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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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逾矩 天子之情

    一辆车架以金丝楠木打造的名贵马车缓缓出城。

    上次外出游历让幽州府城一众靠着李家大少的败家行径赚得盆满钵圆的店铺掌柜的个个黯然神伤,感慨接下来一两年生意要不好做了。这回变成了一众大小花魁梨花带泪,聚集在城外挥舞手中绣帕为那个没良心的送行,有些小家碧玉的都哭成了泪人,恨不得冲上马车投怀送抱。

    李莫申掀开帘子,眼神温柔望向那些可人儿,手掌一松,便有一大摞银票如雪片飞出车厢,白衣小童趴在窗口向花魁姐姐们挥泪道别。

    直到马车远去,消失在众人视线中,那些姿色绝美的大小花魁才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离去,附近聚集了不下万人数目的城中百姓,托李家大少远游的福气,才能饱览大小花魁们争芳斗艳的大好风光。

    担任马夫的胡卓然有些神情恍惚,有些分不清浪荡风流与城府深沉的李莫申,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大小两只狐狸躺在宽阔那车上,相视会心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莫申翘起二郎腿,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纨绔神采,“除却那粒飞剑碎片可以作为金属本命物,剩下的四样什么时候给我?事先可说好了,必须是品秩不亚于飞剑碎片的,别想拿破烂糊弄我。”

    白衣小童白眼道:“急什么,雕琢境是儒五境最耗光阴打磨的,想要搏得一个大道坦途,没有两三年滴水石穿的水磨功夫是想都不要想的,等你到璞玉境怎么也得五六年后吧,在那之前肯定给你凑齐了。也不想想,我什么时候吹过牛?”

    李莫申撇撇嘴,懒得跟他计较,突然问道:“你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境界,有没有道三境?这回去北境那边晃悠,可别阴沟里翻船,大赵这边愿意卖我李家面子的不少,北齐可是不少人都盼着我死呢。”

    白衣小童继续白眼道:“你当道三境是地里的大白菜啊,哪有那么容易。”

    李莫申砸吧砸吧嘴,正想接着说些没营养的言语打发时间,只见白衣小童缓缓坐直身子。

    马车缓缓而停,传来胡卓然的苍老嗓音,“公子,有位书院先生模样的年轻人拦路。”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显然是那位充当说客的瀚海书院君子到了。

    李莫申小声问道:“打不打得过?如果打不过,跑不跑得了?”

    白衣小童两次摇头,以心声说道:“很棘手,这回瀚海书院派出个难缠角色,比起瀚海书院山主刘桓还要难缠。”

    李莫申同样以心声说道:“瀚海书院虽为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但山主刘桓的境界修为也不过是涅槃境,你好歹也是道家圭臬宗的护山神兽,总不会没用到涅槃境都没有吧!”

    白衣小童缓缓摇头道:“不是说

    打不过也不是跑不了,这位瀚海书院君子的难缠程度远超山主刘桓,是出了名的不到黄河心不死,在祖洲都是打出金字招牌的厉害角色,出山门之前主人还特意叮嘱过要小心这位瀚海书院的小小君子。不过不是听说他十年前便去往大河书院求学了,怎么又回来了?”

    李莫申明显给吓了一跳,惊疑不定问道:“比本公子还难缠?”

    儒家学问道德,从来不以境界高低来衡量,更没有拳头大便是道理的道理,只是恰巧那些大德大儒,境界颇高,而名声又很显罢了。

    白衣小童小脸神色凝重道:“讲道理的话,十个李王八都比不上。当然了,如果不讲道理的话,我能打十个!”

