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幸福，无法被复制
“冬阳，我是柔儿。我总算找到你了-”过了半天，叶小柔哽咽着说出一句话。
王冬阳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这太突然了。他摘下老花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样重逢的画面自己几十年来曾想象过无数次，可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当这个曾让自己刻骨铭心爱过也痛彻心扉恨过的女人真的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忽然发现自己心里除了惊讶之外竟再也没有了别的感觉。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微微有点心慌。他以为是近年修习佛教的原因，自己竟真的已经做到了一切了然于空。
“走了走了-----”莫天拉拉一旁仰头看得津津有味的莫土豆，轻轻对他说，“走了啦，我们出去到外面等。”莫土豆吸吸鼻子，不耐烦地甩手：“哎呀，再看看嘛，看看他们要说什么-----啊！别拧别拧，我出去还不行吗？”
莫土豆被莫天拧着耳朵拖了出去，门被轻轻关上，屋里只剩下王冬阳和叶小柔两个人。
“二小姐，你坐，喝水吗？”他竟还她最初相识时的称呼，这让气氛略微有点尴尬。叶小柔稳稳神，装作若无其事打量简陋的房间。王冬阳端出一只年代久远已经没把的搪瓷杯，抱歉道：“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平时也没什么人来，所以就只有这一个杯子，你将就着喝点水吧。”
“你还留着这只杯子？-----”叶小柔看着杯子的一刹那，眼泪终于流了下来。看来，他和她一样，并没有忘记过去。这是当年她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杯子，预示着一辈子。又怎知，残忍如生活，连眼前都不能准确知晓，又岂能被预示得了？
“你，你别哭-----”王冬阳抱歉自己说不出她想听到的话，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原来，看似白痴似废话的情话，也只有相爱时，才能那样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口。一旦爱意不在，什么都嫌多余。
“哎---哎----哎，你们说，这个好看奶奶和咱们王老师以前是什么关系？”莫土豆跑到窗下去偷听，被莫天给拽了回来，这会揉着被拧痛的耳朵神秘兮兮地八卦，“我猜，他们以前一定是这个、、、”他伸出两个手指头比对着放到胸前。
“你是说，他们以前是一对？”莫天听他这么一说，也来了兴趣，和其他小孩一样凑到莫土豆跟前，“那他们怎么又没有在一起住，王老师怎么一个人在这山里待了这么多年？”
“肯定是他们有一次吵架了，王老师生气了，就一个人跑到这里躲起来了，叶奶奶一直找不到他。”莫天歪着脑袋想象。
“不对不对，应该是叶奶奶生气了，一个人跑掉了，王老师找不到她，很伤心就跑到这里来住了。”莫土豆甩甩头，鼻子下的鼻涕也跟着一起荡起了秋千。其他小孩对于他们两个人的观点都很中庸地频频点头。
“你知道什么，要是那样的话，王老师该继续去找啊，怎么会跑到这深山里住着，叶奶奶又没在这山里，你除了知道怎么流鼻涕你还知道什么？”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大笨蛋大蠢猪，哼！”莫土豆一向最忌讳别人说他的鼻涕，犹如阿q忌讳别人说他是癞子头，他生起气来。莫天见他敢骂自己是猪，也生了气，不顾他有黄鼻涕护体，义无反顾扑了上去和他扭作一团。其他小孩乐得看热闹，在旁边拍着手叫好。莫平安甚至趁乱上去踢了一脚莫土豆的屁股，莫土豆以为是莫天下的毒手，鼻涕气得冒出了更大的泡。
“好了啦好了啦，你们别闹了，王老师他们在里面说正事呢，咱们别吵着他们。”朱颜拉开他们两人时，莫天头发上已经挂满了鼻涕，莫土豆鼻子下的鼻涕却如壁虎断尾般，常断常有，这会两道黄橙橙的鼻涕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两人大眼瞪小眼，气哼哼地扭过背谁也不理谁。
当天晚上，叶奶奶留宿在王细莲家，和朱颜睡一张床。“小颜，你们王老师这几年过得好不好？他开心吗？”熄灯之后，叶奶奶问朱颜。
“王老师平时很少笑的，话就更少了。”
“他，他有没有在你们面前提起过我？”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还是忍不住问。她不相信他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对她早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那些山盟海誓犹在耳边，她还记得，他怎么能忘记？
