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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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太平城 瓢泼大雨

    万里黄沙的大漠风光看多了难免乏味,总觉得比不上青山绿水杨柳依依,更比不上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能够遇到满眼青翠的绿洲,顿感心旷神怡心情轻松。

    裹得像只粽子的黄钟吕眨了眨那双浑浊老眼,这些日子斛律安琪那小娘们跟青娘都嫌自己磕碜不搭理自己,到底当初还是觊觎自己美色,女人啊,太现实!

    这让本就话痨的他憋得难受,每天唯一的乐子也就是跟小木棍斗嘴解闷,远远看到远方城池轮廓后,便又开始抖搂显摆见识,指着前方笑道:“知道那座城是谁罩的不?”

    小木棍将双手垫在屁股底下,瞪大眼睛问道:“难不成是你?”

    黄钟吕高深莫测地缓缓摇头。

    崔流川神色平静道:“武榜第五魔头陈太平。”

    黄钟吕竖起大拇指,“好见识!”

    然后老东西转身就对一头雾水的小木棍瞪眼怒道:“瞅瞅,外来的乡巴佬都晓得。身为北齐人,不晓得自己叫啥都行,不能不知道武榜十人,知道不?”

    小木棍争锋相对道:“凭啥我要知道?我管他是哪个!”

    逗弄完双手搁屁股底下减缓摩擦疼痛的小木棍,似乎也觉得干瘪屁股有些生疼,挪了挪屁股,有意无意瞥了那边面容枯槁的斛律安琪,心中叹息。世间女子都是水做的,不同之处在于漂亮女子是那清冽山泉水,丑陋女子是那浑浊污泥水,泥水入风沙,尚且不会如何,清澈山泉水遇泥沙,那可就是真遭罪了,也不知那滚圆挺翘的臀部有没有磨出老茧?

    都说江湖女侠巾帼不让须眉英姿飒爽,谁又能知晓好些脸蛋漂亮的女侠其实脚汗也大,皮肤糙如老狗,看着有感觉摸着就没感觉了,哪里比得上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肤若凝脂吹弹可破?

    听闻那一战成名一举夺得武榜榜眼位置的女子姿色倾国又倾城,好一个衣袂飘飘仙人之姿,不过既然武道成就能够稳压斛律光那老孙子一头,要么是天赋根骨机缘都高得吓人,要么就是个不世出的老东西,总之不太好惹就是。但在江湖上流传以讹传讹,难免会出现三人成虎的夸大成分,有五六分可信度就该烧高香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相貌好家世好还他娘的天赋好的人物?他黄钟吕……曾经算一个,灵芝这小子差不多算半个。

    说到底还是那些成名已久在江湖上实打实厮杀出来的狠角色更有说服力。

    黄钟吕哀叹一声,缓缓说道:“天下第五的陈太平名义上是太平城的主人,类似列土封疆封王就藩,足见朝廷对这位武榜第五的武道前辈的重视程度,只可惜陈太平似乎已经消失在江湖中整整十年,若不是武榜这十年都不曾将陈太平名字划去,世人都要以为成名甲子岁月的陈太平其实

    早已老死在岁月悠悠中。”

    崔流川穿上鞋袜,徒步走在由松软逐渐坚硬却依旧滚烫的地面上,对于黄钟吕的感慨言语不置可否。

    似乎是皮囊老如叟心便跟着老了,黄钟吕便有些伤春悲秋起来,悠悠说道:“如今北齐江湖无愧武运昌隆四字,习武之风盛行,但仍缺少独当一面的武道奇才。武榜前十人近三十年除了榜眼位置被那名女子替换之外,就不曾有过任何变动,前百之列倒是时有变动,但后来者居上的大多也都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至少也是知天命的年纪,青黄不接得厉害!”

    崔流川这回搭话道:“看不出来你对北齐江湖的大势看得挺通透啊。”

    黄钟吕哀叹一声,“以前行走江湖,总以那些高到云端的武道天才为目标,就想着兵书上也说了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就将那些武榜有名有姓的人物家底都给摸了个通透。其实现在看来倒也不错,以后到了大赵那边,好歹也能当个天桥底下的说书先生。”

    崔流川笑道:“你倒是心宽!”

