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的八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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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菊表姐

“莫小岩,让我下来。我坐不稳,怕。”朱颜在牛背上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抱紧牛脖子,别动。”莫小岩在前面牵住牛绳,头也不回,一如既往地装酷。田埂上有道水沟,黄牛四蹄一跃,敏捷地跳了过去。朱颜差点被震下来,吓得乖乖住了口,听话地抱紧牛脖子。她回头看,见大家都在对她做鬼脸,羞得脸都红了。

走到村口,莫小岩抱她下来,赶着牛一声不吭走了。莫叶子见他走远,凑过来问朱颜:“哎,小颜,这个莫小岩怎么会突然对你这么好?”朱颜也一头雾水没搞清楚状况,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他可宝贝他们家的牛了,平常谁家的牛要是和他家的牛打架,他跑几个山头都会跑过去帮忙的。今天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会让你坐他家牛背上!”莫叶子说着跑到另一边赶牛去了。

朱颜见过他曾半夜起来给牛喂草料,知道牛在他心里的分量。看着莫小岩快消失在竹林里的背影,她也百思不得其解。只当他是哪根神经又搭错了,反正他那个人总是怪怪的。

我后来也一直在分析,这个莫小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朱颜的态度忽然有了他自己都不能控制的转变。是她对他所有恶作剧的宽容,还是她被金章新时不时欺负的无助激发了他想要保护一个人的欲望,或者是他对美好抗拒了太久,已经失去了免疫力。

有些事情不管你知不知道原因,它都会按照原本的节奏发展下去,就像不管你知不知道结果,你一旦开始做一件事情,结果就已经蹲在未来等你了。莫小岩对朱颜的好,渐渐地几乎要把莫天对她的好都比下去。他会攀援在悬崖上摘一捧他觉得她一定会喜欢的蔷薇花,他会一趟一趟进充满未知危险的牢艾山给她找白狐,他会在金章新对朱颜动歪脑筋之前,想方设法给他警告。

这一切都是不受控制的,就像时间的流逝。

“小颜,明天你和莫桃去乡里接你菊表姐,顺便买一些生石灰回来,家里就快做过年豆腐了。”腊月的一天,周九林找到正在帮王细莲切南瓜的朱颜。

人其实很奇怪,把平时节衣缩食省下来的好吃的好玩的,全留在过年这几天集中享受,熬红薯糖,做南瓜糖,蒸腊八糕,没日没夜地打牌,用三百六十天的汗滴禾下土换来五天的破门狗肉臭,似乎这就是他们的生存艺术。

“好啊。可是菊表姐不是说不回来过年吗?”朱颜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见过莫菊了,上次听莫天说她写了封信回来说不回来过年了,二舅母都气得几天吃不下饭。

“她是莫家村的人,不回莫家村过年回哪去过年?”周九林因她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噎得半天才瓮声瓮气地回答,扭着屁股一声不吭地走了。

二舅母又不高兴了呢。朱颜在她背后偷偷地吐吐舌头。

第二天,朱颜和莫桃点着火把赶到乡里后,在寒风中又等了快两个小时莫菊乘坐的汽车才姗姗来迟,斜跨着一个黑色大布包的莫菊一从车上下来,朱颜就发现她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虽然身上穿得还是以前的粗布衣裳,但却干净地一尘不染,头发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清爽而精神,下巴始终向上微扬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足以她俯视众生,那落落寡合的神情和蓬头垢面的她们简直不像一个世界的人。

“我都已经和人家老板说好做一个寒假的工钱了,真不明白妈她到底一定要叫我回来做什么!”莫菊一看到她们两个就皱着眉头抱怨起来。

“妈说,咱家没有过年不回家的规矩,一年才一次,人不能不全,否则不吉利。”莫桃把玩着刚从莫菊头上摘下来的漂亮发卡,盘算着怎样向莫菊讨过来,回答地心不在焉。

“什么鬼话!又是他们那老一套!我本来还想着在镇上打上一个月工,下学期就可以少让他们出点学费了呢,结果他们却这样不开通,一封接一封地写信过来催。”她怏怏地踢开脚下的石子,又马上抬起脚掸掉粘在上面的灰。

菊表姐这样爱干净,回莫家村只怕要没有她下脚的地方呢。一声不吭跟在后面的朱颜忽然隐隐地觉得这次菊表姐回来只怕要过得不开心。

“死丫头,你踮着脚做什么?你小时候还经常捏鸡屎做汤圆玩哩!送你去镇上读了半年书,回来就这样忘了本了?”周九林一眼看见莫菊踮着脚跳跃着避开院子里一坨一坨的鸡屎,借题发挥破口大骂起来。

“我早就和你说过不要把鸡放在院子里喂,要赶到外面空地上去喂,你偏不听我的话,你看看现在这满院子的鸡屎,脏死了!”昨天晚上下了一场雨,进村的那条小路上牛粪狗屎黄泥巴大杂烩,莫菊一路小心翼翼,,鞋子上还是沾满了黏糊糊的黄黑色的泥巴,一进院子又踩在了一坨鸡屎上,这让她简直快要受不了。

