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剑行
字体: 16 + -

第一百章 斩龙剑 浮屠虎狼

    沛州多湖泽,自古就有人间天堂的美誉,这里河湖交错水网纵横小桥流水如诗如画,性子婉约如女子,有文人诗词流传,‘春风’‘绿水’更是水乡韵味十足的代表,历代诗词大家也毫不吝惜笔墨,赋以浓墨重彩。

    如今便是风轻水绿的大好时节。

    灰发老人坐在一座清新淡雅的石拱桥栏杆上,低头望去,绿波荡漾,有舟子撑篙从桥下经过,拖曳出一条如游鱼般的尾巴,桥下悬挂有一柄锈迹斑斑的斩龙剑。

    斩龙剑悬挂于洪水多发地带,是防止蛟龙之属走江化龙时导致两岸洪水泛滥,只是如今天下蛟龙尽归玄洲,走江化龙就少之又少,世间无龙又谈何斩龙?故而如今斩龙剑的象征意味更浓。

    石拱桥两边分别有三十与二十九台阶,寓意大月小月。

    灰发老人视线往上偏移,有妇人出门浣衣,有行人悠哉悠哉,有稚童打闹,有杨柳依依。

    故乡仍是故乡,只是物是人亦非。

    灰发老人转身跳下栏杆,拾级而下,心中默默数着台阶,年幼时也是这般,那个时候还会胆大包天试图去摸那把不知悬在桥下多少年的斩龙剑,心中也有下河斩龙上山打虎的英雄梦想,可惜都是失足跌入河中。

    跌入河中也没关系,这里的哪个孩子不会水,游到桥下,摸不到,就好好看看,希冀着终有一日自己是那江湖小说中的主角,因缘际会之下被那柄神兵利器青眼相加。

    可惜飞来横祸,让原本殷实的富足之家一夜之间跌入谷底,双亲接连与世长辞,年少时的他背井离乡,就像俗套江湖小说中身世坎坷的少侠那般是不世出的天纵奇才,机缘不断,二十九品登顶,二十六成就陆地神仙境界,耳顺之年,便成为大赵王朝史无前例最年轻的涅槃境武夫,只可惜他没有背负血海深仇,后来更是一人独揽大赵大半武运,剑走偏锋成为道三境修士。

    他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号,武圣。

    这是他离开之后第一次回到故乡,应该也是最后一次。

    他在这座水乡小镇兜兜转转,最终又回到那座石拱桥,举目远眺,望向那座如今已没有爹娘的宅院,悄然离去。

    ——

    一连三日,崔流川都在演武场上神神叨叨,让最坐不住屁股的小鼻涕虫都觉得这家伙脑袋不正常,摸那些石头缝干啥,里边有银子捡?

    以他山之石攻玉的笨拙手段,以及以此地剑气养己剑意,双管齐下,崔流川终于对江水式有了一丝明悟,万事开头难,但只要开了一个好头,接下来顺势掌握江水式神意就是水到渠成。

    这趟水华剑府之行,不可谓不收获巨大,如果有可能的话,倒真想厚着脸皮住他个一年半载再说。可惜事事不能尽如人意,大赵北齐如今彻底撕破脸皮,说不准哪天就千军万马陷阵厮杀,容不得他再耽搁下去,那些杀红眼的悍卒修士,可不管你是谁,先宰了再说。

    崔流川缓缓站起身,偌大的演武场空空荡荡,这几日剑府弟子几乎被尽数遣出,甚至一些长老客卿都提剑出府去荡平那些蠢蠢欲动的妖物鬼魅。

    回过头去,是依旧笑呵呵富家翁做派的胖老头,崔流川到现在都有些恍然若失,弯腰作揖道:“齐府君!”

    胖老头先是挥手让小鼻涕虫一边玩去,小鼻涕虫欢天喜地,笑道:“老夫送你入境!”

    走在那条遍植芭蕉的笔直大道上,齐知秋意态闲适,崔流川亦是如此。

    这几日除了在演武场,就是被小鼻涕虫拉去四处晃悠,将整座水华剑府走了个七七八八。如今的崔流川连羽翼未丰都算不上,所以那些大势大事,也不会有人去刻意画蛇添足说与他听。

    按照以往崔流川的想法,应当是乐见其成,如今有那个心思去了解一下师父的深谋远虑,但也知晓点到为止过犹不及的道理,白衣小童透露的,已经足够多,甚至犹有过之,也就不会自讨没趣去问东问西。

    他很可能是师父谋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但他毕竟是他,不是一件任人摆布的玩偶。

    齐知秋突然问道:“几日相处下来,觉得曹徽那小家伙如何?”

