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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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盼儿归 雾中戏楼(二)

    崔流川缓缓望向魏矩。

    魏矩神色也有些疑惑,问道:“马婆婆,什么时候咱们杏园戏楼又改规矩了?”

    马婆婆摇头道:“没有的事情,魏先生也是常客了,每年都来,规矩还是那个规矩,不过魏先生可能不太清楚,自打咱杏园戏楼开业以来,还有一个雷打不动的规矩,是楚先生亲手订下的。”

    马婆婆嗓音阴沉,就好像是破旧轮毂不堪重负时的吱呀声音,刺耳难听,再搭配这身怎么瞧怎么诡异的装扮,即便是见过不少厉鬼的崔流川心中都别扭不已。

    马婆婆笑容阴森道:“天下有情鬼魅,来去自由。之前魏先生运气不太好,可能没碰上,就不大清楚。”

    魏矩抽出折扇,笑道:“是不大清楚楚先生还有这么个规矩,不过倒也在情理之中。”

    崔流川望向神色平静的武浅,以及她怀中的小梦,罕见的恬淡祥和,与这座戏楼格格不入,却又浑然天成,这种怪异感觉从戏楼出现之后,便挥之不去。笑着收回其中三枚中的两枚,递给人如其名长脸马婆婆最后一枚封灵玉。

    马婆婆满脸褶皱堆积在一起,双手接下那枚散发莹莹光芒的玉环,笑着说了几句奉承言语,然后突然神色微变,感慨道:“这些年来这边的鬼魅是越来越少,也不知道哪天就没啦。挺好,也不太好。”

    魏矩也跟着感慨道:“是不太好喽!”

    崔流川就有些懵。

    马婆婆歉意道:“是老婆子多嘴,就不打扰几位雅兴了。魏先生还是老地方?”

    魏矩点头笑道:“劳烦马婆婆费心了。”

    两人两鬼缓缓走过名为杏园的匾额,魏矩轻声解释道:“其实杏园戏楼入不敷出已经有些年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既要维持阵法,又要养活这么多鬼魅阴物,里里外外的支出,都不少。修道之人愿意来这边掏钱的终归是少数,毕竟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崔流川突然有想见一见这位鬼修前辈楚先生,便轻声问道:“这位楚先生可在杏园戏楼中?”

    魏矩摇头笑道:“没有,这些年随着戏楼的开销与日俱增,楚先生平日里都在各处找钱呢,一年到头都难得回来一次。其实楚先生也心知肚明,来这里捧场的大都醉翁之意不在酒,读书人嘛,都好面子,估计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去外边躲着了。”

    崔流川便觉得高山仰止,内心深处更加渴望能够见一见这位楚先生,笑问道:“魏先生也是如此原因,才不远万里来这边?”

    魏矩摇头道:“有一小部分是。”

    林麓书院位于祖洲极北地带,与位于南海之滨的大河书院遥遥相望。

    儒家七十二书院在儒家正统地位也有高下之别,大河书院是祖洲儒家执牛耳

    者,大赵瀚海书院虽也位列七十二书院之一,但不可一概而论,如今的瀚海书院有资格摘得儒家圣人头衔的,也只有山主刘桓算半个。

    如今儒家文庙中十九把椅子中,便有林麓书院山主的一把,已经近千年都没有挪过位置。

    戏台下边摆放有十张桌子,看客却寥寥无几,其中一桌是一位儒雅高大老人以及一位青衫读书人,看样子那位年轻人应该是老人家中晚辈,不过观其气象,那位老人应该是位武夫,而那年轻人则是位修道之人,但具体修为境界以崔流川的眼界暂时看不出深浅来。

    另外一桌,是一位算命先生模样不修边幅的矮小老人,穿一身看不出根脚的道家道袍,贼眉鼠眼的,要不是知晓杏园戏楼这地方,一般都是山上仙家再不济也应该是世俗王朝达官显贵才能来的地方,崔流川差点都要以为这算命先生是什么江湖骗子了。

