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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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盼儿归 雾中戏楼(三)

    天明之前,杏园戏楼彻底消失在大漠之中,对于行人商贾来说,便是那海市蜃楼镜花水月,凡人终其一生,都不会走进那片地带。

    离开前往二楼时,武浅突然拉住崔流川袖子,将一物放在他手中,悄悄打量了手中物件,竟是一滴女鬼泪,不露声色收入袖中,结果就被那位不修边幅的算命先生叫住了,准确地说是武浅被叫住了。

    算命先生小跑过来,一副市侩精明模样,笑眯眯道:“这位姑娘,老夫江湖人称神算子,命理姻缘财运样样精通,尤其是手相,哎,不是老夫吹牛啊,用过的都说好。”

    说着便伸手示意武浅伸过手来,抚须而笑,一脸的高人风范。

    崔流川怎么瞅这算命先生都带着张巨天的影子,难不成真是误打误撞混进来的江湖骗子?

    按照武浅以往的性子,肯定是不惯他毛病的,说不定早就指着鼻子骂了,这回也没惯着,倒是不像跟崔流川那般百无禁忌,但也没给那老家伙好脸色。

    算命先生也不觉得尴尬,也不再热脸贴冷屁股,笑呵呵收回手掌,转身背手离开,以微弱嗓音笑道:“可惜喽可惜喽,小姑娘,你是享不了这福喽。不过看在那三滴鬼泪的份上,不会亏待你就是。”

    其实他无需如此,即使他大大方方叫喊出声,只要他不想,在场便没人能听到他的言语。

    武浅小声抱怨道:“老娘都成鬼了,有个鬼的姻缘,难不成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愿意跟老娘冥婚?”

    崔流川无奈摇头,初入戏楼时的异样如今已经一扫而空,又是那个不讲道理的武大小姐。

    魏矩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崔流川也没有多问什么,几人前往二楼各自挑选房间。

    因为武浅跟小梦的鬼魅身份无需藏掖,加上二楼三楼有一大半客房都是空闲出来的,所以武浅也抱着小梦单独进入一个房间。

    远远望去,那边两桌,似乎还没有离去的意思。

    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伸了个懒腰,对身旁侍女笑道:“纸鸢,这地儿确实不错,以后得闲,可以常来,是个打发时间图清净的好去处。”

    中年男子的身份,是北边大源国山上仙家流云谷祖师堂吴氏一脉嫡传,名为吴城。

    流云谷是祖洲有名的商家豪阀,靠着独有的彩云石远销祖洲各地,乃至别洲都有流云谷修士的身影,是一等一的富贵仙家,比起生财无道的水华剑府,可不知要滋润多少。

    相传光是流云谷那座山水大阵,便耗去足足几十万枚封灵玉,请来墨家一位道三境阵师耗时十余年打造,而且这座山水大阵,还是一口每年都要吃掉一万枚封灵玉的无底洞,倘若遇到仇家寻仇,山水震动,可能就要再翻上几番。

    流云谷祖师堂嫡系并

    不如何在意修道天资如何,只要能够为流云谷赚来源源不断的封灵玉,便能被委以重任,甚至能够在祖师堂拥有一把座椅,恰巧吴城便是典型例子,而且是三百年来最典型的例子。如今已年过半百,都没有成功跨过儒五境门槛,这在其余一脉相承的仙家是极其罕见的事情,不过再一想到流云谷修士只认钱的尿性脾气,便觉得没那么不可理喻了,可以忍受。

    总不能让这些招人恨的家伙样样都占个齐全吧,让别人怎么活?

    不久之前,吴城亲手促成与生洲的一单长久生意,每年的利润,至少要在十万封灵玉,返回流云谷途中,恰好来到此地,便浮生偷闲几日,正好也能躲避那些让人烦不胜烦的人情往来。

    名为纸鸢的婢女轻声笑道:“恐怕不太行。”

    吴城神色讶异。“哦?怎么说?”