    黄钟吕无奈道:“我也么得法子,不心宽点,成了这副鬼样子,早就没脸活下去了。”

    斛律安琪依旧惜字如金,充耳不闻。

    小木棍听得有些脑壳疼,突然有些忧心忡忡问道:“灵芝啊,今天晚上小梦是不是不能出来了?”

    崔流川点头道:“应该是吧。”

    小木棍便有些失望,唯一的盼头也就只有夜里跟小梦出去疯。

    黄钟吕也有些失望,虽说去太平城能够在舒舒服服睡个好觉,可一想到见不着那位武姑娘,便有些忧郁。

    斛律安琪冷眼望向崔流川,北齐曾被儒家圣人以‘礼乐崩坏’四字彻底断绝拥有一座正统儒家学宫的希望,养鬼一事无论在民间或是庙堂都算不得什么,传闻有方士豢养女子鬼物三千,更有显贵金屋藏娇媚鬼三十,夜夜笙歌,甚至传言江湖中有一座皆以柔媚鬼物组成的青楼勾栏。

    在斛律安琪看来,这些都不算什么太大的意外,唯独这位从南边大赵而来少年剑客,此举便有些有辱斯文,这名叫林之的少年显然也是个心术不正的腌臜货色。

    北齐女子哪个不羡慕大赵的名士风采?她自然也满怀爱慕认真怅惘过,可家世如此,注定不能去往大赵见到真正的青衫读书人,那点怀春心思也就随着年龄的增长随风消散。虽说有百步还笑五十步的嫌疑,但她就是莫名对林之抱有敌意。

    男人懂女人,却不如女人更懂女人心,青娘看在眼中,也没有那个心思去跟一位如今仍有些天真的世家女子去计较。

    一行人来到沟壑纵横的太平城前,一经询问才知晓那位太平城的主人竟隐姓埋名在城外支了十年的早餐摊子,

    直到前些天一位外乡剑客横空出世,这才真相大白。

    城外纵横沟壑便是两人厮杀遗留,至于那一战的输赢,众说纷纭,至今都没有个盖棺定论。有人说是以平局收场,有人说那位外乡剑客其实连三招都没能撑过去便剑气溃散败北,但太平城八万人没有一人会认为陈太平会输。

    推算了一下时间,崔流川骇然发现居然就是三百铁骑入走马的那一天,随后便有些哑然失笑。

    剑气沟壑中尚有十几具爬满蛆虫的腐烂尸首,几乎辨认不出原本样貌,宛若一堆又一堆的腐肉烂泥,这些横死剑客的家人朋友甚至都不敢去收尸,任由这些冤魂在此地飘荡,不得安息。

    在北齐最多的是武夫,最不值钱的也是武夫,这些鲜血淋漓的前车之鉴犹然昭示着这位太平城之主手段冷酷无情。

    在水华剑府演武场有过数日枯坐经历的崔流川对于这些让无数剑客都不惜飞蛾扑火的剑气沟壑并不如何觊觎上心,甚至刻意不去看那些剑气沟壑,既然知晓消失十年的陈太平选择再度入世,此番进入太平城,就务必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如今的他能借势杀八品,但在宗师多如狗的北齐江湖,不过堪堪自保,武榜前十随便一人一巴掌就能让他将小命交代在这里。

    有时候有些寄人篱下的自知之明,反而能活得更长久。

    紫宫玉堂膻三穴中三缕剑气的意外震动,仍让他暗暗压下。

    绕过囊括方圆数里的厮杀遗迹,五人四马缓缓进城,并不打算在似乎有些风雨飘摇的太平城久留。买水的时候,哪怕揣着十万两银票的崔流川都不禁暗暗咂舌,大漠游历有水贵如金的夸张说法,但一囊水开价十五两银子,仍是宰人下刀太深,按照自己如今的家底,不用如何,光喝水那十万两银子都支撑不了多久。

