刻意安排,乙卯班瞬间就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

    “嫂子都快要淹死了,当然要救。仁义礼智信,仁排在礼前面,所以孟子说是权,人的性命重于小礼。”

    浓重的陕西腔,李十三随即站出来支持自家老大,而且讲的有理有节,让高轩顿时刮目相看。

    “这不对,女人是要讲贞洁的,贞节重于生命。女论语有云:一行有失,百行无成。又云:存殁荣光。”

    小胖子韩通也马上跳起来反驳,让高轩惊讶的是,连孔夫子论语都背不下来的家伙,居然能背出来女论语。本来还感觉惊艳,可是接下来的话,顿时让他觉得自己有个猪队友。

    “女人被别的男人碰了,或是应该死节,或是应该把碰到的地方砍去,所以救莫如不救。”

    太逆天的价值观,小胖子话刚说出口,立马惊诧四方,紧接着就被外家子们猛烈炮轰。

    “大街之上,摩肩接踵,是不是女人都要回家把肩膀削掉?”侯亮大声嘲笑。

    “对,还有居家之妇待客,端茶送水,无意碰手,是否要立刻把手切下?”有人跟着附和。

    “醉汉当街脱裤便溺,女人恰好看到,是否应回家悬梁自尽。”李十三举的例子最狠。

    小胖子当时就傻眼了,按照他的说法推衍,这世界上根本就剩不下多少女人了。只好苦着脸,满屋子扫视,四处求助。可惜,眼下老家子们想帮忙,可是帮不上也不敢帮,这家伙简直就是给自己挖了个坑,而且还很深。

    其实就孟子和淳于髡辩论本身,叔嫂间问题绝不是讨论的中心,只不过是辩论的由头。春秋时男女之防不严,各国法律甚至对通奸没有惩罚,提出话题的是齐国淳于髡,齐国本身就以公室秽乱闻名。齐国国君兄妹长期通奸以至杀掉妹夫鲁国国君,外嫁出去的齐姜们更艳名妖娆,著名的庆父就是和齐君女哀姜叔嫂通奸导致内乱,才有了庆父不死鲁难未已的名句。强调女性戒律的女四书都是后来编的,女诫、女训是汉代人撰写,女论语是唐代人撰写,女范捷录更是明代人撰写。

    见自己所在的老家子帮因为韩通这个蠢货,被打压得毫无还手之力,高轩也不好再躲藏后面。跟一群十来岁的小屁孩辩论,扭转局面也不算太过高难度。

    “诸位莫要激动,耐心听某把话讲完。”

    高轩站起来,用手止住还要起来继续嘲笑羞辱小胖子的外家子们,一时间教室中静了下来,高二盛名之下,还是有点余威的。

    “方才各位争论的话题,依某所见,偏离了夫子要讨论的话题。女子如何自保贞节,本篇中孟子未讲,淳于髡亦未讲,所以根本不需要在课堂上争辩。”

    一句话,把刚才所有争论全部推翻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占了上风的外家子们顿时怒了。

    “依你之见,那要在哪儿辩论?”

    又是李十三先蹦出来,高轩眯缝着眼睛打量,小子看来是卯足了劲死磕。心里琢磨着下回真要出手反击,先拿这小子杀鸡儆猴倒也合适。心里想嘴上也没闲着,及时顶了回去。

    “在课后,这里是府学,本次课讲的是孟子中的离娄上篇,应该讨论的自然是孟子和淳于髡所言。”

    顿时,连同后面还想辩驳的几位,一块都憋了回去。主持课堂辩论的张老夫子,也适时站出来强调,辩论不得偏离课文。

    “对于嫂溺叔援否,某以为本身就很复杂。”

    把问题复杂化才能把小屁孩们绕晕,看着本能又要起来反驳的对手们,高轩又及时伸手止住。

    “先不要急着反对,单纯为了反对而反对没有意义,有失辩学求真的本意。”

    一个大帽子先抡上去,要控制住辩论的节奏,把主动权掌控在自己手里。

    “某先问一个问题,嫂溺,水浅,叔应援否?”

