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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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月如雪 胸中意气

    水中寒月如雪。

    太平城有座月牙湖,湖水清澈见底,清冽甘甜,以前时有达官显贵慕名而来坐舟垂钓于湖上,宛若凌空蹈虚翩翩如谪仙人。

    太平城有座人间仙宫,富丽堂皇,有三百美艳宫女长袖飘摇,个个生得沉鱼落雁。在太平城成为太平城之后,这些被各地世族豪阀网罗而来的美艳女子,陈太平来者不拒,用来装点这座新修宫帏。这些姿色容貌皆是上乘的美艳宫女换了一批又一批,其中大多数都不曾亲眼见过那位太平城老天爷。

    那座风景名胜月牙湖自然也成为那位老天爷的囊中之物,近半甲子岁月都是空荡如虚,白天日月争辉,夜里双月互映。

    今天夜里月牙湖上多了位垂钓老叟。

    作为世人眼中视人命如草芥的魔头,陈太平名字中太平二字就显得尤其讽刺。十年的苦心孤诣的修心问心付之一炬,陈太平倒觉得也还好,至少证明自己不是那块料,及时止损不用蹉跎岁月。而且自己如今能附庸风雅月下垂钓,也算有些不伦不类的心得体会。

    只是在如今湖中鱼虾几乎泛滥成灾的月牙湖上枯坐数个时辰,仍是没有一尾愿者上钩,仍佝偻着身子的陈太平便有些沉不住气。

    鱼竿抛入湖中,小舟瞬间如箭矢倒射而出,在平静湖面上游曳不停,在如雪月光下荡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水波涟漪。

    小舟砰然碎裂成齑粉,陈太平双手负后立于湖面之上,神色平静望向脚下仍未散尽湖水涟漪,久久不言。

    一生立志以武入道的陈太平痴迷武道如疯,不惑之年便是自在境武夫,如今已近耄耋之年,却仍是自在境武夫。

    十年观百态品人生以修心,何尝不是在另辟蹊径,想要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可惜一时的事事顺遂,不代表一生都是如此!

    被武道山岳压得脊背弯曲的陈太平缓缓伸出双手,向下一抓,半座月牙湖便被抓在手中。

    脚下月牙湖,手中月牙湖,两者之间,一线之隔,泾渭分明。

    陈太平凌空蹈虚步步生莲,扶摇向上而去,原本只被拉开不过数尺距离如镜中倒影的两座月牙湖那一线之隔被迅猛拉开,仿佛飞升而去。

    宫城中三百花瓶长袖宫女视线皆跟随那半座月牙湖直入无垠天幕。

    万丈高空中,太平城已变作阴沉画卷中明亮翠绿骊珠,那座宫城只是一个黑点。

    皓月当空,仿佛触手可及。

    陈太平松开双手,太平城便下起了一场大漠暴雨。

    天高云淡的太平城下起了大漠千百年难遇的大雨。

    来时悄无声息去时戛然而止,好似老天爷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城中百姓心绪都被这场古怪大雨牵动,大小街道上瞬间人满为患。

    八万人齐齐抬头望天。

    斛律安琪心神便如这来去匆匆的无根大雨,暴起杀机之后,便后继乏力,一身力气戾气都给耗尽。

    身子骨本就孱弱如寻常古稀老人,即便是崔流川帮忙止血提气,仍是再没力气肆意大笑,被‘姗姗来迟’的青娘扶到床榻上静卧。

    崔流川走出屋子,与城中百姓一般无二抬头望天。

    视线所及,似乎明月之下,有一细小黑点,眨眼过后,黑点消失,眼前便多了一位佝偻老人。

    崔流川心中惊骇如浪潮滚滚,下意识就要拔剑出鞘。

    那位佝偻老人神色平静,只是屈指一点,崔流川便动弹不得。

    陆地神仙境!