“哟,你这还没考上大学呢,就开始嫌这里脏了,那你以后要是真有什么狗屁出息了,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不回莫家村了?你这个贱骨头!”因为把狗屁二字发音发得太重,身子向前倾得厉害,她差点要重心不稳。

“哎呀,我懒得和你说,你就知道骂这些不文明的话!”莫菊跳过最后一坨鸡屎,不耐烦地推开要从周九林那儿扑到她身上来的灰头灰脸的莫聪,快步进了屋。

“**,你弟弟要你抱,你怎么不抱他?莫长泰,下学期你敢再掏钱送她去镇上上什么鬼学,我要你好看!妈妈的,读个书反倒六亲不认了,早知道你会这样,当初就算你在屋檐下跪死,我也不会送你去读高中!----”

莫菊仰面躺在**,听周九林在屋外骂骂咧咧,气急败坏地向闻声而来的隔壁邻居宣传她的罪行,厌恶地从旧棉被上扯下两块棉花塞上耳朵。

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和这个家格格不入了,泥泞的羊肠小道,邋遢粗俗的妈妈,窝囊无知的爸爸,视线所能及的地方除了山还是山,让人压抑地快要疯掉。城市的花红柳绿,洁净敞亮才是她想要的生活。虽然,她在镇上的这半年,过得并不开心。有时候,她觉得老天爷真是太不公平,那些长得比自己不知道丑多少的城里女学生,就因为穿得时髦鲜亮,被男生们追捧得俨然月神一般,而自己书念得再好又有什么用,没有一个人会注意到粗布衣衫下她一样的在怒放的青春。

她不知道,其实班上有好几个男生一开始就注意到了清纯的她,他们甚至晚上在宿舍整夜整夜地聊她,有两个人还较劲打赌要来追她,但是她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苟言笑的模样,渐渐地吓得他们都知趣地断了那心思。女生们也都不喜欢她仗着成绩好,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孤芳自赏的样子,不愿意和她亲近,渐渐地她在班上便多了一个半公开的外号,莫独行。

有一次,她想向她的同桌借一本参考书,在还没开口借之前,她忽然想起她的这个同桌是一个非常小气的人,以前问他借过半块橡皮,才过了几秒钟,就又向她收回去了,还有一次她不小心踩了一下他的新球鞋,他的脸拉得比驴子还长。她越想就越生气,越生气就越想。她的那个同桌感觉到她已经一声不吭地看了自己很久了,不好意思地正要问她怎么了,她怒气冲冲地大吼一声:不借就不借,谁稀罕你那本破书!

从此之后,她便改外号了,他们叫她莫变态。

每当心里恨他们从她身上简陋得一带而过的眼神恨得不行时,她就在心里这样想,你们这些浅薄无知的人,我的刘老师不知道比你们强多少倍!你们看不上我和你们配不上我是一样的,你们通通都去死吧,去死吧!她甚至偷偷做了几个布偶,白天谁要是有意或无意嘲笑了她,到了晚上她就在一张纸条上写上那个人的名字,贴在布偶上,拿专门用来缝被子的大头针一下一下,咬牙切齿地扎。她的针线活很好,那几个布偶做得栩栩如生,有一天被学校卫生部几个检查寝室卫生的人无意间看见了,都吓得半死,马上把那些贴着名字的布偶交给了老师。从这件事以后,她更加被班上同学当做怪物一样孤立了。

她现在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就像是个边缘人,城市她不能完全融入,农村她又不能完全脱离,只能游走在城市与农村的夹缝中,寻找一个可以让她栖息的位置。

莫菊这次回来,让周九林哪都看她不顺眼,总是挑她言谈举止的刺,莫菊也讨厌她乡野村妇的做派,两个人动不动就吵起来了。但也只是吵吵嘴而已,莫菊个子高性子烈,周九林怕要是动起手来,自己打她不赢,不敢再像从前一样滥用武力。

“莫桃,你看到我枕头底下那本黑色的本子吗?”一天早晨,莫菊刷完牙去叠被子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日记本不翼而飞了。

“小颜,你看到了吗?”得到莫桃否定的回答后,她又接着问在院子里给王细莲剪脚趾甲的朱颜。

“黑色的本子?”心不在焉的朱颜抬起头,一脸茫然地四下望望,手指往田堤上一指,“聪表弟手上拿的那个是的吗?”

她的话音还没落,莫菊就从屋里飞了出来。莫聪本来只是拿着那本本子做捉蚂蚁的盾牌,远远地见莫菊气势汹汹地大喊大叫着冲自己跑了过来,吓得把手里的本子胡乱地丢开了。

正在伙房里煮猪食的周九林最先跑了过去,伸出沾满猪食的手揽过仰着脖子和莫菊赛着在嚎叫大哭似的莫聪,边哄他便大声责问莫菊:“你是不是打了他?”

