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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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风波定 南下而行

    风起剑剑身之上似有两缕清风徐来。

    春雷式便是一个快字。

    狄元熙眼前尽是铺天盖地的青气,大有一气激荡天地静的浩然气魄。

    此时惊雷才后知后觉轰然响彻云霄。

    关键时刻感悟春雷式,原本是以为只会也只可能出现在小说中的临阵破关,如何都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直到春雷炸响的那一瞬,崔流川仍有些心境恍惚。

    长生大道重在循序渐进,福缘天赋足够,在不伤及大道根基的前提下,及冠年岁跻身佛四境无疑是最好的选择。福缘机缘次一等,三十岁之前跻身佛四境亦是大道可期。但武夫二十岁之前没有九品登顶,以武入道便成了奢望,大器晚成不是没有,但终归是万里挑一再挑一的个例。

    这也是黄钟吕之流的江湖武夫认定武道极限便是那陆地神仙三境,从不知三境之后,亦有大道可攀登的原因之一。

    如此看来,武道大道的云泥之别,并非无的放矢。

    狄元熙年岁已近知天命,此生能够有幸得见九品大宗师的高处风光,便是祖坟冒青烟,更不敢奢望去看一眼陆地神仙三境的昳丽风景。

    但眼界与眼光并不冲突,那位不言不语白衣少年驭剑斩头颅时狄元熙便知晓那柄剑的珍惜程度,加之那一手蔚为大观的叠浪剑术,更加笃定这位白衣少年至少也应该是哪座武道山峰的天之骄子,即便是哪位武榜有名的亲传弟子也不会有太大意外,但他同样不认为这位白衣少年身后的靠山能跟庙堂江湖皆登顶的斛律光掰手腕。

    青气扶摇如无数青蛇纠缠噬咬而来,以两人为点延伸一线直入大漠。狄元熙肌肉鼓胀青筋暴起,双手持斧画圆复画圆,在身前构建出一道铜墙铁壁。

    那条穿镇而过的直线尤未消失,狄元熙两侧便被外泄气机撕裂出宛若犄角的两条巨大沟壑。

    紧接着狄元熙身躯如箭矢倒射而出,若是有人御风在走马镇上空,低头俯视过去,便能看到瞬间一线连成,直入大漠。

    此时春雷式浩然滚雷轰然炸响,之后便是绵延成线的眨眼百声响。

    崔流川收剑入鞘,一眼望去便能看到数里之外的大漠黄沙,整座走马镇以他脚下地面为起点,一分为二。

    两次出鞘未出剑所养胸中意气斩不知武道修为高低的死士庚。死战关头临门一脚悟得春雷式,当然不是太过意料之外,但仍算是意外之喜。再想要递出如斯一记春雷式,除非成就八品宗师境界亦或是再有一次可遇不可求的天人感应,否则难如登天。

    北齐果真是砥砺武道的绝佳圣地!

    斛律安琪步履踉跄沿着笔直沟壑跑去,与那位白衣变血衣的少年擦肩而过,后者仍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良久以后,双手血

    肉模糊的斛律安琪从碎砾中挖出狄叔叔的尸骨,双斧尽碎,胸腔前后贯穿,可见森森白骨。接连遭受三重巨大打击的斛律安琪仰天痛哭,心境崩溃。

    崔流川缓缓转身离开。

    依偎在青娘怀中的小木棍悲喜交加,抬头带着哭腔问道:“掌柜的,咱们是不是不用死了!”

    青娘摇头又点头。

    断臂黄钟吕胸腔一起一伏,呼吸绵软无力,三叩长生,自断长生!

    他艰难偏转头颅望向沟壑中那名身披鲜亮甲胄神情木讷的斛律安琪,缓缓闭上双眼!