    名为纸鸢的丫鬟是位货真价实的缘觉境修士,自然清楚这座杏园戏楼类似小天地即将崩碎的前兆,浅浅笑道:“杏园戏楼已经入不敷出多年,里里外外都陷入濒临破碎的境地,而且那位楚先生终归不是坐镇小天地的圣人,建造之初,便有很多隐患存在,封灵玉收成足够的时候,尚不凸显,但一旦落入如今四处漏风的惨淡境地,那些隐患弊端所在,就会尤为致命。这座杏园戏楼,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消散于天地间。”

    吴城摸着胡子沉吟片刻,笑着伸出一根手指,说道:“一年一万封灵玉够不够?”

    即便是见惯了自家老爷的财大气粗,纸鸢仍是有些不敢置信。流云谷是有钱不假,但老爷每年在祖师堂那边的分账,加上刚刚促成的这笔细水长流的生意,大概在五万封灵玉左右,即便如此,放在世俗,也是一笔能够动摇国祚根本甚至决定两国战争走向的巨大财富。

    短暂的震惊过后,纸鸢缓缓摇头道:“若是早几年,或许还有补救机会,现在,做什么都没用了,再多的神仙钱,也于事无补。”

    吴城便有些失望,却也没有再多问些什么,起身便准备上楼休息。

    瞎眼老人离场之后,便眼皮打架的捧剑老人蓦然睁开双眼,望向后边那一老一年轻,却也没多说什么,跟着吴城前往三楼房间。

    高大老人给自己倒了杯阴沉酒,笑道:“流云谷吴城,真是好大的手笔。”

    那名儒衫年轻人伸出两指,转动酒杯,平静说道:“斛律大将军,财神爷已经请到你面前,就看你们北齐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解决燃眉之急吧。”

    斛律光笑道:“钟先生,流云谷,似乎并不是此次下注人之一吧,而且我北齐向来跟流云谷没有交集,只是找到了庙门,如何上香拜佛,还请钟先生明示。”

    钟茴嗤笑道:“怎么

    ,对付一个只认钱的流云谷,还要我来教斛律大将军怎么做?要不干脆大赵北齐两国之间的战争,也由我替你来打,北齐皇帝安心在那里坐享其成大赵的万里河山,如何?”

    斛律光喝了口酒,笑而不语。

    钟茴突然意识到这是头成精的老狐狸,思忖片刻,突然笑道:“无非是威逼利诱这两种简单的法子,许以重利,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流云谷没有拒绝的道理。至于威逼,不正是斛律大将军的拿手好戏?”

    斛律光笑着轻轻点头,然后突然笑问道:“钟先生做的这些,就要让林冕的弟子死在北齐,这样一来,北齐随时可能要承受一位很可能是十二境圣人怒火,似乎不太划算吧!”

    钟茴既然打定主意要跟北齐做买卖,就不介意泄露天机,笑道:“崔流川只是假子,真子是大赵幽州府李家大少李莫申。”

    斛律光便喝了口酒,似乎在衡量利弊得失,久久不出声。

    钟茴心中冷笑不已,真是不知足,神色平静道:“我可以答应事成之后,会尽力促成在北齐建造一座儒家书院一事,倘若北齐真能笑到最后,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瀚海书院依旧会在北齐境内,不会迁往别处,如何?”

    斛律光笑道:“可以!”