    那位在太平城拥有一口金山银山都难换水井的汉子是个十足的奸商,售予太平城当地百姓就是一车水都不用半两银子,但到了外乡人这边,那就是蛇吞象般的巨大口气,灌满一个水囊,十五两银子,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不买?也成啊!咱也不敢强买强卖,不过得请您出门左拐,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不过还是得奉劝一句,太平城的水,就是这个价,别说什么货比三家作势要走的言语,咱不吃您那一套。

    动手?那更好了!这太平城老天爷在城外当厨子的时候,也没见哪个外乡人敢在这边耍横,现在老天爷回来了,能动老子一根指头,算你本事大,要是老天爷都没办法,不光是水,这口躺着赚银子的水井都双手奉上。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何况是在武榜第五魔头的地盘,如今仍算得上是亡命之徒,更不会因为外物生事。

    三百

    两银子换来二十囊水,崔流川倒是没如何心疼,结果给黄钟吕还有小木棍心疼坏了。

    黄钟吕虽说有一掷千金的江湖豪气,可那是对女子而言,三百两白花花的银子买水,打死那黑心老板的心都有了。

    小木棍更是差点心疼得掉眼泪,其一是真心疼钱,二是因为那心肝肠肚都黑烂了的卖水老板阴阳怪气的带刺言语,如果不是青娘掌柜的进城前三令五申不让他说话惹事,跟那奸商掰命的心思都有了。

    对了,那三百两银子的水钱是崔流川出的!

    一行人牵马离开后,那位无奸不商的汉子皮笑肉不笑说了几句不花银子的奉承言语,转身就嘀嘀咕咕说在大漠里没银子喝什么水,一看就是打肿脸充胖子的穷光蛋,不过娘们是真他娘的水灵,然后立即喜笑颜开,狠狠亲了一口手中银票。

    这锤子买卖,真他娘的值。

    相对于北齐百姓的苛杂重赋,太平城八万百姓生活便要轻松快活许多。那位武榜魔头虽说手段残忍,但也没那个跟升斗小民计较的心气,对于金银外物也不似那些官员喂不饱的饕餮胃口,故而太平城赋税远低于北齐朝廷所订立的赋税水准。大批因战乱不得不背井离乡的北齐流民大部分北迁前往南朝都城,亦有万人规模的百姓深入大漠试图融入到这座世外桃源之中,不过毫无意外都被拒之门外,听说大半都死在途中,如今已不知去向,应该是认清现实去往南朝都城了吧!

    一行人在城中客栈住下,顺带将从那拨寒酸马匪手中抢来的马匹换成更适应大漠酷厉气候的骆驼。

    这座太平城一向宰人,客栈也不例外,即便是寻常殷实门户,都经不起几日折腾就要落得个露宿街头的凄惨下场。

    而且还不是那种一分价钱一分货的厚道做派,比起青娘那座寒酸客栈,也没好到哪里去,客栈伙计也个个是那鼻孔朝天的倨傲模样,爱搭不理,好似他们才是掏银子住店的大爷。反正也是一锤子买卖,用不着那般惺惺作态。

    这便是太平城的风水!

    明月皎洁,原本仿佛置身火炉煎熬的暑气被如雪月光驱散一空,甚至微微有些寒意,日夜寒暑交替的感觉尤为明显。

    嘴唇干裂形容枯槁的斛律安琪轻敲房门,门开后,便看到神情愕然的黄钟吕,她轻笑道:“不请我进去坐坐?”

    三叩长生后好似苍老甲子岁月的黄钟吕明显还有些愣神,神情默然错开身子。

    斛律安琪进门,黄钟吕关门,转身之后,便看到这位从云端坠落泥泞的可怜女子泪眼婆娑,泫然欲泣。

    黄钟吕心中苦涩,自嘲笑道:“我都变成这副模样了,难不成还能让你心意不改?”