“没有啊-----叶奶奶，你这次回来是要带王老师走吗？”朱颜说出了她最担心的一个问题。要是王老师跟叶奶奶走了，他们就没有老师上课了。
“我本来是这么想的，可是他不愿意跟我走-----这么多年了，我以为如果我们能再走到一起，一定会很好。可是，他说-----”黑暗中，朱颜看不清叶小柔的脸，但能感觉到她的声音已经哽咽了，“他说他现在过得很好，不想再有什么改变。他说他老了，已经没有力气去想别的事情，他只想好好教你们，把你们送出大山。”
“叶奶奶，你别难过-----”这一番话，朱颜听得不是很明白，但她清楚她们的王老师不会被这个叶奶奶带走了。她在心里放心地长吁一口气，同时又有点替叶奶奶难过。
“我不怪他，是我对不起他，我凭什么要求他一定原谅？-----睡吧，小颜。”是她先放手了这段感情，如今，凭什么她想回头了，他就一定得继续牵她的手？是自己贪图享乐，经不起**嫁给了别人，背叛了他们的爱情，现在他不原谅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是这些东西，和一个小孩子又怎么说得明白。叶小柔轻叹一口气，翻过身去。前尘往事似窗外夜色一般倾泻而来。
故事很俗气，结局也一样未能免俗。当年她是叶家二小姐，他是父亲为她请的家庭教师。他喜欢她的可爱聪慧，她喜欢他的帅气有才。他们曾约定一生相伴到老，不离不弃。可誓言却偏偏是这世上比纸还要薄的东西，风一吹就破了，从来当不得真。父亲死于非命之后，她那看似繁华实则摇摇欲坠的家迅速衰败下来。她是享惯了福的小姐，而他不过是穷乡僻壤里去的穷学生，他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爱情自古变不出锦衣玉食，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别人。他亦从此销声匿迹，杳无音讯。
如今，她那丈夫已经作古多年，儿女也已长大。她现在不缺钱，却缺个人陪。他的好忽然就被想起来了。她以为他一定还如从前那般，只要自己一个眼神就能轻易沦陷，却不知道爱情不是她养的热带龟，可以几月几年地置之不理，一旦想起，只需半瓢水就能让它感恩戴德地围着她摇尾游曳。
第二天，叶小柔和去领成绩单的朱颜一起早早起床，摸黑起程。经过学校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叶小柔看着山谷下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木屋，眼神复杂，百感交集。
“叶奶奶，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下去看看王老师了吗？”朱颜仰脸问。
“是啊，您找了我们王老师那么久，现在终于找到了，怎么才见一面就急着走啊，王老师一定会伤心的！”附和朱颜，是莫土豆的习惯。
“嗯，我就不去打扰他了。王老师年纪大了，你们要听王老师的话，别惹他生气，好吗？”叶小柔摸摸朱颜的脑袋，回头看一眼那座木屋，像是过了一个世纪，终于转身离去。她知道她真的已经把他们的爱情弄丢在了几十年前。他和她都是爱情的背叛者，她败给了贪念，他败给了时间。本质上并没有多大区别。只是，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她宁肯一辈子自欺欺人，也好过这样落荒而逃。
那天，王冬阳在送走比往常要安静听话许多的学生后，一个人静静坐在小木屋里，忽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他拥紧被子，却还是觉得很冷很冷。
原来再多的爱恋和怨恨都有泯灭的一天，时光能创造什么就能改变什么。这么多年，自己一直以为对于当年那个绝情抛弃他的叶小柔，即使没有爱也有深深的恨。直到她出现在自己面前，和他说她愿意放弃现在的一切，重新回到他身边，他在那一刹那才恍然醒悟。爱了太久也恨了太久，自己早就已经累了。
原来，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人心的变更，也不是现实的不堪，而是飞逝的时光让原来的一切都慢慢变淡直到变了味。有些事，错过即是过错，挽回不了更改变不了。
有些事，真的比雪融化地更快。
很长一段时间里，莫家村的人都津津乐道于已经被编改得面目全非的关于王老师的爱情故事，包括朱颜他们这群小孩。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初也是最朦胧的爱情启蒙。朱颜对于爱是什么还似懂非懂，却已明白感情不是喜欢就可以，两个人即使互相喜欢也未必会在一起。她和莫小岩说这件事，莫小岩说这两个人都是笨蛋，要是他的话，一旦喜欢上谁，就绝对不会松手。
轻狂如他，并不知道，如果，松不松手可以由他一个人说了算，那还要上天做什么？
寒假是毫无悬念的疯玩，一群被忙碌的大人囫囵放养了好几个月的牛，终于有了正式的牧童。