    “水浅淹不死人的,嫂可自救,或是叔招呼他人来救,都可以选择的。”

    同是老家子帮的徐焕,及时站出来附和,很有眼力见,这才是好队友嘛。

    “那某再问一个问题,嫂溺、水浅、叔不知,应援否?”

    抛出这个问题后,高轩索性坐下,笑看课堂中大家乱哄哄辩论。现在没了明确的靶子,于是有人说该救,有人说不该救,完全出于自己喜好而言,一时间教室里没了阵营。

    瞧着众人争辩了一会儿,渐渐又有分出营垒的趋势,高轩再次站了起来,暂时平息住嘈杂。

    “方才诸位无非两个观点,救、或不救,这也印证了某在最初说的,嫂溺叔援本身就是个复杂的问题。这还是最浅显的复杂,清楚整件事的全部,也就是指在场完整的目击者。更复杂些的,目击者未看到全部真相会怎样?”

    高轩环顾教室,所有的人都被他提出的这层复杂雷住了,需要脑洞出没看到全部会是怎样的。不等大家完全反应过来,后面更雷人的话接踵而出。

    “嫂溺叔援,叔抱嫂出水至岸上,在场看到全过程的,自然知道这只是孟子所说的权。但是,如果现场初时无人,有新来者只见叔抱嫂在岸上,又当作如何想?”

    再次环顾,见教室里诸位大眼瞪小眼,这种事情已经超出了十二三岁孩子的常识,就连张老夫子也睁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神态自若的家伙。

    “以常理而论,恐怕绝大多数人会以为是叔嫂通奸。如果新来者是春秋史官的话,如椽大笔会写下,某某烝嫂,一个烝字就把孟子的权字彻底盖住,并让叔某某遗臭万年。常言讲,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但是世间诸事往往有复杂性,由此例可见,眼见也未必为实。”

    整个课堂,只有高轩一人在侃侃而谈,如果议题讨论到这里,就已经足够印证,他见识胜出其他人一筹。但是,他还不甘心,还要继续彻底压服。

    “方才讨论的皆为嫂溺叔援,以某所见,此非孟子和淳于髡要辩论的议题。淳于髡曰: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孟子曰:天下溺,援之以道。所以天下溺才是真正的话题中心。”

    高轩抬头看了眼坐在前面的夫子,张老夫子微笑点头,示意继续说下去,于是他也心中大定,自己这思维路子没走错。

    “如同前面讨论嫂溺叔援一样,天下溺其实更复杂。嫂溺叔援,需要解决几个层面:嫂溺否?这是该不该救、需不需要权的问题,此为义。其次,叔能救否?若水深流急且叔不善水,援手则叔嫂皆溺偕亡,此为力。再次,叔如何援?嫂获救而叔不亡者,方为上善,此为智。”

    高轩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滋润喉咙的同时也整理后续的思路。前面不过探讨个人的道德层面,后面天下溺可是涉及国政,言辞不当会祸及终身。

    “天下溺比嫂溺更复杂。

    其一,嫂溺可见,水深可测,水流可知,而天下溺虚奥深邃,小子浅薄,尚不知如何测量探知。

    其二,何人可有力救天下?春秋乱世,即使智如圣人孔夫子、亚圣孟夫子亦未能救。

    其三,如何救天下溺?孟子曰:援之以道。然何为道?孟子未能救春秋,某以为亚圣也未尽知其道。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屈子云:吾将上下而求索。究一生而求道,如果真能弄明白这个道,恐怕就能像孔夫子所说的,朝闻道夕可死也。”

    高轩知道,大宋天下不久将溺。救吗?有能力救吗?怎么样才救得了?一时间他自己反倒痴呆了。

    啪啪,单调的掌声把高轩惊醒,看到张老夫子站起来拍着巴掌,正冲他点头颔首。

    这一场差不多是该高分吧,清醒过来的他,心中暗暗得意。徽宗时,天下取消了发解试,以舍选为主,州府官学的平时成绩很重要,在夫子心中的评价就更重要。州学优者入太学,太学优者进士及第,只有进了太学,才有希望参加殿试鲤跃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