    崔流川步伐虚浮绵软无力,毒辣的日头让他脑袋昏昏沉沉,视线模糊,走到死而不倒的黄钟吕身前,晃了晃脑袋。当时他不在这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客栈大堂变成以他为中心的平地狼藉,跟之前与黄钟吕遭遇前那个葬送不知多少骑兵的坑洞是如出一辙的手笔,显然是藏拙不少。不过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右臂被齐根斩断,地面上却没多少血迹,他本人更像是被抽去一身血肉精气,干瘪如皮包骨。

    长生长生,终归如那万里云海,不可触更不可及。

    崔流川沙哑问道:“还活着没?”

    如今成为面容可怖大光头的黄钟吕胸腔有了细微起伏,却连睁开双眼的力气都没有,茫然点头。

    走到黄钟吕身前,从近乎衰竭干涸的气府窍穴中压榨出一缕真气,如火龙游蹿进入黄钟吕干瘪躯体内,筋脉尽断气府全毁,那头真气火龙巡守一周天便崩溃消散,但也堪堪吊住黄钟吕最后一口气。

    白衣染血的负剑少年一屁股坐在地上。

    青娘不是不谙世事的大家闺秀,小木棍更不是眼高手低的青皮货色,来不及品尝死地后生的愉悦甘霖,便开始为接下来的仓皇逃命殚精竭虑。

    熟知走马镇地形的黑炭小木棍不知从哪里找来一辆破旧马车,又顺手牵羊来一匹暖泉军镇撤退遗留下来的军中熟马,随便丢了几囊水几包干粮,轻车简从,破旧马车吱呀作响离开走马镇。

    离去之前,小木棍犹豫了一下,还是用去吃奶的力气将那生平仅见的漂亮娘们给拖到马车上。

    小木棍不仅厨艺精湛,这架没有顶棚的破烂马车一样驾驭得游刃有余。

    虽说如今最好的选择是进入无垠大漠,北齐各州官府跟江湖是一个尿性脾气,想要伸手过界即便是名正言顺,仍少不了百般阻拦,但大漠地势平坦开阔,若是那离去不久的仍称得上是没如何损兵折将的两百余骑兵杀上一个回马枪,无疑是最显眼的靶子。

    一个冲锋碾压,不说青娘,即便是崔流川是全胜状态也不得不避其锋芒,况且如今这架破烂马车上能称得上完好无损的也只有那条黝黑小木棍了。

    狄

    元熙最后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撤军命令亦是一大助力,否则他们不可能安然无恙离开走马镇,既是心有死志的酣畅一战,更是为斛律安琪谋得渺茫一线生机。

    只是如此下来,慈州斛律世家就会毋庸置疑地身陷死境。

    本就不宽敞的马车后边塞了四人,崔流川才知晓真名的黄钟吕命悬一线,甚至不敢轻易挪动近乎一触即碎身体,占据大半个车厢,身披鲜亮甲胄面无神采的斛律安琪双手抱膝缩在那里一动不动,青娘重伤,已经恢复些许气力的崔流川也懒得自找不痛快,跟充当马夫的小木棍分别坐在两侧。

    破烂马车北上再西进。

    车行一日,马不停蹄,最终在走马镇以南七十里夜宿,距离无边大漠尚有三十余里。

    东北方向便是崔流川此行第一目的地嘉谷城。

    平日里万事不操心一心只想着杀人祭刀的小木棍开始里里外外忙活起来,拾柴生火拿药递水,以前吃过大苦的小木棍也不觉得如何辛苦。

    小木棍烤了几张大饼,一一分发下去,姓黄的姘头能不能熬过去都是疑问,只能硬灌些水吊命,其实小木棍都不晓得这家伙到底死没死。青娘掌柜的全身缠满绷带,军中悍卒厮杀起来最悍勇不假,但也不是个个都拥有雄浑气机的高手,只是鲜血淋漓的皮外伤,反倒不那么让人忧心。

    小木棍耍了个心眼,递给那痴呆漂亮娘们的饼就只是一张面饼,给青娘掌柜的还有小白脸的,可都是他偷偷摸摸抹了厚厚一层猪油的。自知没啥大用处的小木棍深知逃亡途中最怕弹尽粮绝饿肚子,自己也就攥了张干饼龇牙咧嘴。

    崔流川看在眼中,会心一笑,也没有慈悲心肠去跟小木棍交换,一切尽在不言中,看破不说破。

    吃过有些潦草的晚饭,崔流川来到来不及换下一身血色青衫的青娘身旁,小声问道:“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去轻柔山南麓?”