    果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稍微靠近戏台的一桌,是一位满身珠光宝气的华贵中年男子,身边有一位年轻女子斟酒,身后则是一位昏昏欲睡的捧剑老人。

    似乎这三桌共计六人中,只有那位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是真心实意来这边捧场看戏的。

    看到有人来,是组合古怪的两人两鬼,也并未投来过多关注。

    那位年轻读书人向新来的四人点头致意,很快就偏转视线继续与那位高大老人说着什么。

    那位算命先生干脆连眼皮都懒得抬。

    中年男子两条腿搭在一张椅子上,摇头晃脑,轻声唱和,似乎根本就没注意到戏楼里又来了新看客。

    两人两鬼在居中一张桌子前坐下,按照魏矩的说法,他每年都会来杏园戏楼小住几日,每次听戏也都是这张桌子,雷打不动。楼上房间并没有主次之别,也没有什么领路的小二伙计,想要休息的客人,随便哪间空闲房间都可以,只需要在入住之后在门外挂上一块木牌,就万事大吉,无需操心会让人扰了清净。

    崔流川抬眼望去,这张桌子是最佳观望点,此前没有被其余客人占据,显然是戏楼这边早已得到消息,专门为魏先生余着的。

    很快便有一位蓄有两撇山羊胡子的干瘦鬼魅手举托盘,端来两壶杏园戏楼特产阴沉酒,以及几碟佐酒小菜,飘荡起来无声无息,也不说话,放下酒菜便飘然离去,似乎没注意到脚下一张歪斜椅子,结果就给摔了个狗啃泥,连带着脑袋都骨碌骨碌滚出老远,躯体爬起来之后,便有些抓瞎,在桌角上来回磕碰了十几下,这才找清方位,爬进桌子底下抱起脑袋,往脖子上一按,然后抬头就又在桌底把脑袋碰掉。

    这回可是实实在在抓了瞎,摸索许久都没找着自己脑袋,还是一位少年阴

    物看不下去,捡起那颗滚到朱红立柱下的脑袋,快步跑来将着笨手笨脚的家伙拽了过去,似乎在抱怨这家伙手脚笨拙。

    此时整座大堂都沉浸在二胡唢呐声中,崔流川便没有听清那少年阴物到底在碎碎念些什么。

    这个小插曲,从头到尾都没引起远离戏台那两桌的视线,一如崔流川一行人进入杏园戏楼大堂。

    倒是那位富贵中年男子瞥见了那边的窘态,拍着大腿朗声大笑,然后这才注意到后边新来了一桌客人,微笑着向四人一一招收,然后回过头去在大腿上打着拍子轻声唱和。

    崔流川觉得挺有意思的,便对那一看就是出身富贵的中年男子多留意了一些。

    那名斟酒丫鬟中人之姿,但胜在恬静典雅,让人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后边那位捧剑老人则跟后边那算命先生有一拼,昏昏欲睡却又睡而不倒在那边打摆子。

    崔流川缓缓收回视线,台上不论老生小生旦角丑角抑或是击鼓敲锣的鬼魅阴物,并没有因为生意冷清,就敷衍了事,很是卖力。因为是鬼魅阴物的原因,身形在空中来回飘荡,便是另外一幅荒诞却更加博人眼球的盛大场面,若是放在市井坊间,少不得一波又一波的满堂喝彩。

    只是放在修道之人眼中,便有些乏味无趣了。

    崔流川虽说也就是凑个门外汉的热闹,但腔调是否醇正、运气是否酣畅以及格调新颖与否,还是能听出些门道来的,再加上鬼魅阴物独有的嗓音格调,使得那丝格格不入的阴森气息都荡然无存。

