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骨柔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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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李长卿

    “这天气,真够邪门的,”扶着一杆破旧的幡子,一个年过半百知天命的老道士顶着头顶的烈阳走在通往长安城的坦荡官道上。

    用抹布般的衣袖擦去满头大汗,老道一边絮叨着,一边极认真地扶正了自己缝补过许多次的旧道冠,用老道自己的话讲:走过大唐十五道,人是早被压弯了脊梁,唯有头上这顶道冠还是正的。

    已近九月,天气却无风无云,毒辣的太阳高悬,直叫人热的发闷,老道士擦着汗骂娘道:“这入秋的时节,怎还有这毒辣的太阳,简直不当人子!这见了鬼的天...”

    说着老道士突然想起了些什么,闭上了嘴把写有“天地法相”的破幡子往身旁用力一插立住,双眼一闭,十指掐算起来,原来这位像乞丐多过道士的手上还是有些真功夫的。

    掐算片刻,老道士睁开双眼叹道:“天火燎原,烈日掩月,大日之像!”

    这大日之像是个什么东西,老道士学艺不精说不出个所以然,总之是些不好的、要远远避开的晦气事情。

    老道士喃喃道:“这先有神龙吞海,又有魔刀出世,如今来了个大日之像,中原这片江湖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老道士的这身打扮在茶楼酒肆里随处可见,都是些最落魄的风媒,拿着谋生的小幡,一桌桌的说书过去,只求几个赏钱,往往这些风媒都是口气极大,张口武林闭口江湖胡吹一气,穿件道袍就自称上纯阳上过香,剃个光头就说自己在少林念过经,要是吹得好食客听了开心保不齐果腹钱就到手了。

    有几个过路的百姓经过老道士身边,听见他讲的神神秘秘的话语,再看看老道士的打扮,看向老道的眼神中嫌恶之色更多了几分,为了谋生这些江湖风媒往往将四处听来的消息夸大许多,专门哄骗不谙江湖事的平民百姓,受哄骗之余百姓对这种人可谓是深恶痛绝

    天宝六载的中原武林发生了许多大事,其中最当先的便是北地关家的老刀王,于春节后一病不起溘然长逝。

    关翼自贞观十一年扬名天下,四十岁时一统北地武林,大刀“黑云”纵横关内外无敌手,江湖人尊称其为“无锋刀王”,坐镇关家一百零八年。老刀王去世时一百二十八岁高龄,一生从无败绩,那些流传在江湖中的种种传说,都在传奇离去后化为了一座座丰碑,供后人瞻仰。

    春去夏至,西湖游人如织,正是千莲争艳、美不胜收的时节,从西湖不远处那座兴建不久的山庄里,传出了叶家上一任家主叶无决去世的消息。

    这位执意将叶家从北地迁往江南的家主,逝世时不过六十又七,作为和关家家主、少林方丈同一时代的武者,叶无决还远不到寿终正寝的年纪。当初叶家下江南,是他提剑扫平了千里路,遇山拔寨、遇水擒贼,为叶家斩出了安身立业的基本,也正是一路上留下的无数暗伤,早早的熄灭了他的生命之火。

    相比这两位,少林古刹的敲钟僧觉远圆寂,这位比辈分比玄正方丈还要大的老僧,带走了江湖人对于神僧觉广那一代少林的最后一点回忆;丐帮的执法长老马不该病逝,曾经用自己人头担保、和解漕丐之战的英雄也成了病榻上含笑而逝的跛脚老人。

    江湖代有新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当一个个武林新星冉冉升起,属于上个时代的传说们也在逐渐离去,这些响彻武林几十年的名字们一个接一个的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带走了那一片他们曾经纵横过,独属于他们的江湖。

    旧的江湖老去,武林之中酝酿着新的江湖。

    在新的巨头崛起前,正道武林更关心的还是几位武道宗师的离去,老刀王和叶剑神不仅是武道高山,更是对抗魔道凶徒的支柱,死在二人剑下的宵小贼徒数不胜数,如今两个人先后离世,是整个正道武林无法弥补的损失。

    道消魔涨,正道损失惨重,沉寂多年的魔道却如雨后春笋般实力疯涨。

    三十年前,纯阳宫掌教傅太清率领正道武林一举摧毁了魔道巨擎“五魔宫”,踏平了魔道盘踞多年的据点,余下魔道凶徒或被杀死或被囚禁,少数的漏网之鱼也只敢小心躲藏,躲避正道武林的追杀。