    青娘缓缓摇头,道:“在你来之前,死士庚言语里已经表明轻柔山南麓的西晋遗民已经暴露,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传出西晋叛逆已全部伏诛的消息,这时候去往轻柔山是自投罗网。开罪了武榜探花斛律光,在北齐是几乎是没有活路可走的,更不敢投靠黄钟吕那位在西平群当差的朋友,先进入大漠当中躲避慈州斛律世家的追杀,之后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多活一天便多赚一天。”

    青娘瞥了眼躺在那里不知生死的黄钟吕,惨然笑道:“林公子能够做到这一步,青娘已经感激不尽,就莫要再以身犯险了。既然林公子能在当下时局孤身北上,想来南下亦不是太过艰难。只要林公子返回大赵,任他斛律光再怎么手眼通天,也无法伸手到大赵去。”

    崔流川坐在地面上,

    说道:“因为一些原因,可能一两年之内都要留在北齐,砥砺武道倒是其次。”

    然后崔流川没头没尾说道:“不打算复国了?”

    青娘苦涩叹息道:“从西晋皇宫被攻破的那一天后就不曾想过。没有经历过那场熊熊战火是无法想象北齐铁蹄的势如破竹,当年能用十万铁骑踏平西晋,现在一样可以。轻柔山南麓的那些亡国遗民也不过是在苦苦支撑,谁都知道复国无望,只等着再次兵临城下换一个无怨无悔罢了!”

    崔流川想了想,说道:“我在大赵有位很有权势的朋友,如果你们能够穿过战火纷纷的两国边境去往大赵,可以保你们性命无忧,我也可以护送你们南下一段路程,青娘掌柜的意下如何?”

    青娘瞪大眼睛望向这位负剑少年,不解道:“为何要帮我们?”

    崔流川笑容灿烂道:“我烂好人呗!”

    黄钟吕平静许久的胸膛缓缓起伏,睁开与白天截然相反的浑浊双眼,扯出一个难看骇人的阴森笑容,“到底还是运气好,走到哪里都有贵人相助。”

    崔流川笑问道:“这回死不了了吧?”

    黄钟吕虚弱笑道:“死是死不了了,不过也得好些时候的大鱼大肉滋补才能恢复到与病秧子差不多的境地。路上让小木棍好吃好喝伺候上,应该不至于死在南下奔波中。”

    不远处小木棍狠狠骂道:“姓黄的你想的美!”

    黄钟吕撇过脑袋望向青娘,愧疚道:“萝卜晒成干再怎么浸泡也不会重新变成萝卜,以后估计也就是这幅埋汰尊容了,那玉树临风的相貌是不敢想了。筋脉尽断气府尽毁,以后也没法子抖搂高手风范了,青娘你会不会嫌弃我?”

    青娘见这家伙还有心思力气唠叨,暂时应该不会咽气,脸色平静道:“不会!因为我已经心系林公子了,你是个什么模样跟我没关系。”

    崔流川如何不知晓黄钟吕是故意别过头不去看那位缩在角落眼神空洞的可怜女子?起身走向小木棍那边。

    又是一笔糊涂账!

    崔流川跟黝黑小木棍并肩而坐,四野开阔平坦一望无际,向南约摸五百里,是铁甲森森的两军对峙,再往北千余里,才是那座如今已经自乱阵脚的南朝都城。

    北齐兼并四国疆域之后,国土面积达到空前绝后的骇人地步,比起大赵仍不遑多让。但国力强弱跟疆域版图面积并不完全挂钩,西部三洲之地位于无边大漠,中部多崇山峻岭,导致北齐可供耕种的土地面积稀少得可怜。

    千百年来,黎民百姓说到底争的不过是土地。北齐土地本就不如大赵肥沃养人,一年一收已是极限,更别提两收三收,又要豢养百万虎狼之师,赋税比起大赵来说堪称骇人听闻,所以北齐对于吞并