    钟茴缓缓起身,笑道:“庙门找到了,如何上香的法子,也告诉斛律大将军了,希望斛律大将军不要让我失望。”

    说完,钟茴便缓缓离去。

    斛律光突然问道:“倘若那崔流川真是假子,钟先生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钟茴玩味一笑:“有时候假的,好好利用起来,会比真的更有价值,这点斛律大将军应该深有体会。”

    斛律光笑道:“这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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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流川回到房间后,并无睡意,便小心翼翼拿出那三颗眼泪,仔细端详起来,并未看出什么门道来,又小心收在剑鞘中。

    虽说杏园戏楼是鬼魅阴物之流的洞天福地,但房屋中并不如何鬼气森森,对于武夫体魄没有任何损伤,这便是纯粹阴气的宝贵之处。

    杏园戏楼的境地,似乎远比魏矩所说来得严重得多,这方另类小天地的伤痕累累,即便是他,都能轻易感受到。

    突然想起敲门声,崔流川打开房门,是在门外收取封灵玉的马婆婆,戴一顶小黑圆帽,手中托着一只实木托盘,放有一壶阴沉酒,缓缓说道:“方才那两壶阴沉酒肯定都进了魏先生肚子里,公子肯定没喝上几口,老婆子就给公子再送一壶过来。咱们杏园的阴沉酒,是用阴潭泉水酿造的,即便是武夫喝了,也不打紧,非但对体魄没有半分伤害,还能调和阴阳,公子放心喝便是。”

    崔流川笑着让开身子,笑道:“马婆婆有心了。”

    马婆婆摇头笑道:“老婆子就不进去叨扰公子休息了。”

    崔流川说道:“我想跟马婆婆询问一下最后出场的老先生的事情。”

    马婆婆犹豫片刻,叹息一声,自嘲笑道:“也不是什么值得藏掖的事情,来过杏园的客人都清楚。”

    马婆婆执意不进门,崔流川也不再坚持,接过托盘放回屋中,转身来到屋外。

    马婆婆再次重重叹息一声,悠悠说说道:“这老汉也是个可怜人,儿子是个读书种子,但他们那边是有名的穷乡僻壤,方圆百里也只有那么一位教书先生,而且那教书先生是个没有师德的先生,只认钱,像他们这类靠在庄稼地里刨食吃的穷苦人家,一年到头的辛苦,都不够在那教书先生开办的学塾读一个月的书,哪里读得起啊。后来啊,他儿子一气之下背井离乡去外边求学,再没有回去过。这老汉就到处找儿子,逢人便问有没有见过他的儿子,可这天下之大,哪里又那么容易找得到。后来是楚先生将他带了回来,跟着咱杏园戏楼走南走北,说起来,大概也走了有二十来年了,这老汉日日在这边盼儿归呦盼儿归,早早就哭瞎了双眼,现在估摸着也就剩半口气撑着了,指不定哪天就咽气。”

    崔流川深呼吸一口气,缓缓道:“原来如此。”

    马婆婆是早就死过一次的人,摇头叹息道:“他跟我啊,还有这杏园戏楼的上千鬼魅,都差不多,走又不愿走,死皮赖脸不投胎转世,其实说起来,也没啥盼头,挺没劲的。”

    崔流川瞥了眼旁边的房间,缓缓说道:“那位老先生的儿子,是魏先生吧。”

    马婆婆点了点头,“恐怕除了那老汉,戏楼这边的,都差不多知晓。”

    崔流川奇怪问道:“为何他们不父子相认?魏先生偏偏要躲着?”

    马婆婆摇头道:“是不敢!那老汉早就油尽灯枯多年,人不人鬼不鬼的,能活到现在,一半是那口精气神死撑着,一半是因为在咱们杏园里,一旦父子相认,那口气散了,很可能就是当场灰飞烟灭,注定来世都没有。他跟我们不一样,死了,便是真的死了!”