    而今“天魔”司徒无遗带领八大护法重上昆仑,对外宣布重建魔宫,江湖上所有躲藏至今的魔道武者纷纷前往,于昆仑脚下修建“天魔宫”,尊司徒无遗为魔教教主。司徒无遗结合前人武学,自创神功《天魔宝鉴》,闭关前有言:“待吾神功大成之日,魔道一统武林之时。”魔道中人虽受司徒无遗约束未出昆仑,但魔道卷土重来之势已让整个江湖风雨欲来。

    司徒无遗建立“天魔宫”,在关家、叶家、丐帮等派都缺席的情况下,正道武林商议对策未果。又有神秘人自称“东海龙王”,率领诸多武功诡异的不知名高手,前后对水路第一大帮漕帮发起两次大战,将对方在东海周边的全部势力连根拔起,摧毁了漕帮六十余座分部,三大水系中连一个小喽啰也不曾放过,全部被驱逐,若非丐帮帮主洪笑天应邀出手,漕帮主力早已全军覆没。如今的沿海一带已经完全成为“神龙教”的据点,沿海的大小门派碍于神龙教的威势,只得选择依附,向神龙教上交供奉寻得庇护。

    神龙教名义上保护辖下的门派和百姓,巧立名目收取供奉,此等行径与魔道无异,漕帮虽非正道门派,但做事也讲规矩,除丐帮出手外,正道武林也多有声援。

    天魔立谷、神龙吞海,魔道两大巨头一东一西,遥相呼应对中原武林虎视眈眈。

    而今又有“刀魔”独孤解行凶,犯下血案多起,正道武林人人自危,江湖中人心惶惶。

    拿起讨生活的这杆旧幡子,老道士在路人异样的目光中嘿嘿一笑,道:“死道友不死贫道,天塌下来可有个高的盯着哩,还是填饱这五脏府要紧那。”

    老道士大摇大摆的顺着官道向走了半个时辰,眼前出现了两条岔路,左边还是官道,平平整整,通向的便是大唐的国都—长安城,右边的那条是乡间常见的小路,路口处正站着许多人,在围观着什么。

    老道士见有热闹立马来了兴致,举着幡子一路推搡,硬是挤到了人群的最前头,老道士定睛一瞧,原来是三名身穿蓝白道袍的年轻道士,从三人衣上皆绣有的“纯阳”二字,可以看出三人俱出自那道门魁首、武林北斗—纯阳宫。

    “华山纯阳宫,天地二真人”。

    在江湖风媒编纂的口诀里,第一句便由纯阳宫开始,隐隐将纯阳宫冠于武林之首。

    江湖上的世家门派,影响往往只在方圆郡县内,只有门中出现天赋出众的弟子,才有晋升为武林大派的资格,不少宗门烧香拜佛,祈祷自家后代中能有天才带领宗门崛起,而对于纯阳宫而言,外界的所谓天才无非是资质好些,天赋更高一些罢了,在每一代纯阳弟子中比比皆是,实在不值一提。

    而纯阳宫内都一致冠以“天才”名号的,才是真正能名动江湖的未来天骄。

    自吕祖飞升后,“纯阳子”张清羽开宗立纯阳,数百年里,纯阳宫天才辈出,成为了一位位威震江湖的武林魁首。例如如今的纯阳宫掌门李清微,道号“凌云子”,和掌教“太虚子”傅太清是同出自纯阳第十五代的师兄弟。二人武道造诣之深、内力修为之深厚,江湖上无人可望其项背。虽然二人武功高深,但李、傅二人谨记师训,不以武力自傲,在两人的管教下,纯阳宫上下潜心修道,门中弟子行走江湖低调谦恭,从不仗势凌人,无论江湖局势变化如何,纯阳宫始终保持着作为道家的“清静无为”。江湖中人对李清微和傅太清心悦诚服,尊称两位为“真人”。

    作为许多江湖人心中的圣地,登华山请求加入纯阳宫的武者数不胜数,但纯阳收徒并不看重武功高低,除了武道天赋之外,纯阳更看重弟子的修道之心,只有道心清明者才有资格修炼纯阳武学,因此纯阳弟子多是从孩童教起,这样就算踏入江湖也不会道心蒙尘。