    李莫申轻轻点头,笑容玩味。

    车厢中两人好似心有灵犀,谁都没有去伸手掀开帘子,同时后仰倒去,眯眼望向顶棚。

    李莫申下意识翘起二郎腿,结果就被白衣小童一膝磕了下去。

    胡卓然觉得自己好似是最如坐针毡的那个,壮着胆子出声询问那位青衫读书人,后者笑而不语不搭话,再鼓起勇气询问身后那两位大爷该如何是好,更是连屁回应都没一个。这让混迹江湖大半辈子的胡卓然都有些沉不住气,但仍是耐着性子坐在那里。

    双方极有耐心的无声对峙便从正午时分延续到夕阳西下,饶是以胡卓然的性子都熬得大汗淋漓,视线模糊。

    还是李莫申这小王八蛋懂得体恤老人,起身无奈道:“胡帮主如果觉得屎尿憋得慌,就先去解决,顺便再买些吃食回来。”

    胡卓然领命以后落荒而逃,不过才出幽州府城三十里,此时仍有些头皮发麻的他便假公济私,磨磨蹭蹭往返一趟幽州府城,捎带着路上还喝了壶上好的花雕排遣心中郁闷忧愁。

    一连三日!

    那位皮囊算不上如何俊秀却自有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翩然气度的青衫读书人到底还是最通晓养性修身的儒家门生,被晾在马车外三日滴水未进粒米不沾,依旧神情镇定自若,更不曾率先开口言语。

    一连三日吃喝拉撒都在车厢内的李莫申这回也着实吃了秤砣铁了心,打定主意不去见那位书院君子,但没有之前的闲适仪态,他娘的这辈子跟漂亮女子脾气好,可没有跟男人来来回回抛媚眼的规矩,阴沉着脸以心声对仍耐得住性子的白衣小童说道:“不是说你一个能打十个?”

    白衣小童缓缓摇头,以心声淡然道:“不太敢动手。读书人最记仇,得罪不起。”

    李莫申一把掀开帘子,给靠在马车上打盹的胡卓然吓了一大跳,天地良心啊,终于舍得露面了。死死盯住那位意态闲适的青衫君子,蓦然气笑道:“还当是哪尊大佛,亏得本公子胆战心惊了好些时候,原

    来不过是个小小泥菩萨!”

    一连三日都不曾有过丝毫情绪变化的眼眸中有异样神色一闪而逝,仍是言语平静道:“李公子此言何解?”

    李莫申灿烂一笑,“本公子懒得跟你废话,若是换个人来,说不定还真有心情寒暄两句,你,或者任何理学一脉一人来,本公子都没半点闲情逸致跟他们废话。”

    李莫申退回马车中,车厢内传来他慵懒嗓音,“胡帮主,可以动身了!”

    胡卓然也是一头雾水,仍是驱车绕过那位看不出神色变化的青衫读书人,在两者擦肩而过时,李莫申掀开车窗帘子沉声道:“知道你是出了名的有耐心,更是有过在三教辩论中大放异彩的光荣勋章。不过还是要奉劝你一句,本公子没那个跟你打秋风的心情,你们理学一脉的老祖宗都死在这边,真惹恼了我,一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大赵这边跟你们理学一脉命格相冲,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那位青衫读书人淡然一笑,对着已经放下的帘子的车窗那边拱手一揖,从头到尾都不言不语。

    白衣小童神色讶异道:“有过节?”

    李莫申摇头叹息道:“没有的事情,要说真有过节,也不过是跟儒家他们这一脉不对付,自己跟自己较劲罢了!”

    白衣小童很快便想明白其中症节所在,神色就有些无奈,自己应该更早就想明白的,早知如此,还不如早早跟李莫申透个底,这样就不用白白浪费三日光阴了。

    不过很快白衣小童心中一阵心悸,仅以文运便能知晓这位拦路书院君子是哪一脉儒家门生,实在是有些太过匪夷所思了吧!

    青衫读书人目送马车渐行渐远,缓缓摇头,他身后涟漪阵阵,从中走出一位双手合十的白衣年轻僧人,佛唱一声,轻声笑道:“钟施主如此大费周章机关算尽,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如何都没能算到李施主会如此决然,善哉善哉!”