    崔流川自知没有那份将心思隐藏得天衣无缝的高深功力,也无需如此,酝酿片刻后,说道:“曹徽本性不坏,但应该是被骄纵惯了,难免有不足之处,有些人不会很喜欢就是,比如说我,就有些看不惯他的顽劣行径,但也无伤大雅,再过几年应该就会好很多。”

    胖老头笑道:“你倒是实诚,不过说的确实在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有句老生常谈的,山上山下仙人凡人都是人,只要是人,都会有这样那样缺陷,不然人人都是圣人了。在有些人眼里并不觉得如何厌恶,但在有些人眼里,就是罪无可恕的大错特错。这也无可厚非,有百态人性才有百态人间,是先有前者再有后者,顺序不能搞混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是了,不必太斤斤计较更不用恶语相向。”

    崔流川先是点头表示认

    同,继而苦笑道:“前辈也喜欢讲道理?”

    齐知秋轻声道:“人老了,就喜欢说些大道理,你若是不喜欢听,换话题就是。”

    崔流川摇头道:“以前也觉得道理自己都懂,书上的圣贤道理就已经足够多了,就不太喜欢听人讲道理。但下山之后才发现,有些道理,不是说明白了字面上的意思,就真的懂了,所以现在愿意听一些道理,认不认同先放在一边,听过了,总不会有坏处就是。”

    齐知秋摇头笑道:“年少时懂得太多道理,反而会失去那份应有的童真,你啊,就是自己硬逼着自己活得那么累,这些东西,就应该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去想的。”

    齐知秋追忆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应该是一门心思想着如何能扬名立万,如何在比试切磋中博得满堂喝彩的,现在想来,其实是有些傻的。”

    崔流川苦笑道:“可是如果不这么想,我会活得更累,这大概就是前辈说的百态人性吧。”

    齐知秋突然说道:“所以你是林冕的弟子,我不是,青牧不是,曹徽更不是!”

    崔流川厚着脸皮说道:“对!”

    齐知秋哈哈大笑,“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不是很喜欢曹徽,老夫可喜欢得紧呐,这个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崔流川轻轻点头。

    齐知秋想了想,说道:“此去北齐不比在大赵,处处有人卖林冕面子,那边想要你性命的,不在少数,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千万不要泄露身份。”

    崔流川点头笑道:“晚辈知晓轻重厉害,去北齐是避祸,不是闯祸。”

    胖老头抬起手掌,按在崔流川肩膀上,沉声道:“不用急着拒绝,这几缕剑气能救你性命,一样也能要你命,所以这三缕剑气该何时何地如何去用,就要看你自己的了。”

    崔流川并未拒绝,心神化作芥子内视人体小天地,有三缕磅礴剑气注入紫宫、玉堂、膻中三窍中,凝聚成三颗珠圆玉润的翠绿珠子,起起伏伏却不显半点杀机。

    齐知秋笑道:“不怕我没安好心,看似救你实则害你?”

    崔流川摇头道:“师父说他跟府君关系瓷实得很,信得过。”

    齐知秋似乎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万一林冕也居心叵测呢?”

    崔流川惨然一笑,黯然道:“那就更没什么怕的了!”

    齐知秋轻拍崔流川肩膀,嗓音醇厚道:“林冕那老东西是真没安好心啊,自己背负那么多也就罢了,还让弟子也倒霉跟着负重前行!”

    崔流川只是摇头。

    走到门扉大开的府门外,远处襄江缓缓而流。

    齐知秋说道:“就送到这里了。大赵北齐局势远比想象得要严峻许多,玉屏关这条路是走不通了。而且你这次是秘密入境,更不可能让大赵军方堂而皇之地大开方便门,那样就有些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不过偌大北境也不是铁墙一面密不透风,仍有许多罕为人知的山间小路,只是不适合骑兵大张旗鼓通行,但以你小宗师境界修为,只要足够小心谨慎,入境不成问题。”

    崔流川笑道:“我的一位朋友对此早有准备,还有一个更方便在北齐行走的假身份。”

    于是少年负剑北上行去,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从剑鞘中取出一袭青衫,一只书箱,一套北齐关谍文书。

    然后就有一位青衫读书郎拣选一条山野小路,两旬之后,入境北齐,却也不多做停留,脚步不停,远离国境线五百里之外,脚步渐缓,心弦渐松。

    ——

    这日月明星稀,素洁月辉尽情洒落天地间,照耀得这座玉屏关如同铺上了一层银霜。

    将军墓中杳无人烟,只有走马道上马蹄敲击地面的清脆声音,静谧而祥和。

    将军墓两边,分别驻扎有大赵二十万铁浮屠以及北齐二十二万虎狼骑。

    一位游骑哨兵瞪大眼睛望着这座注定白骨累累血流成河的巨大裂谷,试图从中找出北蛮子的蛛丝马迹,在开战之前就挣得一份泼天军功,不然接下来就只是硬碰硬死磕的遭遇战,哨兵再想捞取军功,就不太容易了,至少没有陷阵厮杀的骑兵一刀一把军功那般轻松惬意。