    毫无疑问,眼前这位佝偻老人,便是这座太平城的老天爷,北齐武榜第五的陈太平。

    陈太平轻声说道:“年轻人,奉劝你不要拔剑,不然我不介意再开一次杀戒。”

    崔流川神色凝重,仍是暗自调动气机,紫宫玉堂膻中三穴-门扉大开,三缕十境剑仙齐知秋所留下的剑气蓄势待发。

    原先以为以他七品小宗师的浅淡修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与北齐武榜十人有任何交集,不曾想初入北齐,先是与武榜探花斛律光结怨,如今更是眼前武榜第五生死难明的凄惨境遇。

    崔流川松开握剑之手,宛若山岳压顶的窒息感觉横扫一空,抱拳沉声道:“晚辈林之平拜见前辈!”

    佝偻老人神色看不出心境变化,转身离去,缓缓说道:“跟我来。”

    崔流川硬着头皮跟上老人脚步,很快便来到不设夜禁的太平城外。

    陈太平皱起眉头,裂地沟壑中还躺着十几位不知死活的江湖剑客,一手覆去,那些腐烂尸首连带骨头都被碾碎,头也不回轻声问道:“水华剑府弟子?”

    崔流川毕恭毕敬抱拳沉声道:“回禀前辈,晚辈只是因缘际会有幸在水华剑府住过几日,不曾是水华剑府弟子。”

    佝偻老人不以为意,似乎这个问题只是随口一说,并未放在心上,望向眼前的满目疮痍,嗓音平淡道:“城外一战,及时止损,没有在修心这条死路上深陷泥泞,也算因祸不得福。那名剑客不曾出剑,但我却知道,那把剑是水华剑府七柄仙剑之一的镇岳剑。不管你是不是水华剑府弟子,都不重要,给老夫说一说何为大道!”

    崔流川面容苦涩道:“不知。”

    紫宫玉堂膻中三穴气府,依旧门扉大开。

    陈太平依旧不以为意,似乎还是个有些多余的问题,自顾自喃喃道:“武夫断头路,北齐差不多也只有那个老不死的有可能跨过这道难关,最多再加上一个素未谋面的武榜新晋榜眼,哼哼,什么时候北齐武道沦落到需要女子扛鼎了?罢了罢了,北齐武夫无缘以武入道,证长生大道的

    修士也个个不敢言长生,堕入魔道的不知凡几。堵死长生却被周道载再断武道,自讨苦吃罢了。”

    陈太平缓缓回头,神色平静,一手压下。

    那名意料之中不能为他解惑的负剑少年脚下地面砰然碎裂。

    陈太平轻咦了一声,寻常七品武夫的孱弱体魄,在他这一掌之下,早应该被碾碎才是,不过没有关系,一掌不死,那便两掌。

    陈太平稍稍加重力道,再一掌轻飘飘落下。

    砰然一声!

    地面随之剧烈摇晃震动。

    以崔流川为圆心方圆十丈地面下沉三尺。

    走马镇一剑斩首死士庚的神仙手笔归功于风起剑本身便是一柄品秩超然的山上仙剑以及崔流川一直以来的闭鞘养意,剑鞘的遮掩天机更是死死锁住气机外泄,三者之间相辅相成宛若江水式三浪叠加,堪称可遇而不可求的天人际遇。如今再养月余的风起剑不用崔流川如何气机牵引,便自行锵锵出鞘,一掠而走,直刺向不远处佝偻老人眉心。

    崔流川满脸血污,双眸死死盯住陈太平,三缕剑气呼之欲出。

    陈太平眼眸深处掠过一闪而逝的讶异神色,仍是神色平静,透剑三尺气的风起剑在好似被一堵无形墙壁阻滞,剑身鸣颤不已,云淡风轻道:“君子成人之美,小人夺人所好。老夫既不是君子也算不上小人,等你死后,这柄剑成为无主之物,再拿便是。”

    手掌轻勾,风起剑便被陈太平驭剑在手,如何竭力挣扎都于事无补,佝偻老人稍稍直起腰,笑容和煦道:“这柄剑之前老夫都看不出名堂,要么是设有禁制……”

    陈太平双指抹过鸣颤不已的剑锋,眯眼望向面容枯肃摇摇欲坠的散财童子,“要么就是剑鞘有古怪。”

    陈太平没有急于将朴拙剑鞘以同样手段驾驭过来,轻声笑道:“世人总以为覆上一副面皮就可以瞒天过海,殊不知武运根祇也有那如南橘北枳的云泥之别。大赵那座浅滩江湖,有你这么一名算得上出彩的武道新秀,殊为不易,不过这个时候选择来北齐游历,可算不上是明智之举,你看,马上就要把命丢在这里?”