    钟茴眯眼望向这位被佛家都视作异端的妖僧,言语平淡道:“一时失手罢了。”

    僧人继续轻声笑道:“钟施主此生所学,是否都在寻求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理学境界?”

    名为钟茴的书院君子淡然笑道:“自然如此!”

    年轻僧人笑道:“钟施主此番行事处处钻规矩漏洞的空子,从而达到所谓的从心所欲不逾矩,是否有违本心?文山主是如此,钟施主亦是如此!难道这就是儒家所谓的一脉相承薪火相传?”

    被屡屡提及大河书院副山主文钟棠死于林冕之手,李莫申是一次,妖僧是第二次,钟茴神色阴晴不定,嗤笑道:“我钟茴如何行事,如何都轮不到你一个佛门败类指手画脚。”

    年轻僧人再次双手合十,轻笑道:“若是钟施主再不离开此地,被瀚海

    书院后知后觉得知那位真正前来的书院君子已死于你之手,恐怕第一个饶不了你的,是你的授业恩师,如今的瀚海书院山主刘桓!”

    钟茴愤然摔袖离去。

    年轻僧人笑道:“不妨去北齐去寻找那位假子少年,或许会有意外之喜!”

    钟茴转突然身望去,年轻僧人笑而不语。

    钟茴默默转身离去。

    年轻僧人后退一步,便再次消失在阵阵涟漪中。谋军谋政谋国谋天下,林冕圣人都算不得此中大家,却为谋出祖洲谋出一个崭新格局,因为他谋人心。只是山巅有山巅的大道风光,山下有山下的小道景象,两者之间并不冲突,林冕谋划再大,也不妨碍他谋人谋事谋禅理,因果业报,终究还是佛家最令人心驰神往的学问脉络。

    ——

    今日早朝、昨日早朝,一连半月光景的早朝,大赵朝堂之上都给吵翻了天,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大赵铁蹄迟迟不肯北上直捣黄龙。

    有鲠骨忠臣死谏陛下要以大局为重,切莫再顾及私情贻误战机。

    有古稀老人吹胡子瞪眼说屁的大局为重,当年竹月公主殿下被迫和亲,不也是所谓的大局为重,现在就要卸磨杀驴了?

    其中有以重得滔天权势的兵部尚书韩耒为首的一众权臣,主张迎回公主殿下。以兵部之外其余五部尚书更倾向于即刻挥师北上,一举踏破北齐南朝。

    王朝海晏清平以后,都不可避免地重文轻武,此番相看两厌的两国默契地启衅边境,都摆足了要将对方彻底亡国的架势,原先没有太大话语权的武将武官几乎就在一瞬间就在朝堂上抬起头来。虽说如今仍是文官在右武将在左的朝堂布局,但所有文官都知晓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至少在北齐蛮子没有彻底被打得抬不起头来之前,是轮不到他们大显身手马背下治天下的。

    如今朝堂上如同泼妇骂街吵来吵去,不是决定打不打,而是何时打,如何打。

    文官集团的大权旁落是所有文臣意料之中也早就做好准备的,但要说心甘情愿没半点心气那是自欺欺人。

    一群头发花白的老家伙们差点都要撸袖子干架。

    最近有逐渐隐居幕后趋势的老太师曹静锡双手插袖,笑呵呵望向比市井菜市场还要热闹的堂皇太和殿,不言不语。

    曹宗擢升为兵部右侍郎,得以进入这座代表大赵王朝权利中枢的太和殿,不用在殿外吃灰尘,而且位置靠前,次于如今如日中天的礼部尚书韩耒,亦是默不作声,在纷杂的朝堂上宛若中流砥柱岿然不动,他抬眼望向那边好似富家翁凑热闹看大戏做派的当朝太师,神色便有些无奈。