放牛是件很好玩的事，尤其是一群小孩一起去放牛。吃过午饭之后，把牛从牛栏里放出来，赶到有草的地方，任由他们自由活动，只要偶尔瞥一眼，留神它们别去别人家地里打牙祭，牧童就可以放心玩游戏了。有时候玩*摸瞎，有时候玩跑洞，有时候玩木头人。
若是碰上正是地里长东西的季节，萝卜，花生，豆子，凉薯，甘蔗，变着花样吃。吃得他们回去连晚饭都不想吃。茶树开花的季节，他们可以在山上吃茶花糖，就是茶花花蕊里的**，很甜，也很香，有时候甚至还能将随身带来的小玻璃瓶装满，第二天拿到学校去上课偷着吃。冬天，满山茶树的嫩叶子会被冻得卷成厚厚的一片，吃起来又爽口又甘甜，他们来放牛的时候会背个竹篓，等赶牛归家的时候，竹篓也装得满满的了。最美的莫过于春末夏初，山上的野果子集体成熟那会儿，野梨子，野李子，野猕猴桃-----吃得人一进山就忘了东南西北，什么牛啊马啊，跑了几个山头跑到别人地里吃稻禾去了都不管，不过回家自然少不了一顿打。
现在已经是秋末，能吃的都已经收进仓了，地里啥吃的都刨不出来，冬天还没到，山上也没什么可吃的。不过，没吃的也没关系，他们兴致盎然地商议之后，一致同意玩*摸瞎。摸瞎，顾名思义就是首先固定一个范围，由其中一个人闭上眼睛扮作瞎子，其余的人在她闭上眼睛之后在事先固定好的范围内找个自认为最安全的地方站好，然后让这个瞎子来摸，最先被摸到的人就得在下一轮游戏中扮成瞎子。
朱颜见莫小岩一个人远远地坐在高高的田埂上看他们，就喊他：“莫小岩，过来一起玩吗？”莫小岩本来无聊得挥着手中的牛鞭，在看他们如何划拳选出第一个人扮作瞎子。这会装作没听见朱颜的话，扭过头去，专心致志地研究他们家那两头黄牛在田里怎样吃草。莫天气得大哼一声，说：“谁稀罕呀，不来就不来呗，让他和他家的两头黄牛一块玩去。小颜，咱别理他。”朱颜见他仰面躺下若无其事地在那吹口哨，不清楚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不过比朱颜大了两三岁，朱颜却总觉得自己和他像是隔了好几代，他的逻辑他的笑怒，朱颜永远摸不着北。她永远都猜不透他到底是高兴还是难过，是喜欢还是讨厌。朱颜和我说到这的时候，问我知不知道莫小岩为什么会是这样子，我想了想，告诉她，莫小岩不合时宜的老气横秋应该是他保护自己的手段。这世上有一种人，因为失去的太多，拥有的太少，渐渐地便会在拥有之前先学会抗拒，不奢望幸福，就不会有痛苦。
游戏开始，莫土豆运气最背，不管他躲哪里，不管谁是瞎子，他总是能被轻易地第一个摸到。在第五次被最先摸到之后，他生气耍赖了，摊手往草地上一躺，眼睛一闭，说：“不玩了不玩了，你们都是故意的。每次都先来摸我！”
“哪有你这样的人，被摸到了就说不玩了。赶紧老老实实给我起来扮瞎子！”莫平安捡起地上一根枯树枝扔到他身上。
莫天也说：“谁让你老是在那刺溜刺溜吸你的鼻子，除非是聋子，否则瞎子是肯定听得出来你站在哪里的啦。”莫土豆还不服气，嘴硬道：“我说不来就是不来了。我累了，想睡觉。你们另外找个地方玩去，别吵着我。”他说着顺手捡片梧桐叶盖在自己眼睛上。
莫天和莫平安对望一眼，几步跑过去，默契地一人抬起一只手一只脚，在半空中晃悠了几圈，作势要把他扔到底下水田里。莫土豆吓得赶紧求饶，旁边的小孩都被他怪异的求饶声逗得开心地哄笑起来，整个山坡上回荡地都是他们无忧无虑的笑声，就连天上的云彩也被他们的快乐感染，一大片一大片晕染得明朗无比。
有些东西是不能被复制粘贴的，就像此时此刻的快乐，即使你以为这样的日子还很多，明天照样可以放牛可以玩这样的游戏，但明天也许会下雨，后天也许会少了谁，后天的后天也许一切都还原不到今天了。
游戏在莫土豆的心不甘情不愿中继续，朱颜的伤刚好，疯玩了一阵后觉得身体吃不消，额上直冒冷汗，就坐在旁边看他们玩。一直到天黑，大家才嘻嘻哈哈意犹未尽地赶着牛回家。朱颜和莫叶子走在前面，帮她赶着她家的三头大水牛。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惊呼声，朱颜回头看，莫小岩赶着他家那两头雄赳赳气昂昂的黄牛，横冲直撞追上来了。
牛群被冲散了，哞哞叫着一个劲的乱跑乱窜。莫土豆家正在十月怀胎的牛妈妈一脚踩空，跌到了底下田里，摔个四脚朝天。莫土豆心疼地一边跑下去看牛，一边骂：“死莫小岩，我家的牛要是小产了，你就给我生个牛崽崽出来赔我！”莫小岩像是没有听到旁边人的咒骂声似地，赶着他家的牛径直朝前走。
朱颜见上次拿牛角把她撞翻到荆棘丛里的黄牛又气势汹汹地朝她走过来，以为莫小岩肯定又要指使他家的牛来斗她，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躲又没地方躲，犹犹豫豫着就要闭上眼睛跳到底下田里去避难。原本走在牛后面的莫小岩却几步赶上来，朱颜只觉得身子一轻，睁眼一看，自己已经被莫小岩抱到了他家的牛背上。
旁边的小孩见了，都愣了愣，然后突然哄笑起来，有人叫着莫桃的名字说：“莫桃，你小丈夫怎么不让你去坐他家的牛背啊？”莫桃翻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他们家的牛和他一样，脏死了，我才不稀罕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