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的八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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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番外篇(6)

不久终于到了路柳山庄正厅,厅内挂着巨幅篇额,金漆朱底,门上红纸金字对联,厅内陈设豪华富丽,檀香木桌椅,椅上是黄底黑纹虎皮,尤其是正中两张椅上的纯白虎皮,更是罕见。地铺红色滚花绒毡,桌上是景德镇薄胎细瓷,白腻细致得透明,几上是无锡紫砂壶茶具,造型古朴,雕花盘龙。一时看得舒木楚和尉迟筱雪双目发直,对于这些豪华陈设,他们自然不懂多少,但气派是看得出来的。正厅外垂手立着四个衣着鲜丽的小婢,脸带轻笑,正厅内还有几个年轻婢女侍立左右,正中两张椅上,坐着的便是路柳山庄的主人祖涔骅与他的夫人。祖涔骅约摸四十许人,面容清秀,颏下无须,虽无凶恶之态,却自有一股威严,清雅高贵之气,自然流露。祖夫人是个容华照人的女子,虽然已至中年,但肤色细腻白晰,姿容秀美,头上珠翠轻绕,明亮的珠光似乎在她脸上流转,令她的脸庞看上去隐隐透着一种柔和的光泽。

尉迟恭垂手低头,微佝着腰走上前;舒木楚也学着他低下头,双手放在腿旁,十分规矩;只有尉迟筱雪不时偷眼抬头,到处乱瞟。尉迟恭毕恭毕敬地向祖庄主和祖夫人行了礼,垂手退在一旁,二小也学他的模样,跪下叩头行礼,嘴里念着已先背好的祝贺新禧之类的贺词,心里却如百爪挠心,只想到处观看。舒木楚尚老实,尉迟筱雪却是骨碌碌到处转着眼珠,且不时偷眼看着庄主与夫人。祖夫人令身边侍婢递上三个红包,尉迟恭连声道谢地收了自己的一份。那侍婢一手掩口轻笑,一手托着黑漆松木盘,模样颇不恭敬。但主人既不呵责,她便也放肆无惮。

递到尉迟筱雪面前时,尉迟筱雪微抬头,朝她吐吐舌头做个鬼脸。那侍婢本来也只有十六七岁,比尉迟筱雪大不了多少,见这小姑娘一脸精灵古怪之色,长得又颇为清秀可人,不由得咭咭笑起来,对她的无礼居然也不生气。

祖庄主和祖夫人无法见到她的鬼脸,听见婢女嘻笑,不由微诧。祖庄主倒无甚反应,祖夫人却微微笑道:“红儿,你在笑甚么?鬼鬼祟祟的,有何好笑的事说来我也听听。”

那叫红儿的婢女回头笑道:“夫人,这小姑娘十分可爱,朝我做了个鬼脸,虽是乡下孩子,长得却是动人。”祖夫人笑道:“是么,你走过来,我瞧瞧。”尉迟恭脸色微变,不知祸福,微侧头脸向尉迟筱雪,微带愠色。尉迟筱雪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加之对祖夫人颇有好感,听得夫人唤她,笑嘻嘻的便走上前,又行了个礼,笑嘻嘻地道:“夫人您好!”祖夫人听她脆生生的东洲土话,微笑道:“你是土生土长的东洲人?”

尉迟筱雪正想口无遮拦的说出自己无父无母,不知家乡何方的话,随即想起自己是作为尉迟恭的亲戚而入路柳山庄,便急忙改口:“是呀,我家住东洲乡下,因为自小没了爹娘,便跟着恭伯来到路柳山庄。”祖夫人温柔地道:“可怜的孩子,以后你就当这里是自己的家便是。”

尉迟筱雪朝她一笑,道:“夫人,您真是好心肠的人,不像一般大富人家的主妇。”