    常家天子竟是一改常态,慵懒坐在那座象征大赵天下至高权柄的龙椅上,与老太师如出一辙

    看热闹。

    上一次这么热闹的时候,还是妹妹远赴北齐之前,也是这般吵得不可开交。从那之后,贵为兵部尚书的韩耒开始逐渐有意无意主动远离庙堂中枢,韩家境遇也是江河日下。

    韩小桐持剑闯殿罔上,竹月公主以死相逼,之后那位意气风发的年轻人黯然神伤,十年不曾踏足京城半步。这件可以称之为皇族丑闻的天大闹剧,在局外人看来是韩家衰落的开端。可当时尚未坐稳这把龙椅宝座的他不这么认为,如今更不会如此去想,皇家皇家,看似是天底下富贵到顶点的家,却没有半点家应该有的样子。

    常岭烜眯眼望向脚下帝国柱石,起身离开,于是掌印貂寺的那声“无事退朝”都淹没在群臣嗓音洪流当中。

    已经习惯皇帝陛下性情的朝中重臣一一退出太和殿。大赵立国两百余年,共计十七位常家天子,按理说庙堂中枢早已盘根错节党派林立,先皇在位之时确实如此,但自从当朝天子即位后,便大刀阔斧改革内政,世族官僚集团的临死反扑导致常岭烜成为堪称大赵国祚历史上最跌宕起伏的一位皇帝,好在这位皇帝陛下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经历十余年的抽丝剥茧,卓有成效,如今庙堂醇正之风盛行这位皇帝陛下功莫大焉。

    常岭烜独自走在大内皇宫后花园,闲庭信步,三皇子常婴返回衔珠山不过月有余,那点仅剩的人情味似乎就淡了许多,他便从明黄龙袍中掏出一把瓜子。

    其实他心中早有定论,当哥哥的要杀仇家,怎么会不把深入虎穴的妹妹救出来?

    皇家天子向来无情,他常岭烜念情,最念亲情!

    ——

    一旬过后,一行人来到如今虽说偃旗息鼓但仍时刻有血雨腥风骤然泼下如今已向北推进五百余里的两国边境,如何都无法见缝插针穿过绵延不绝的军事防线,只得出下下策西入大漠,绕出一个大圆,从四千里外铁门关入关。

    这一路走得不那么轻松更不如何安稳,大漠风沙残酷恶劣,加上层出不穷的流寇悍匪,日行百里便是极限。

    偶遇铺天盖地如一线潮推进而来的大漠沙尘暴,更是不得不杀骆求生,倒是运气好没人葬身大漠,但几乎所有饮水都被风沙席卷一空。不过崔流川都不得不佩服黄钟吕这家伙死里逃生的通天本事,风沙过后,便有一伙剪径蟊贼送上门来,结果那股在煌煌多如过江之鲫的大漠流寇中只能吃些残羹冷炙的小蟊贼,就给崔流川毫不犹豫地反过来剪径了去,被抢去好似身家性命的四匹马不说,连水囊都给掳掠一空,许久不开张不过十余人的流寇欲哭无泪,赔了夫人又折兵,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崔流川仍是那般不愿骑马而行,脱去鞋袜赤足走在滚烫

    黄沙中。

    小木棍彻底成了黑木棍,坐在马背上边唉声叹气,最后郁闷道:“灵芝啊,为啥不杀了那伙流寇?不怎么大快人心啊!”

    崔流川笑道:“我乐意,你管不着。有本事自己杀去!”

    小木棍一拍马背,伸手道:“借剑给我,看本大侠不杀他们个丢盔卸甲。灵芝,我算看出来了,其实你没啥本事,也就是剑好对不对?”

    崔流川点头道:“对的,所以不借,想都不要想。”

    小木棍一脸我就知道是这样的得意神情,冷哼一声,趴在马背上学那走马镇上的土狗吐着舌头,结果后脑勺又挨了青娘一巴掌。

    斛律安琪仍旧是那般不言也不语,好在没了先前的寻死觅活,彻底接受这个不得不与仇人共枕而眠的残酷事实。

    黄钟吕裹得像只粽子。

    崔流川蓦然抬眼望去,远处有绿珠点缀在无边荒漠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