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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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盼儿归 雾中戏楼(四)

    算命先生使劲咳嗽几声,结果还是没人搭理他,就有些吹胡子瞪眼的,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不用人撵,老头子自个儿走行了吧。

    背起手,一步三回头,使劲往后瞅。

    还没等崔流川老先生三字喊完,赶紧笑眯眯回头唉了一声,一路小跑就跑到桌前,一副市侩嘴脸笑呵呵道:“公子是想算姻缘呐还是算财运?”|

    那双老贼眼使劲瞅着那壶阴沉酒,不住地咽唾沫。

    崔流川鬼使神差笑道:“姻缘,劳烦老先生算一算我跟昨夜那位姑娘的姻缘吧。”

    老家伙双指捻胡须,一副高深莫测的高人模样,时不时瞥向那壶阴沉酒。

    崔流川赶紧给老前辈倒酒。

    美滋滋地喝过一杯酒,砸吧砸吧嘴,然后老家伙就原形毕露,随口道:“你俩啊,没戏!”

    崔流川哦了一声,有些病恹恹的,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浇愁。

    吃人嘴短的老家伙也有些于心不忍,兴许是意犹未尽想再骗杯酒喝,搓手笑道:“不是有句老话说的好嘛,有志者事竟成,天底下的金童玉女终归是少数嘛,事在人为,不要灰心丧气。天下好姑娘千千万,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这个不成不是还有下一个嘛。也别怪老头子多嘴,忠言逆耳嘛,你跟那姑娘,是有缘无份,这辈子能碰到一块儿,就把缘分给用光用尽了。”

    崔流川摇头叹息道:“不是这个原因。,老先生多虑了。”

    有缘无份,又一个有缘无份,也不知道小丫头现在过得好不好。

    还不忘又给老家伙倒了杯酒。

    老家伙仔细端详着崔流川脸庞,轻咦了一声,沉吟片刻,问道:“小公子可否给老头子瞧瞧手相?”

    崔流川也没当真,便摊开手掌。

    老家伙只看了一眼,便揪着胡须陷入沉思,崔流川早就做好准备,一杯阴沉酒奉上。

    老家伙眉开眼笑,这小子,上道儿!

    老头子笑逐颜开道:“小公子莫要着急,方才我观你面相手相,分明是红鸾星动,而且还是双星。最多两三年,就要一一应验,而且那两位啊,都跟你有千丝万缕的命格联系,不过福祸相依,这两份桃花运,若是处理不得当,小心就要喜事变坏事。”

    崔流川便真没有当真放在心上了,拱手笑道:“多谢老先生指点迷津。”

    今日流云谷三人坐得稍微远离戏台,正好与崔流川这桌相邻。正在那边打着拍子轻声唱和的吴城回过头来,笑道:“小公子可千万别寄希望在这上边,事在人为才是真的,喜欢哪位姑娘,就要投其所好,不过按照我过来人的身份,说喜欢相貌才情都不能太当真,大多数都比较喜欢钱。”

    老家伙就有些不乐意了,咋地,质疑老头子算命水平

    ?又没喝你一口酒,阴阳怪气道:“这么说来天底下啥玩意都能用钱买喽?”

    吴城也没心思跟老家伙较劲,笑道:“这倒不是,这世界上,还是有些东西不能用钱买的,比如说良心。”

    老家伙继续话里带刺道:“这天底下要是真有良心卖,难不成还要花钱去买几斤回来尝尝是个什么滋味?”