祖夫人微微一怔,微笑道:“一般大富人家的主妇又是如何?”尉迟筱雪小嘴一撇,道:“咱们东洲福广绸缎庄那个黄夫人,一向都凶恶得紧,看到穷人都是爱理不理,有人去他家乞讨时,她不但不理睬,有时还放狗咬人……”说到一半忽地住嘴,心想这些事可不能说是自己过往经历,现在她的身份是尉迟恭的远房亲戚,绝不能让往事给人知道。她自己虽是作贼心虚,但祖夫人却未听出有何异常,只是微笑道:“为富不仁者,必有恶报,麦家在东洲虽也颇有豪富之名,不过向来强横,倚势欺人。前几年听说一次意外遭劫,损失过半家财,果然也是报应。”

尉迟筱雪心头暗笑:“什么遭劫,就是我干的好事。谁叫他家丧尽天良,将穷人看得猪狗不如。”祖庄主听得此言,却微微皱眉,淡淡道:“夫人,今日春节新禧,不谈这等扫兴之事。”其实弦外之音却是让祖夫人莫道他人长短。祖家的声望财势在东洲地界虽几无人能及,但麦家也非泛泛,祖麦两家虽无银钱往来,但祖涔骅素来行事谨慎,绝不愿得罪麦家这等有名的豪门富户,因此对夫人的一句随口之言也十分不满。

尉迟筱雪少不更事,祖夫人却焉得不知丈夫之意,虽心中略有异议,却也不便在下人之前拂逆丈夫,仍是微微一笑,微颔首道:“是,今日喜庆,且谈些欢喜的话题。”话音甫落,便见一个小厮匆匆进门,垂首禀告:“庄主,夫人,赵老爷赵夫人一家来了。”祖夫人面色微喜:“快请进来。”

只听得门外有人笑道:“我们赶着给姐姐、姐夫拜年,不待人请已然自己进来了。”一个女子声音也笑着道:“今日春节新禧,姐姐姐夫想必不会怪我这个做妹子的失礼。”她的声音已近,接着一男一女带着两个女孩走进了大厅,男的清癯斯文,女的明丽爽朗,都是四十不到年纪。女的样貌与祖夫人有几分相似,不过看上去显然比祖夫人要活泼,她一手牵着一个女孩儿,左边的十六七岁,一双大大的眼睛颇为灵活,下巴上扬,略带任性之色;另一个跟尉迟筱雪差不多年纪,身材纤弱,肤白如雪,姿容秀美,虽然年纪尚幼,但看上去已是个美人胚子。祖庄主与祖夫人见了他们,面色十分欢喜,从椅中站了起来,向他们迎去。那四人看上去便是一家子,看他们不用通报便能自由出入路柳山庄,显是与祖家关系甚近。

尉迟筱雪好奇的看着他们,那两个女孩儿衣着光鲜,均是湖缎小袄,苏绣长裙,头上珠钗欲坠,耳边银环轻晃,项中明珠流光,与如画的眉目相辉映,真是越看越觉得自惭形秽,她不由得低头看看自己,虽然是一身崭新,但布衣布裙,连绾发的也不过是根普通的红绳,跟二女相比,简直是云壤之别。她这年纪已经开始懂得爱美,虽然天性并非喜爱奢华,但对于华美炫丽的东西总难免有渴慕之心,尤其是看到别人打扮得绚烂锦绣,便不免微觉黯然。连祖庄主和祖夫人和那对中年夫妇在说些什么都没再注意,只是并着双足,两只脚尖不安份的相互踮着,捏着双手觉得全身不自在。这种感觉在她一生之中从未有过,或许是从未见过年龄相近,穿着如此高贵,长相如此娇美的小姑娘,或许是少女天生的小心眼,总之她觉得极不舒服,想要离开大厅。但她再不懂规矩,也知道自己是下人身份,如果莽撞冒失的离去,未免让人斥责为无礼。

但正当尉迟筱雪心思不宁之际,那年幼些的女孩儿却注意到了她,好奇的侧头看看她和舒木楚,又转过头问祖夫人:“姨母,那两位小哥哥小姐姐是什么人?我从没在府上见过。”祖夫人一怔,顺着她目光看去,方想起舒木楚和尉迟筱雪还在大厅之中,微微一笑道:“青柠,这两位哥哥姐姐是尉迟大伯的远房亲戚。”那女孩儿道:“是吹雨楼的尉迟大伯么?”祖夫人微笑颔首。