    杀人夺宝的江湖风气在北齐江湖长盛不衰,归根结底是狼多肉少,不得不搏命去争,不然别说汤,就是屎也没得吃。但北齐江湖武夫也并非个个都是不知轻重的傻子,相反在无数次的虎口夺食中练就不俗的眼力,知晓什么人可以抢什么人不能碰,极会审时度势。

    陈太平也不是那种一朝得势便目中无人的无能货色,需知他的武榜第五的名头只是武榜第五,并非真正的北齐第五。这柄剑的品秩之高,让他都有些悚然,不见得比那柄未曾出鞘的镇岳剑差多少,绝对不是寻常武道世家可以支撑起来的底

    蕴,轻声问道:“是大赵哪座武道世家的嫡传后人,或者干脆是某个山上仙府的嫡系后人,因为资质原因无法修行转投武道这条羊肠小径?”

    陈太平颇有耐心,不急于将面前这位体魄远胜寻常七品武夫,甚至一些底子稍差的八品武夫都要自愧不如的少年拍死。在他眼中,哪里有什么武道宗师大宗师,不入陆地神仙三境,皆是蝼蚁,就不要丢人现眼辱没宗师二字。

    崔流川知晓陈太平在等他有无后手,他何尝不是也在等?面对一位生平仅见且成名已久的自在境武夫,他不认为那三缕剑气齐出便能一举定乾坤,对方投鼠忌器他的身份背景,崔流川也就顺杆往上爬,扯了扯嘴角,“你猜?”

    陈太平蓦然而笑,“年轻人,你似乎还不够了解陈太平。”

    一掌砰然压下,七品小宗师武夫引以为傲的强悍体魄便被压得血管爆裂,整个人摇摇欲坠。

    陈太平轻声笑道:“我的耐心不多,下一次碎的就是你,你还有一次机会!”

    崔流川浑身浴血,血肉筋脉,四肢百骸,气府窍穴都已处在崩溃边缘。仅剩一丝意识的他仍是没有祭出那三缕剑气,挣扎许久才缓缓开口道:“武圣周道载!”

    陈太平冷笑连连,似乎已经失去为数不多的耐心,伸出手掌,朴拙剑鞘飞掠入手。

    浑身是血的少年伸出并拢双指,磅礴剑气随之而来!

    甚至以陈太平的武道修为都不曾察觉到有任何异样。

    手掌被那缕细小剑气洞穿。

    剑气势头不减,好似被清冷月铺上一层厚雪的大漠瞬间便被分割出一条笔直直线,剑气纵横两百里,荒芜大漠起波澜。

    崔流川那条臂膀便响起宛若爆竹爆裂的声响,并拢双指被剥去血肉,尤见白骨。

    几乎失去意识的崔流川颤颤巍巍伸起另一条臂膀,再次并拢双指。

    陈太平神色冷漠,望向被洞穿无任何血迹的手掌,突然皱起眉头,风起剑入鞘撞在那似乎还想再祭出剑气的少年身躯上,后者被拍得仰面倒地,并拢双指骤然松开。

    陈太平舒展眉头,缓缓道:“互不相欠!”

    崔流川视线模糊,眼眸中却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陈太平看向不远处的空地,那座早餐摊子早在他与以身为剑的剑客气机对撞中毁于一旦,不过在这边摆摊卖蛋花汤卖油饼十年,不管如何心境漠然,都少不了跟食客们打交道,唠唠家常什么的,修心没修出个所以然,但无疑比十年前更爱唠叨了些,说道:“倘若一开始便祭出这缕剑气,不好意思,你仍会死。那样跟那些靠着家世背景坐井观天的跋扈货色没什么两样,世家宗门也从不缺少这井口略宽便自觉得天地如此的障目货色,唯有生死之际的