“他把我的日记本扔到田里去了。”坐在田堤上嚎啕大哭的莫菊,抱着沾满黄泥的日记本嚯的一声站起来逼到周九林跟前,用尽全身的力气冲她嚷。

“你要死了,这么大声做什么?”周九林被她气得变形的脸吓了一跳,定了神也大声地嚷嚷开了,“什么日记本夜记本的,我花那么多冤枉钱是让你去读书的,你这个妖怪婆尽学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回来。聪儿,你扔的好,你不扔,妈妈也会扔了她的,莫哭了。”

“反正在你眼里我做什么事都是错的,弟弟做什么事都是对的。”她气得半天才大喊出声,紧闭的眼睛里流出两行委屈的泪水。

“这死丫头,抽什么疯。”周九林愣了愣,白着眼瞪莫菊跑远的背影。

朱颜见周九林抱着莫聪往院子里走了过来,赶紧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朱颜,你吃多了是不是,你不知道你菊表姐她脾气大吗,多什么嘴,不晓得当做没看见吗?”周九林果然老远就开始喋喋不休地指责她,不管周九林说什么,她都低着头不做声,心里的烦闷与焦躁却空前骤急。

最近,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总是会想起肖苏石,想起他最后那回头一笑。他在莫家村孤孤单单待了两年,直到他死了,他的爸爸妈妈才匆匆赶回来了一趟,可惜连尸体也没见着。她忽然害怕起来,害怕爸爸妈妈已经把她给忘了,像肖苏石的爸爸妈妈一样,除非哪天她也一不小心死了,他们才会回来。可那个时候她已经不能睁开眼睛看看他们了呀!

周九林抱怨着走远以后,她给王细莲剪完脚趾甲,胡乱洗了洗手,去找莫叶子商量那个一直在酝酿的想法。

莫叶子的父母也在港城打工,两年以前,她妈给她生了个弟弟,照顾不过来,就把本来在港城的她送回来给她爷爷带。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爸爸妈妈还有弟弟。

莫叶子的爷爷莫龙甲是个酗酒的鳏夫,性情乖戾,好说大话夸海口,在村里没什么人缘,只和金章新互相走动,每天像去上班一样准时到乡里的街上去打字牌,输多赢少。有时候晚上很晚了都还没回来,莫叶子便会来叫朱颜陪她睡。

他年轻的时候却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十足的才子,方圆百里远近闻名,红白喜事少不了要请他去拉个二胡吹个唢呐,他写的春联头天晚上贴出来,第二天就到别人墙上去了。后来村里划右派定成分,他们家被定了个地主成分,他母亲被人用一排做鞋子的大头针活活戳死了,他也受尽了打压和折磨,甚至为了躲避被当做牛*鬼*蛇*神抓起来,远逃到南疆待了好几年。后来平反之后,他不情不愿地娶了个一只手有残疾的女人。

因为他总爱说些阴阳怪气自作聪明的话,儿女们都不很理他,他对于他们也没有多少亲情的感觉,除了向他们要钱打牌,几乎不会想到他们。对于名义上由他带大实际上自生自灭的莫叶子,他的要求很严格,除了要做完学校布置的作业,他还会要求她每天必须写多少个毛笔字,必须把一局残棋走到第多少步,必须把一支笛曲吹到第多少个音。然而,他只在意她是否听他的吩咐做了这些事,对于做这些事要达到什么目的,他似乎并不介意。他从来就是个自私到骨子里的人,除了自己,谁的明天他都不会关心。

朱颜来找莫叶子的时候,她正带着一双套袖在练毛笔字,朱颜见她苦着脸皱着眉头,凑过去小声地叫她:“叶子?”

“啊!吓死我了!”练得全神贯注的莫叶子被耳边冷不丁传来的声音吓得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小颜,我和你说过好多遍了,别这样站在我后面突然出声,我会以为是我死了的奶奶来找我的,你没瞧见我家里老是阴气森森的吗,还来吓我!”

“你很讨厌练毛笔字吗?就快过年了,你爷爷还去乡里打牌吗?”朱颜笑着说她胆小如鼠。

“当然讨厌了!这么冷的天,别人要么把手揣兜里要么坐在灶膛边烤火,就我要在这坐冷板凳,你瞧我的手都快冻僵了。”话是这样说,沾墨的手却丝毫不敢停下来,“我爷爷在家里待不住的,他最喜欢做的事除了打我就是打牌。”

“叶子,我今天来是想和你说个事。”朱颜苦笑一下,忽然压低了声音,莫叶子正要问她是什么事,一抬头看见他爷爷居然破天荒地早早地回来了,吓得赶紧低下了头,目不斜视地写字,一边小声地和朱颜说:“小颜,快,快趴下。”

每次如果被莫龙甲撞见了朱颜在她的学习时间却出现在她身边,她就会让朱颜装作在睡觉,这样既能摆脱偷懒的嫌疑还能衬托得她愈加勤奋,莫龙甲即使看见了,除了扁扁嘴嘲笑王细莲家的外孙女不思进取整天就只知道睡,还会吹嘘一番名师出高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