那女孩儿朝尉迟筱雪嫣然一笑,道:“姐姐你好,我们一块去玩行么?”她身边年长些的女孩儿看了二人一眼,面色微沉,语气明显不悦:“青柠,你这丫头没规没矩,还没给姨父姨母,表哥拜完年便只想着玩儿,和这些……这些陌生的孩子玩什么?”她原本多半是要说些仆佣,身份低微之类的话,但自幼家教甚严,她家素来注重礼节,不便在姨母庄上随便说些瞧不起奴仆的话语,便将这些话改成了“陌生的孩子”。尉迟筱雪如何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以尉迟筱雪火爆的脾气,便要发作,但今日新禧,又碍于尉迟恭的身份,她想了一想,便抑住心中之气,淡淡道:“木楚哥哥,我们自回听风榭去罢了。”

舒木楚上前行了一礼,道:“庄主,庄主夫人,我们先行退下了。”祖庄主随意挥了挥手,他本性端严,寡言少语,对仆人就更懒得多话。祖夫人却随和得多,笑盈盈地道:“你们陪青柠去玩吧,她从小便少玩伴,哥哥姐姐都比她大得多,不与她为伍,今儿难得有你们这两个伴儿,她定然高兴。小孩子家无所谓生不生份,几句话便能混熟。”她这几句话一说,那年长的女孩脸色更为沉暗,却不便再多言了。那年幼的女孩儿便欢喜地上前拉着尉迟筱雪的手,尉迟筱雪不得已便被她牵着走了出去,舒木楚怕她说话做事会出岔子,只得跟了过去。

一路上恭谨肃立的小厮丫环不在少数,看见那女孩儿牵着尉迟筱雪的手,都颇感惊讶,但尊卑有别,均不敢相询,只是毕恭毕敬的叫一声:“表小姐!”那女孩儿只是点点头,朝他们笑一下,回答一句:“恭喜发财!新年快乐!”她拉着尉迟筱雪快步走了几条回廊,绕过几个庭院,来到一片诺大的梅林,江南人家多植蜡梅,但像路柳山庄这般大的梅林,尉迟筱雪还从未见过,一眼望去,竟是不着边际,早春的寒意浸着冰冷的空气,这股清清冷冷的梅香就格外地让人沉醉,微风一送,沁人心脾。尉迟筱雪不禁闭了闭双目,深吸了口气,觉得这梅林中的气息有种清凉透心的感觉。舒木楚见了这一大片的梅林,不由得茫然间若有所思,似乎在遥远的记忆中有着与这样的梅林有关的东西。听风榭原也种了许多梅花,但却是早春的红梅,而且规模比之这片梅林相去甚远,而且蜡梅清香远送千里,比红梅更为诱人。舒木楚心中怔忡:“我原见了听风榭的红梅,并无甚感觉,但见到这片梅林,便觉得有所不同,究竟为何不同?”他苦思冥想,却始终毫无记忆。他独思索间,两个小姑娘已经相谈甚欢了。

那小姑娘一口吴侬软语,显然并非东洲人氏。她先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字?我姓赵,小名叫青柠,就是青柠的青柠。”尉迟筱雪笑道:“我复姓尉迟,人家都叫我筱雪。”赵青柠道:“我今年十三岁了,姐姐你呢?”“我比你长一岁,看来你真的得叫我姐姐。”尉迟筱雪问道:“你爹娘和庄主是什么关系?”赵青柠笑道:“庄主夫人是我姨母啊,庄主当然是我姨父。我们来给姨父姨母拜年来着。平日里都没有人陪我玩,难得今日遇上姐姐。”

赵青柠性情随和,没半分大家小姐的架子,很快两人便谈得十分投契,咭咭咯咯笑个不停,尉迟筱雪原先面对赵青柠的拘束和局促之感已渐淡了。舒木楚却一直沉默地呆在一边,坐在一株梅树下,仰面向天,不知思索些什么。两个小姑娘聊了好久,突然发现还有个人坐在树下发呆,不由得把注意力转移到他的身上。赵青柠好奇地道:“这位哥哥怎么不说话?呆呆的坐了这么久想些什么?”尉迟筱雪一转头,也是颇感讶异,叫了两声:“木楚哥哥,木楚哥哥!”