    吴城摇头笑道:“不会!良心那玩意儿,没用,买再多,还是会让狗给吃了。”

    几人便在这边交浅言不深地闲谈起来,在吴城又点了两壶阴沉酒后,老家伙就怎么瞧怎么觉得这没良心的有钱人顺眼许多,没良心就没良心吧,有酒喝就成。

    没多久老家伙就跟吴城勾肩搭背起来,名为纸鸢的年轻女子有时会浅谈两句,但大多时候都是笑容恬淡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捧剑老人一直都是那副没睡醒的模样。

    桌上横七竖八倒了十来个酒壶。

    喝多了,老家伙便一把辛酸一把泪地跟刚认的大兄弟倒起苦水来,说这些年自己走南闯北摆摊算命帮人看风水是如何如何不容易,又多少回被不讲理的乡绅恶霸打砸了摊子,日子过得凄风苦雨,早听说这杏园戏楼山上仙师扎堆,就想着哪天咱也能有幸一观神仙风采,结果省吃俭用老多年,好容易进来了,有个屁的山上仙师,尽见鬼了。

    吴城点头,一把搂过老家伙肩膀,感同身受道:“都是为那俩钱儿东奔西走,一年到头都在外边奔波,累啊,不止是身子累,心也跟着累。”

    崔流川有些无语,看着这俩家伙在那边瞎白话,醉没醉不知道,反正嘴里没一句实话,算了下时辰,似乎马上到那位目盲老先生出场了,便起身告辞离去。

    有些悲欢离合,看过一次就好!

    俩醉鬼继续在那边“掏心掏肺”。

    ————

    老瞎子怀里抱着梆子,手里拎着小木槌,神色木然地缩在角落里。

    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也没给戏班子带来多少赏钱,倒是白吃白喝了二十年,也亏得楚先生是个大善人,没将他扫地出门。他蜷缩在那里,就想啊,要是哪天找到儿子了,一定要好生谢谢楚先生,儿子要是过得不好,手里没什么闲钱,他就跪下来给楚先生磕几个响头,剩下的恩情,就只能等下辈子还了。

    不过一盘算,现在儿子怎么都该成家立业了,兴许孙子都老大了,便咧嘴无声笑了笑。

    老瞎子突然抬起头,“望”向眼前,有醇厚的年轻嗓音响起,“老先生,离你上场还有段时间,咱们喝一杯?”

    说着递了一壶寻常市井米酒放在老瞎子手中。

    老瞎子挣扎着要起身,结果被那人一把按住肩膀,然后与他并肩而坐,伸出手中酒壶轻轻与他磕碰一下

    ,自顾自喝了一口。

    老瞎子颤颤巍巍拔出酒塞,狠狠吸了一口,满脸陶醉,“还是这个味儿地道,戏楼这边的特产酒水太淡,喝不出酒味来。”

    魏矩将手中酒壶轻轻搁在脚边,神色悲伤,却是语气平淡道:“老先生,你能跟我说说……你儿子……是个怎样的人吗?”

    老瞎子举起酒壶的动作僵在那里,颤声问道:“先生见过我儿子?”

    魏矩摇头道:“没有,只是想知道老先生找了这么多年,到底值不值!”

    许久之后,老瞎子才回过神来,放下手臂,神色满是缅怀道:“他啊,打小就聪明,喜欢读书,不过爱耍小性子,孩子嘛,都这样,长大就懂事了。后来他要去学塾读书,可咱家穷啊,没钱让他读书。他就死犟,死活要去,还偷偷摸摸去学塾那边偷听,结果被先生发现,抽断三根竹条,手心肿得老高,不死心,还是偷偷摸摸要去,那回被学塾先生打得三天起不了床,自打那以后,就再没偷偷摸摸去过。唉,也是我这个当爹的没用,苦了孩子,为给学塾先生赔礼道歉,还亲手打了他,说了些重话,后来他就走了,再没回来过……”

    魏矩满脸泪水,紧咬牙关,问道:“老先生恨不恨那枉为人师的学塾先生?!”

    老瞎子想了想,缓缓摇头,然后轻轻喝了口酒,“恨啊,当然恨,但是恨又有什么用呢?人家有权有势,咱斗不过,惹不起。话又说回来,谁不想自家孩子能出人头地,但是没法子,说到底,还是我这个当爹的没用。”

    魏矩深呼吸一口气,牵强笑道:“姓刘的最后下场很凄惨,都没等到下辈子,是来得有些迟的现世报。”

    老瞎子怔在那里,酒壶突然坠落在地,老泪纵横,颤颤巍巍道:“儿啊,我找你找得好苦……”

    魏矩抓起那只苍老如松皮的干枯手掌,轻轻放在自己脸颊上,笑道:“爹!”