    崔流川神色黯淡,没有多说什么,告辞回到房间中,向来不喜喝酒的他,喝光了一壶阴沉酒。

    有些愁,不是酒能得了浇的,说到底,都是借酒暂时的忘记罢了。

    一觉睡醒,崔流川并没有像在李府荒唐之后的头疼欲裂,反而觉得有些神清气爽。

    灯光昏暗,杏园戏楼仿佛从来都是这般,崔流川也不晓得自己究竟睡了几个时辰,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时辰,不过大堂并未开场唱戏,应该未到子时。刚想去敲武浅房门,却猛然发觉似乎周围缭绕的纯粹阴气在向武浅房间缓缓聚拢,便

    打消了这个念头,静静站在那里,不动声色。

    许久过后,仍没有杏园戏楼管事之人前来问责,崔流传便放下心来,看来鬼魅阴物籍此地修行,只要是名正言顺进入此地的,就不算坏了规矩犯了忌讳。

    其实崔流传只猜对了一半,如今确实如此,是因为希冀着在戏楼彻底崩碎之前,尽可能多的汲取那口阴潭中的纯粹阴气。

    杏园戏楼上千鬼魅,虽说大多都是依凭那口阴潭维持灵光不散,但终归是有少数人能够走上修行之路,在这方另类小天地崩碎之后,倘若不愿轮回往生,便可以以鬼修身份名正言顺地留在阳间。

    马婆婆应当就是一位六境鬼修。

    而武浅……似乎前些日子便破开五境瓶颈。

    短短大半年光景,便从随时都有可能消散于春雷罡风下的小小鬼魅,走到如今境界,即便是见多了山上高人的崔流川,都不得不赞叹武浅的资质之好,福缘之深厚,远超纯粹的阴八字女子鬼魅,不过似乎她向来对修行不怎么上心,整日都带着小梦不知道去哪里野。

    崔流川突然想起,将武浅带在身边最初的想法,似乎是盼着这位大小姐玩够了就转世投胎去,便有些哑然失笑。

    不远处一间挂有客住木牌的房门突然被打开,是那位昨夜跟儒雅高大老人同坐一桌的读书人,后者犹豫片刻,对他轻声笑道:“公子可是大赵人氏?”

    崔流川愣神片刻,然后缓缓点头,问都:“先生是如何知晓我是大赵人氏?”

    钟茴神秘一笑,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然后居然是他率先破功,笑道:“是武运根祇。”

    崔流川心中了然,陈太平能,别人自然也可以,但也足见这位读书人的眼界之高。

    钟茴拱手作揖道:“在下瀚海书院钟茴,师承山主刘桓刘先生。”

    崔流川便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慨,回礼笑道:“林之平见过钟先生。”

    钟茴好似闲谈唠嗑般,靠在栏杆上,笑问道:“林公子对那位目盲老先生,有何看法?”

    崔流川摇头道:“可怜人罢了!”

    钟茴望向楼下戏台,自言自语道:“众生皆可怜。这件事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其实一点也不复杂,但当事人最容易灯下黑,一个不弃,一个不舍,恰恰是人性可爱之处,却又是人性最大的弊端。林公子,你可知为何?”

    崔流川做洗耳恭听状。

    钟茴嗓音悠悠道:“天理人欲,正如自古忠义难两全。”

    崔流川便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钟茴没有多解释什么,转身告辞离去,两人擦肩而过时,崔流川心湖响起钟茴嗓音。

    “小心魏矩!”

    崔流川蓦然回头盯住钟茴双眼,钟茴似乎并没有过多解释的

    意思,自顾自离去。

    崔流川陷入沉思。

    今夜杏园戏班子又是准时开场。

    昨夜三桌客人,一下子就少了一半。

    台下就只有华贵中年男子一行三人,崔流川,以及迟迟不敢坐到桌前的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心中哀叹,不是他老人家腰不好坐不了,实在是囊中羞涩,没钱啦。这些年走街串巷摆摊算命,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当,这几天一股脑都扔里边了。

    不过那阴沉酒是真不错,比起市井酒水不知要好多少。

    算命先生心里就想呐,你们一帮有钱的后生晚辈,就忍心看我一个老人家孤零零站这块?还不好酒好菜招呼上,尤其是那流云谷的后生,怎么就这么没眼力价?你是缺那点封灵玉的人嘛,真是……

    结果算命先生就有些尴尬,杵在后头老长时间,都没人搭理他。

    就是条野狗,也该有人出来撵一下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