    即便是向来对声色歌舞不甚上心的崔流川都放松心情,手掌在桌面上轻轻打起拍子来。

    武浅也收起跳脱性子,双手叠放在身前,神情恬淡。

    魏矩自打进门以来,似乎就有些心不在焉,酒水上桌后,便一直在那边自饮自酌,不言不语。

    小梦抱着一块时令瓜果,啃得胸襟都湿透,瞪大眼睛望着戏台上的大花脸咿咿呀呀,使劲儿听使劲儿瞅,但那只小脑壳似乎就那么大点地儿,好奇的灰眸中很快就只剩下茫然。

    一曲终了,大堂之中陷入短暂的宁静。

    开场是在子时,鸡鸣之后,便会结束,这也是杏园戏楼雷打不动的规矩之一,即便是曾经的高朋满座座无虚席,也是如此。

    这座杏园戏楼说到底,不是一座另类小天地,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外界大天地的规矩束缚,烈日暴晒,春雷震动,对这些并无多少修为的阴物鬼魅都是如同置身油锅的莫大煎熬。楼中并非只有在场这几桌看客,有些已经回到屋中歇息,或者干脆从来没有出现在戏台前,就只是单纯地钱多来此处消磨光阴,希冀着有机会能跟那位楚先生说一句。

    先生不必介怀,此乃大善,天地

    正道也!

    此时已到鸡鸣时。

    已经喝光两壶杏园阴沉酒的魏矩摇摇晃晃起身,酒不醉人人自醉,歉意笑道:“失陪片刻,有些醉了,去外边透透气。”

    崔流川欲言又止,魏矩似是猜到他想说些什么,笑道:“林公子不着急的话,可以再稍等片刻,听一听那位老先生的……故事!”

    说完便步履踉跄走出戏楼,背影萧瑟而落寞,像条狗!

    在场其余几人,都没有离去的意思,哪怕是那位一直昏昏欲睡的捧剑老人,都改为单手持剑,振奋精神,缓缓望向已经空荡荡的戏台。

    似乎熬了一整夜,就是为了等待谢幕之后才会姗姗来迟的老先生。

    ——

    马婆婆摘下那只上书一奠字的黑小圆帽,发髻上插有一朵娇艳牡丹花,不知是周围雾气淡了还是破晓之后天地浊气沉淀清气上升的缘故,周围似乎亮堂了许多,四只漂浮于戏楼四角的大红灯笼似乎也没有夜幕中那般妖异瘆人,有种破败的迟暮感觉,再看马婆婆两坨腮红的苍老面容,便有些滑稽可笑起来。

    不用回头去看,就知晓身后是那位历来都是如此庸人自扰的魏先生。

    一位林麓书院的君子,可不是两壶阴沉酒就醉的肚量,说到底,不过是自醉罢了!

    魏矩轻声道:“快天明了,马婆婆赶紧回去吧,不然您老就要遭罪了。“

    马婆婆自嘲笑道:“活了这么多年,又死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罪什么样的苦没有受过吃过?倒是你,这么多年来,就真如此铁石心肠,不去看一眼?怎么说都是盼了你三十年的亲爹啊!”

    魏矩满脸泪水,揪住头发,颤声道:“可是我怕啊!”

    可能杏园戏楼中,唯一不知晓真相的,也只有那个瞎眼老人了吧!盼了三十年的儿子,十年来,每年都会在入冬以前,来到这座行踪飘忽不定的杏园戏楼,却次次都在最后关头丢盔卸甲。

    十年的擦肩而过,近在咫尺,却形同陌路,父子二人,便整整蹉跎了十年光阴。

    马婆婆挤出一个温和笑容,“怕有什么用。你我都清楚,他不是鬼魅之流,撑不了多久,这三十年的苟延残喘,都是你给他的。”

    魏矩蹲在那里,泣不成声道:“就是怕这个啊!万一他见到我,真的撑不下去怎么办?我不想他死啊,真的不想……”

    马婆婆缓缓说道:“哪会有不死的人啊。这么多年,他真的累了。难道你想看着他哭瞎了双眼,再哭瞎了心,日日盼儿归,不管见到谁,都问有没有见过他的儿子?这样的人,孤魂野鬼都不如。”

    魏矩缓缓抬起头,眼眶红肿,然后死死咬住嘴唇,狠狠摇头。

    马婆婆叹息一声,挪着小碎步走过杏园牌坊,回头说道:“

    用不了多少时日,杏园也就不复存在了,魏先生,也莫要再劳心劳力了,杏园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天地间,我们这些苟活于世的孤魂野鬼,早该死个干净。”

    魏矩失魂落魄道:“真的……山穷水尽了吗?”