    老瞎子突然整个人都扑在魏矩怀中,像个孩子般放声痛哭起来,似乎要把这三十年来的委屈辛酸全部都哭诉出来。

    这一日,是二十年来老瞎子唯一一次没有登台,也是最后一次。

    天明之前,杏园戏楼少了一个整日与鬼魅为伍却不自知的老瞎子,却能没多出一只鬼魅。

    ————

    破晓时分,杏园戏楼又迎来两位远到客人,是一位妙龄少女,搀扶一位驼背老妪。

    老妪似乎身子骨不大好,止不住地咳嗽,进门之后,也没去戏台那边,径直去往三楼,寻了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间入住。

    戏楼中除了鬼魅戏班子,以及少数几位帮着端茶送水的鬼魅伙计,便再难寻见鬼魅踪影。此时正值破晓时分,散场以后,台下除了那还在插科打诨的四人,便是空荡荡

    的。

    常住戏楼的,除了那上千鬼魅,还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活人,老瞎子便是其中之一,都住在一楼戏台后的一排房间中,很快便有一位满鬓霜白的花甲老妇人取来两壶阴沉酒以及一些时令瓜果,亲自送到三楼走廊尽头的房间,轻轻敲门,是那位妙龄少女开门,见着老妇人后,怯生生说道:“老婆婆,我奶奶不喝酒,我年纪不够,不能喝酒,就不用了。”

    老妇人笑容和煦道:“不碍事,这阴沉酒不醉人。要是不喝,你跟奶奶,这趟进门可就亏大喽。”

    少女仍是摇头,似乎跟陌生人说话,就用光了所有勇气,羞红了脸,“奶奶说了,不喝酒。”

    老妇人见少女态度坚决,就不再坚持,笑着摇头道:“好好好,不喝酒,不喝酒。”

    不喝酒,那几碟子小菜瓜果还是要拿进去的。

    少女仍是摇头,说道:“我不喜欢不吃这个。”

    老妇人顿时乐了,“那你喜欢吃什么,婆婆去厨房给你找。”

    少女摸了摸肚子,是有些饿了,低头嚅嚅诺诺小声道:“我想吃活人心肝……”

    老妇人瞪大眼睛,似乎还没回过神来,便看到少女那双漂亮眸子瞬间染上一层深邃如夜的漆黑,诡异笑容就像是枯丘坟茔中的尸虫那般令人恶心作呕且不寒而栗,“老婆婆,馨儿饿了,想吃活人心肝。老婆婆心肠这么好,心肝一定很好吃吧。”

    在老妇人惊骇的目光中,少女身后伸出无数好似藤蔓般蜿蜒绕动生有密集肉芽的黑色触须,转瞬间便将老妇人拽进房间,之后便是利齿刺入血肉以及老妇人凄厉哀嚎的声音。

    片刻之后,少女馨儿又恢复到之前乖巧可爱模样,瞥了眼倒在地面上胸口前后通透死不瞑目的老妇人,嘟嘴小声埋怨道:“奶奶,没吃饱。”

    驼背老妪坐在椅子上,还是止不住地咳嗽,缓缓说道:“急什么,凡人心肝吃得再多,能抵得上那口阴潭滋补?”

    少女冷声笑道:“阴潭被姓楚的私吞百年,打着所谓的正道幌子,养着一群废物,天下宝物有德者居之,既然姓楚的老家伙不要,就让咱们代劳,省的落在那帮废物手中暴殄天物。”

    老妪满脸欣慰地望向少女,又偏转视线,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的老妇人,笑容残忍道:“馨儿,要学会勤俭持家,不能只吃心肝。”

    馨儿笑吟吟点头道:“明白了,奶奶。”

    ——

    崔流川满脸狐疑地打开房门,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满楼的阴气汇聚向他旁边的屋子,不舍昼夜,武浅跟小梦已经一天一夜都没有出过房门。