    行走江湖的纯阳弟子极少,除了奉师命除魔卫道外,其他时间纯阳弟子多在门中清修,像这般三名弟子同时出现的场景倒是少见。

    纯阳宫在江湖中地位尊崇,寻常武者对其都十分尊敬,而普通百姓并分不清修道和修仙的区别,有人喊了一句“华山上的神仙”,便一拥而上,求问起长生不老的法术,三人不能发作,只能苦笑着站在原地。

    只见三名纯阳弟子腰间配挂着纯阳独有的“长生玉牌”,另一侧斜插着一柄拂尘,配剑各自背负在身后,身上的纯阳道袍一尘不染,即使天气这般炎热道冠也一丝不苟的戴在头顶。

    不得不说,纯阳弟子的扮相确实有种仙人出尘的气质。

    中间身材最矮的纯阳弟子是个半大少年,眉心点着红砂,背上鞘中无剑,脸上的稚气还未退,正眉飞色舞的和两位同门说着什么,张口闭口间“师兄”二字不离嘴边。

    眉心点红砂代表这是名未通过纯阳八卦阵的修行弟子。每当纯阳弟子十五岁时,就要经过八卦阵的考校,考校通过才可点去红砂行走江湖,这少年年纪未至十五又未通过八卦阵便可下山,多半是依仗身边的两位师兄了。

    两位师兄都已行过冠礼,戴着蓝白相间的道冠,除了各自都有配剑外,身上的道袍和小师弟的也有所不同。

    左边的纯阳弟子被娃娃脸少年唤做“大师兄”,在纯阳道袍的左胸处绣着一幅太极图,除黑白阴阳外,还有金丝绣边,两条宽大的袍袖上面绣有四重道纹,剑鞘中是一把带有火红色剑穗的配剑。

    “大师兄”的红砂已去,一枚紫色的阴阳鱼卧在眉心正中,双眉长而色浅,更显一对长眸深邃,看向小师弟的眼中蕴含着笑意,语气温和的回答者师弟层出不穷的问题,对师弟的提问也极有耐心,对不懂的地方不厌其烦的解释着,有如春风般和煦怡人。

    另一位纯阳弟子则面如冰霜,在两位同门一问一答时站在两人身侧,用审视的目光环视着在场众人。有别于大师兄,这名弟子的太极图绣在了右胸,同样有金丝环边和四重道纹,配剑比起师兄更狭长些,戴着黑色手套的左手露在袖袍外,始终搭在腰间的拂尘上,戒备着身前的人群。

    和“大师兄”俊俏但略有些阴柔的面貌不同,这名纯阳弟子五官棱角分明,剑眉朗目,英气逼人,若非是身穿道袍,这人更像是征战沙场的将军多些,手中搭着虽然是拂尘,却仿佛是搭着未出鞘的宝剑,一股杀伐之气震慑着围观人群不敢前进一步。

    用力挤进人群的老道士已经如被雷击般定住,看着这两大一小的组合嘴巴长得老大,连手中的幡子掉了也未曾发觉。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老道士也算见过世面,能让他惊到这般地步,实在是因为这三名纯阳弟子的来头大的惊人。

    纯阳道袍上剑气两脉弟子的太极图所纹处不同,气宗的太极在左胸口处,剑宗的在右侧。四重八卦道纹,代表是当代弟子中的首席位者;太极绣金丝边,纯阳长老亲传弟子!

    而这位眉心生阴阳,面容清逸的纯阳弟子,正是那十一岁破八卦阵,十五岁《紫霞神功》小成,和师弟二人剿灭魔道大派三尸教的道门天才,纯阳掌门的亲传弟子,满江楼少侠榜的榜首。

    狠掐了一下大腿,惨叫一声的老道士举起颤颤巍巍的手指,哆嗦着喊出了他的名字:“妈呀!李李李李长卿!”

    纯阳气宗大弟子李长卿在此,另一位面容冷冽的自然是剑宗弟子首席、少侠榜探花叶明月了。

    老道士这一嗓子喊出来,围观的人群立即散去了不少,大多数人是觉得老道发神经,赶忙离他远远的,其他人本想在三人身上动点脑筋,见识了叶明月那旁人勿近的气场,不由收起心思离开了。

    “李长卿,叶明月,李长卿,嘿嘿嘿......”虽然仅算半个道士,见了这两位未来的道门巨子,老道士激动地话都说不清,一边傻笑一边身体不停的抖动着。

    老道士无意之中为纯阳宫三人解了围,已被围了许久的三人舒了一口气,被叫出名字的李长卿当先带着两位师弟向老道走了过来。

    三人走到近前,老道士还在兀自激动个不停,李长卿抽出拂尘拿在手上,郑重地向老道士见礼道:

    “纯阳弟子李长卿(叶明月)(沈志清),见过道长(前辈)。”

    “诶呀呀呀,”老道士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匆忙从地上寻回幡子,手忙脚乱的还礼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这既不是道长也不是什么前辈的,你们叫我老徐就好。”

    话音未落,老徐又嘿嘿的傻笑起来。

    “这......”年纪最小的沈志清挠了挠头,有些诧异的看着老道士,心下想到这人怎么喜欢自己嘿嘿乐,莫不是在冒傻气。

    “志清,不可无礼。”从眼神中猜出了师弟在想些什么,李长卿用手轻轻敲打了一下师弟的脑壳,不顾小师弟的抗议,转而拱手向老徐问道:“不知徐前辈在何处修行,居于哪座洞府?”

    老徐红着脸思索了片刻,讪讪地道:“我行走江湖三十年,这大唐十五道是都走了个遍,虽然没有一处固定的道场,但这江湖上大小事务风吹草动我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就连一些武林秘辛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说罢未落老徐脸色更红了几分,假装天气太热用手扇风把脸给遮挡住了一些。

    说者脸红,听者李长卿却眼前一亮,赶忙又行了一礼,语气更恭敬几分道:“实不相瞒,我等三人奉师命下山调查我纯阳弟子遇难一事,还请徐前辈出手相助。”

    要我出手相助?老道士惊愕的看着面前的纯阳弟子,你李长卿身为纯阳气宗首席,又是李真人亲传弟子,要我一个糟老头子出什么手,难不成你和叶明月二人都完不成的事,我就能完成了?

    虽然很迷茫,老徐还是开口道:“李道长有用的上老头子的地方尽管说,老头子一定竭尽全力去做。”老徐豁出去了。这大好的结识道门两大天才的机会就摆在眼前,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都起码先答应了再说。

    意识到老徐误会了,李长卿歉意的笑了笑,解释道:“徐前辈不必如此,在下只是见前辈阅历高深,想向您问个路而已。”

    “这我熟!”闹了乌龙的老徐也不气馁,拍着胸膛道:“这方圆几十里地就没有老道士不知道的地方,李道长尽管问就是。”

    不等李长卿致谢,小师弟沈志清抢先开口道:“徐伯伯,你知道临安客栈在哪吗,我和大师兄二师兄要去那取一件东西。”

    “小道长可是问对人了,”老徐整理了一下头上的道冠,对三人说道:“这临安客栈原本建在往长安城的官道上,生意红火,后来官道改路绕开了临安客栈,客人住店要绕远,日子久了还走那条路的人越来越少,现在的行人还知道这家客栈的都没几个了,着正好老道士顺路,不如这就带三位道长前去如何?”难得撞了大运,能见到李长卿和叶明月这等传闻中的人物,老徐自然想和其多接触一番,万一结个善缘可是终身都享用不尽。

    见老徐主动提出带路,沈志清本想立刻答应,却被两位师兄一齐拦了下来。

    沈志清不解的看向师兄,叶明月用内力传音道:“记住了,山门之外除了我和大师兄,任何人都不能相信。”

    比起初次离开纯阳宫的小师弟,已经踏足江湖的李长卿、叶明月一路上教导了沈志清不少江湖经验,大多都被他左耳进右耳出的忘掉了,但沈志清优点就在于听话,师兄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乖乖的站好不再言语。

    李长卿一拱手道:“不能如此劳烦徐前辈,您为我等指名方向位置,我和师弟们自行过去即可。”一方面在外对陌生人要有所提防,另一方面要麻烦初次相见的老道士走远路李长卿心中也过意不去。

    “不麻烦不麻烦,”老徐忙不迭的摆手道:“老道士要去临安村,那临安客栈就在村口不远处,都在一条路上,近的很哩。”

    李长卿回身和叶明月对视了一眼,后者点点头看住了小师弟,李长卿转头对老徐行礼道:

    “那就有劳前辈带路了。”

    “无妨,无妨。”老徐乐呵呵的应下,扛起自己“法天相地”的幡子,带着纯阳三人沿着土路走了下去,不多时就离得岔路口远了。

    四人离开后不久,有一骑自官道上疾驰而来,马上的骑士身高八尺,手提一柄让人望而生寒的斩马刀,在岔路口盘桓片刻后,纵马沿着小路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