    大赵志在必得也倒在情理之中。

    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从头到尾苦的都是黎民百姓。

    小木棍靠在车轮上轻轻睡去。

    今日与那位持双斧的黑衣高大男子一战,可以说是旗开得胜,但以江水式重重叠浪以及最后一剑春雷式,几乎耗去全部真气,好在有襄江上近乎玩命的前车之鉴,也就不如何难以应对,原本光彩暗淡的各大气府窍穴已经再次呈现出云霞缭绕的不俗气象,挥之不去的昏沉睡意也就没那么难以忍受,此战终归是出力最多耗心略少。如今已是人困马乏的惨淡境遇,其余四人都已沉沉睡去,崔流川便席地而坐,既是将那些一闪而逝的天人感应牢牢抓在手中,更是担任守夜重任。

    旭日东升之后,不用崔流川言语,除了最没心没肺的黄钟吕,剩余三人皆缓缓醒来。

    有了一日夜的缓冲时间,斛律安琪空洞双眸中好歹有了些神采,只是仍是那般行尸走肉的凄惨模样,也不言语,独自转身黯然离去。

    崔流川叹息一声,终归没有出声阻拦,不管是不是好心,终归两者之间是有立场鲜明的深仇大恨。

    倒是小木棍死拉硬拽硬拽不让这似乎脑子有问题的漂亮娘们走,气哼哼道:“你这一走不是找死是什么,都不用走出十里就让人给掳去当压寨夫人你信不信?”

    斛律安琪冷冷道:“不用你管!”

    小木棍也来气了,打定主意不去好心当成驴肝肺,松开手使劲儿挥袖,怒道:“赶紧走,你以为我稀罕管你!”

    斛律安琪便真的走了。

    小木棍眼角余光有意无意瞥向渐行渐远的落寞背影,仍自己跟自己怄气,打定主意不去理会那缺心眼儿娘们。

    仍躺地不起的黄钟吕睁开双眼,嗓音苦涩对崔流川乞求道:“灵芝,帮我个忙,把她敲昏过去带走。斛律光想让她死,在北齐她便活不下去。说到底都是因我而起。”

    崔流川刚想点头答应下来,青娘冷哼一声便先他一步一记手刀敲昏过去,扔在寒酸马车上边。

    沉重马车吱呀作响往南挪去。

    崔流川并未坐上拥挤的马车,闲极无聊,便以拳桩赶路。小木棍到底是孩子心性,不然也不会总琢磨着杀人祭刀行走江湖,睡饱一觉好似就忘记了昨日的生离死别,马鞭挥得起劲,仍有心思去瞅崔流川那边的动静,眼巴巴看了半个时辰的拳桩,小心翼翼问道:“这是拳桩?”

    崔流川点头笑道:“是啊!看不出来你还挺有见识的。”

    小木棍神色忿忿道:“瞧不起谁呐。走马镇那么多江湖好汉,怎么可能没见过,不过他们都当宝贝,发现我就不走了,说是什么不能外传的武林秘籍,走个一两天就是一等一的江湖高手,我都答应跟

    青娘掌柜的说他们好话了,结果还是不教我。”

    崔流川笑道:“想不想学?”

    小木棍点头如小鸡啄米,“想学。不过真能一两天就能练成你这么高的高手?”

    崔流川摇头道:“不能!”

    小木棍一脸不屑道:“难怪不当个宝贝藏着,原来不是什么高深武林秘籍啊,不学了。”

    崔流川无奈笑道:“如果真能一两天就练成江湖高手,那些走马镇的大侠为啥跑那么快?”

    小木棍狠狠敲了敲脑袋,使劲想了想,然后一脸鄙夷道:“就知道你蒙我,是不是也想跟姓黄的一样滚掌柜的被窝,想让我帮着说好话?”

    崔流川一个踉跄,险些岔气。

    结果小木棍后脑勺狠狠挨了青娘一巴掌。

    崔流川打定主意不跟这脑子拎不清的东西说话,自己打死他的心都有了,真不知道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