    宁静而祥和,杏园戏楼就这么有条不紊地默默运转着,楼中鬼魅似乎都聚集在那片不知位于何处的阴潭中,

    除了登台献唱的戏班子,在戏楼这边并没有遇到往来穿梭的鬼魅,但根据无时无刻不充斥在空气中浅淡阴气的流动轨迹,似乎是从地下源源不断流淌出来的。

    崔流川突然想起马婆婆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视线中了,魏矩也一样。猜出魏矩就是那位老先生的儿子之后,自己就有些心境的起伏跌宕,不严重,就好像一层浅淡的雾气萦绕心扉,随手就可挥散。

    戏楼确实是个放松心情的好地方,因为除了喝酒看戏,就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下了楼,正好碰到那位蹭酒喝的算命先生,应该是散场之后就没离开过,还是那副醉醺醺的模样,坐在椅子上脑袋来回摇晃,见着崔流川,还是那副死皮赖脸的热切态度,挣扎起身一把搂在崔流川肩膀上。

    说是搂,其实就是挂在崔流川身上,凑到耳边,一首指着地面,神神秘秘说道:“小公子,想不想去看看底下那口阴潭?就当长见识。”

    崔流川缓缓摇头道:“不想。”

    老家伙喝多了酒,就胆大包天起来,脸皮也更厚了,不然也不会跟吴城聊得火热,还喝了人好几壶阴沉酒,算起来也有一万多两银子。

    一万两银子,放在世俗哪个地方,都能足够让一家人一辈子丰衣足食。

    以前崔流川觉得几千几百两银子就足够多了,但见识过李家的家底之后,十万两银子还是足够多的,至少他觉得安安静静过日子,一辈子怎么也都用不完。

    可现实却又再一次狠狠抽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一枚封灵玉就是一万两银子,他剑鞘空间里,大概有一百多枚,似乎很多了,事实上确实也足够多了,但那些制作封灵玉的山上仙家,既然没有更小面额的封灵玉推出,就说明山上神仙之间的交易,大多时候,一枚封灵玉是不需要找零的。

    如此说来,一枚封灵玉在山上人眼中,就不算多。很可能一次出手交易,就是几枚或者十几枚。

    老家伙醉醺醺促狭问道:“真不想去瞅瞅?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以后想哭都没地哭去。”

    崔流川还是摇头,不是说他没兴趣,既然从进门以来,都没戏楼内部人员告诉他可以随便参观阴潭,就说明那口人尽皆知的阴潭,并不是什么可以随便出入的地方。

    其实换位思考一下就很简单明了,哪个有钱人会把万贯家财都放在桌子上让客人参观?

    崔流川奇怪问道:“吴前辈他们呢?”

    老家伙一挥手,“我那贤弟酒量不行,酒品也不行,喝多了搁那吹的牛,连我都害臊,这会儿应该睡觉呢。”

    算命先生满身酒气,但并不难闻,应该和阴沉酒绵软悠长的特性有很大关联,不像是北齐的割喉烈酒,喝下一口就像吞了一把刀子,火

    辣辣的疼,但那身油腻腻的道袍也没半分难闻气味,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老家伙脑子似乎转不过弯来,竟轻微打了两下鼾,如大梦初醒,“到底去不去,娘们兮兮的,一点都不爽利。”

    崔流川可没兴趣跟醉鬼打交道,正想摇头拒绝,突然发现自己跟老家伙一起缓缓下沉,地面泛起如水般的轻微涟漪。他神色大变,刚想开口,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老家伙依旧是好像是轻声呓语,又好像是醉话梦话,“这酒可不能白喝你的,总不能让你吃亏不是。”

    两人身躯深陷泥潭般消失无踪。

    杏园戏楼此时空旷寂寥得可怕,似乎那一道道房门之间,就是另外一片世界,谁都不会注意到另外一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很久以后,似乎是过了一炷香或者是一天的时间,总之很难感受到时间流逝的快慢,才有轻微的响声打破寂静。

    馨儿扶着驼背奶奶缓缓走下楼来,不知是刻意放慢速度,还是时间流逝得很慢很慢,处处透着诡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