    魏矩抬眼望去,那块杏园匾额,是他从林麓书院山主那边求过来的,为这座无底洞求来一个山水稳固,求来短暂的门庭若市,但时过境迁,这座本就不被天地大道所认可的异类地带早就不堪重负,再多的神仙钱都是杯水车薪。

    是天地大道要亡杏园!

    什么落叶归根,都是自欺欺人罢了。鬼魅横行之地,便如那夜幕灯火,如何能不让世间鬼魅都见之意动?

    魏矩自嘲一笑,苦苦修出一个涅槃境,又如何?除非是道三境修士,数百年修为,以及不计其数的封灵玉,才有可能挽狂澜于倾倒。

    可是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魏矩以林麓书院的君子身份想了想,不值!

    他用力擦去泪水,似乎起身便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更像条狗了。

    在魏矩缓缓关上戏楼大门后,停滞于戏楼四角的四只大红灯笼缓缓转动起来。

    ——

    灯火晦暗昏黄,就好像迟暮老人般的行将就木,大堂寂静如死,针落可闻,许久之后,才有一位佝偻着身子、眼神空洞的迟暮老人拖着一个朱漆脱落的梆子缓缓登台。

    崔流川屏息凝神,似乎这位双目失明的老先生,是……人,似乎是凭借阴气吊住最后一点生气,将死未死,如果放在外边,应该便是所谓的邪魔外道。

    那位华贵中年男子缓缓抽回搭在椅子上的双腿,正襟危坐,身边丫鬟向那位目盲老人施万福后,缓缓坐在椅子上。

    老人席地而坐,手持小木槌,轻轻敲击在梆子上,那双空洞浑浊的双眼缓缓闭上,以一种悲怆、麻木又带着几分曙光希望的语调轻声浅唱道:“山青青,水茫茫,哪家儿郎要读书。老汉不识字,家中无余粮,委屈我儿哦。秋收拿钱来,不见儿身影。日寻千万遍,盼子心急切,来到见子友,子友皆悲伤。倚木门,眼迷昏,日日夜夜盼儿归呦,盼儿归!”

    这首小调像是从书中缝缝补补拼凑出来的,却又那么动人心弦,就好像是心口戳进什么东西,难受得厉害。

    哭瞎了双眼的老人停下梆子,小声问道:“客官,可见过我儿?碰上了,帮老头子捎句话,爹盼我儿归呦。”

    老人继续轻轻敲击梆子,念叨着那些他没哭瞎双眼之前从书中找到的诗句。

    “我读了好些书,认了好些字,攒了好些钱,我儿有书读呦,盼回家你看一眼。”

    “盼儿归呦盼儿归!”

    ……

    高大儒衫老人神色平静,天下可怜人何其

    多,见过太多悲欢离合的他,心境平静自然,有些人间惨剧是他一手促成,有些不是,但未来会有更多的冤孽冤魂,都要放在他背上,算在他账上。老人捏起一杯杏园戏楼的阴沉酒,一饮而尽,罢了罢了,就当小菜下酒了。

    崔流川心里堵得难受,便下意识别过头去,不去看台上那位可怜老人,正好看到远处魏矩靠在一根柱子上,神色平静。

    梆子声渐歇,那位目盲老人不知何时消失在眼前。

    崔流川心中百感交集,神情恍惚,下意识抹了把脸,不知何时,已经泪雨滂沱。

    他又想起老爹了,那个在他印象中很会讲故事的老爹。

    三桌客人都缓缓起身相继离去,本就空旷的戏楼大堂便有些空旷阴冷。

    崔流川下意识回头去看空荡荡的戏台,喃喃道:“盼儿归呦盼儿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