    斛律安琪凄惨笑道:“你曾说过与子偕老

    ,如今你老我未衰,没有关系,女子容颜总有衰老的那一天。”

    黄钟吕苦涩一笑,嗓音如破旧风匣,摇头道:“是我欠你的。”

    两行清泪语前流!

    斛律安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缓缓闭上双眼。

    崔流川叹息一声,缓缓走到门前,轻手轻脚推开房门,青娘随后推开房门,歉意笑道:“给林公子添麻烦了!”

    崔流川平静道:“能隐忍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无数次一闪而逝的浓郁杀机,就好似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随时准备悍然杀人,如何能看不到?

    斛律安琪家学渊源深厚,但不曾习武的弱女子,再如何眼高于顶的眼界,都只是纸上谈兵的空中楼阁,江湖盛传不入陆地神仙不知风光大好,其实不入武道亦是如此。

    崔流川轻声问道:“青娘掌柜的意下如何?”

    青娘依旧是青衣青绣鞋,缓缓靠在窗棂上,神色平静道:“静观其变,这是他们两人之间恩怨,外人说破天没用。他死在这里,也算死得其所,就当还了这些年的风流债了;没死,也只能说明祸害遗千年罢了!”

    崔流川苦笑道:“青娘掌柜的你也很看得开啊!”

    青娘伸手理了理鬓角散乱发丝,自嘲笑道:“到了我这个年纪,哪里还相信什么矢志不渝的世间情爱,也只有斛律安琪这种深居闺阁的大家千金才有资格憧憬向往,我这种人是想都不敢想的。说到底只是一时的凑合罢了,新鲜过去,也就那么回事了。”

    青娘身子似乎又向后倾斜,缓缓道:“情爱不是人生的全部,不过是人生这壶老酒的佐酒小菜。世间没有太多的有情人终成眷属,有的不过是无奈之后将就罢了!”

    崔流川听得一头雾水,也没有刨根问底的想法,伸手指向自己,苦笑道:“可是还有我啊!”

    青娘缓缓摇头道:“不一样的。可能林公子不太清楚,在你与狄元熙厮杀过程中,黄钟吕说过一句兴许可以让他起死回生的心机言语,说他不是真的喜欢斛律安琪!”

    崔流川不求甚解,示意青娘解惑。

    青娘也没那个藏掖的心气,笑道:“斛律安琪是被黄钟吕骗得团团转不假,但她并不傻,加之黄钟吕的滥情却不薄情,对待当下喜欢的女子确实是情真意切,或许当时只是为让斛律安琪死心的举动,反而可能柳暗花明因祸得福。”

    崔流川差不多想清楚其中症结所在,不禁哑然失笑,只是没有搭话,因为那两人之间,已经尘埃落定。

    不出青娘所料!

    斛律安琪那一刀,最终还是刻意避开要害,没有刺入心脏。

    青娘转身回房间去拿绷带药膏。

    崔流川推开黄钟吕房门,昏暗灯光中,‘年龄’悬殊的

    一男一女双双颓然坐在地面上。

    黄钟吕本就岌岌可危的孱弱身躯颤抖不已,捂住胸口的血流如注,却是在放声大笑,“斛律安琪,老子不欠你的了!”

    斛律安琪双手鲜血淋漓,手中仍握有一把压裙短刀,坦然对崔流川道:“动手吧!”

    崔流川俯身扶起面如白纸却仍是大笑不止的黄钟吕,伸出一掌,轻轻按住胸前伤口,神色平静望向已心有死志的斛律安琪,说道:“我杀你做什么,我杀狄元熙是因为他要杀我。”

    斛律安琪颤颤巍巍抬起握刀手臂,凄惨笑道:“现在我也要杀你!”

    崔流川都没有去看她,点头道:“应该的!归根结底是我把你害成现在这般模样,不过我还是不会杀你,因为你杀不了我。”

    斛律安琪双手捂住脸颊,压裙刀跌落在地,她放声恸哭,撕心裂肺。

    崔流川突然皱起眉头,转头望去。

    月明星稀,忽降瓢泼大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