舒木楚犹如未闻,一动不动。尉迟筱雪提高声音,走上前在他耳朵边大喊了一声:“木楚哥哥!”舒木楚给她吓了一跳,陡然跳了起来,一副张惶失措的样子,大失常态。尉迟筱雪又是奇怪又是好笑,笑着道:“师父常叫我们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可是你却发呆发成这般模样,想什么想得入了神,居然这半天一动不动?”舒木楚怔了怔,回过神来,摇摇头道:“没事,没事。”不过神色间显然有几分牵强。尉迟筱雪明知他心中有事,但他既不愿意说,身边又有外人在,也不便追问,便一笑拉起他的手,走向赵青柠,道:“既然没事就陪我们一块去玩耍,我在路柳山庄呆了四年,竟然从未到处逛过,这里的庄院比我们想像的还要大呢,这么大这么好看的院子,我看麦家也没有。若不是赵家妹子带我们到处走走,我还不知道我住的地方原来这么美,比太湖畔还美。”她这几年在听风榭不敢外出,早已闷得慌了,今日一有机会到处乱转,便如脱缰野马一般,况且路柳山庄风景如画,山水怡人,确实让人胸襟为之一爽。舒木楚随着她们到处闲逛,看着亭台楼阁,假山池塘,或精致秀雅,或古朴质拙,听着两个花龄少女无忧无虑的谈天说地,渐渐地也将刚刚在梅林努力思索的事抛之脑后了。

兴致高时,三人便忘记了时日渐晚,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前几日下了一些薄薄积雪尚未全化,在假山树枝间不时簌簌而落,暮色中的江南深冬,积雪映着夕阳的余晖,格外绮丽多姿。尉迟筱雪与赵青柠互相扔着雪团,谈到童年之事,兴高采烈之际,忽然来了一句:“他奶奶的!”赵青柠怔了一怔,问道:“什么他奶奶的?”她自幼禀承家训,礼教甚严,所读的书也不外诗词礼仪,身边的人除了长辈便是下人,谁也不会在她面前说什么粗话。她一时间,尚未能明白什么是“他奶奶的”,尉迟筱雪也是一怔,随即想到她身份毕竟与自己不同,立即岔开话题,做了个鬼脸道:“就是很高兴的意思!”赵青柠年幼天真,居然信了,好奇地问道:“真的么?怎么有人这样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尉迟筱雪忍着笑,一本正经道:“是呀,我们东洲乡下话就是这样,还有……”她本想再胡乱说几句,忽见舒木楚正向她瞪视,颇有不悦之意,下半截话便吞落了肚,别过头去,偷偷发笑。舒木楚摇了摇头,他对尉迟筱雪实在是无可奈何,平日里教她读书写字,让她学得斯文安静些,她却从来不理,或者是口中诺诺,转眼又是原形毕露。平日粗鲁成性,自然不慎便会流露本性。赵青柠却完全不知他们两各怀心思,只是见二人突然间同时沉默,不由奇怪,左看看,右瞧瞧,十分好奇。正想询问之际,只听得有人远远地叫:“表小姐,表小姐,庄主和夫人说天色已晚,请您回去。”三个孩子看见一个家丁正匆匆的向他们奔过来。赵青柠微微一笑,回首道:“我们回去吧。姨父姨母定在等我们吃饭。”尉迟筱雪吐了吐舌头,低声道:“那是等你吃饭,可不是等我们。”赵青柠没听清她说什么,问了一遍,尉迟筱雪却若无其事的径向来时路走去。舒木楚对赵青柠道:“不必理她,成天胡说八道的。”赵青柠嫣然一笑,笑容如花,虽是小小年纪,已颇有楚楚动人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