    手段齐出,才能真正的砥砺武道修为。”

    崔流川仰面朝天,笑意浓重,嘴角溢出一丝乌黑血迹,不言不语。

    陈太平说道:“剑仙的剑气,果真难缠得很,如此说来,好像不是什么互不相欠,而是我亏了血本。以前卖早点的时候,不爱计较赚钱多少,因为那是小买卖,懒得计较,这次却不能不计较,最纯粹武夫修为一拳过后,便是真正的互不亏欠了。”

    最纯粹,便是九品登顶。

    陆地神仙三境,便是半个修道之人。

    这次崔流川没有继续那般不知死活,如今已空荡荡的紫宫,以及玉堂膻中两穴依次关闭门扉,重新融入人体小天地担任经脉网络关隘重镇。

    常言道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修道之人最后那点真灵不散,便不算真正死去,武夫胸中一口意气长存,便无所畏惧。

    崔流川强提一口气,剑不出鞘,江水式便连叠四浪,周身宛若海市蜃楼飘忽不定。

    陈太平以被洞穿的手掌缓缓握拳,递出!

    海市蜃楼瞬间崩碎,太平城那个平字上,便多了一点。

    陈太平爽朗大笑,身形飘荡如风来到嵌入城墙半死少年身前,笑道:“这次是真的不用死了。”

    剑气冲关?必死无疑!

    已经失去意识的崔流川撞进城墙,嵌入其中,唯有薄弱气机来来回回。

    陈太平以手掌做刀,紧贴城墙一划而下,太平城三个大字便被彻底抹除,平整如镜的墙壁上便只剩下一个点。

    佝偻身形渐次升空,高出城墙十余丈,向下望去,太平城内灯火辉煌一片祥和,轻声道:“走了,自求多福。”

    嗓音如大道天音,城中八万人几乎同时抬头。

    身材佝偻的陈太平御风离去。

    继诡异大雨滂沱之后,太平城大街小巷再次人满为患。

    太平城便没了这尊老天爷!

    陈太平沿着那名剑客行进路线一路向北。他是谁?大赵兵部尚书韩耒独子韩小桐。曾与大赵北齐两座朝廷都做过买卖的陈太平,十年前便有过担任大赵公主北嫁扈从的经历,从两座朝廷中都捞取莫大好处,难看的吃相同样也被两座朝廷所不喜。如今重出江湖,再与那名剑客做一票大的,竟是让人哭笑不得的入皇宫劫皇后的谋逆戏码,也好,有始有终。

    青娘安置好黄钟吕以及心结打开大半的斛律安琪后,猛然发现林公子居然不知去了哪里,随后便是响彻一城的大道天音。

    青娘悄悄离开客栈,发现即使已近深夜,仍有不少百姓往城外方向涌去,却不出城,听说又有个不知死活的年轻剑客趁夜去城外剑气沟壑那边,结果被老天爷打进城墙里边生死不知,估摸着是跟那些已经变成腐肉的剑客一般下场。

    十数位

    剑客惨死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让不明真相的城中百姓如惊弓之鸟,聚集在城门前却不敢出城,只敢在城中瞎凑热闹,听老天爷那言语里的意思似乎是要离开了,但这个时候没有谁愿意拿命去赌那个万一。

    青娘下意识身躯一颤,女子直觉向来精准得吓人,犹豫片刻仍是咬牙挤开人流出城,再咬牙如猿猴攀缘跳跃上城墙,来到离地十丈高度,以那个点为中心蔓延出十余巨大条裂痕,巨大裂痕之外又延伸出无数细小纹络,宛若挂起一张巨大蛛网。

    城中百姓一哄而散,唯恐被那不知轻重的青衣女子殃及池鱼。

    青娘一手抓住断裂城墙边缘,眼眸中尽是掩饰不去的惊骇惊恐,看到那个满身血污的少年胸膛轻微起伏后,一颗悬着的心这才稍微安定下来,四处张望,夜晚的大漠凄凉深邃。

    青衣女子半死背剑客入城,月光洒落少年挺直脊背。

    城中百姓尽退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