    天地间骤然响起炸雷声。

    哨兵赶忙抬头望去,只见一道长虹轰然落地,整座将军墓都随之剧烈震动起来,顾不得其他,哨兵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其实都不用那位哨兵前去禀报军情,除非是瞎子聋子,否则不会不知晓长虹坠地的巨大声势。

    在这个紧要当口,显然是将敌我四十万铁骑本就紧绷的心弦拉得弯弓如满月。

    灰发老人不去理会双方随军修士投来的隐晦视线,冷笑道:“想尽情厮杀一番都做不到,不憋屈?我都替你们觉得憋屈!”

    灰发老人嗤笑道:“将军墓将军墓,当年经玉屏关北上,没杀将军,倒是宰了几只武道宗师。都不曾有将军埋骨于此,又哪来的胆子叫将军墓,

    不怕给人笑掉大牙?喊打喊啥这么些年,也没哪回真刀真枪上,不就是觉得有天险可依,认定对方不敢拿精锐铁骑填这个无底洞,更觉得硬碰硬落了兵法下乘。这回就多埋几位将军尸骨吧!”

    周道载双手撑开,灰发无风自动。

    将军墓!

    一整座将军墓!

    六十里将军墓被齐齐撕碎。

    当武圣周道载双手收回的时候,玉屏关双峰对峙之间,便是一马平川。

    这一日,大赵北齐两国,都再次认识了那位当之无愧的武圣,周道载!

    ——

    以一己之力将六十里将军墓夷为平地的惊天壮举短短数日内传遍两国朝野上下,举朝震动哗然。

    相比之下,大赵铁浮屠军尽诛北齐虎狼骑的沉痛惨败,在江湖中反倒被淹没在铺天盖地的口水洪流中,翻不起太大浪花。

    北齐虽说被讥讽为北蛮子,但江湖也是有一说一的豪迈性子,提起武圣周道载没有几个不竖大拇指的,只是还没那个触朝廷霉头给这位敌国武圣竖碑立祠胆子。

    北齐南北两座朝堂听说已经吵翻了天,连灭数国养蓄出来的跋扈气焰随着二十二万号称可敌大赵百万铁骑的虎狼骑被屠戮一空一夜之间跌到谷底。

    二十二万虎狼骑不算什么,在人人皆可提兵上马陷敌阵的北齐轻而易举就能再组建出一支虎狼之师,但以七万铁浮屠军的代价坑杀二十二万虎狼骑的惊天手笔,除了北齐确实小觑那支从未经历过惨烈战事的铁浮屠军战力之外,足以说明许多战场之外的问题。数十年的精心谋划彻底付诸东流,诸多深远布局成为纸上谈兵,要想重新构建出一条固若金汤的壁垒防线难如登天,谁都不会认为大赵会偃旗息鼓就此罢手,现在想的不是如何南下攻占那座大赵京城,而是想着如何能够稍稍阻滞大赵铁骑马蹄南上。

    北齐被周道载这一招无理手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朝野上下对这位备受江湖莽夫推崇的武圣恨到骨子里,恨不得食其肉吸其髓,棋盘上棋差一招,不仅仅是输了先手,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才是大忌,这座囊括两国的巨大棋盘,可不会有投子认输的体贴规矩。

    传言从北齐皇帝震怒,接连颁下十余道圣旨,试图形成合围之势绕过玉屏关的两支精锐铁骑疾驰回援,在玉屏关全部军镇被连根拔出的前提下,付出八万悍卒死守死战最终仍落得与虎狼骑同样下场的巨大代价,将那支如钉子般直刺向南朝的那支铁浮屠军死死拖住,得以获得短暂的紧急布防时间,但仍是让大赵向北齐南朝推进三百余里。

    这被自诩北齐铁骑甲天下的高氏皇帝视为生平奇耻大辱。

    在一座郊外小酒肆内,一桌看上去就不像好人的莽夫大汉嗓音粗犷豪放言谈无忌,邻桌酒客对此浑不在意,都竖直了耳朵瞪大眼睛,恨不得戳到这伙江湖好汉心坎里头,就不用抓耳挠腮焦急等待了。

    一位虬髯大汉一脚踩在凳子上,一碗烈酒入腹,抹了把嘴,对身边一位同伴说道:“二十多万虎狼骑被杀了个片甲不留,玉屏关以北三百里全线失守,要是鹰犬骑跟地牛卒再晚上那么一旬半月,恐怕孤军深入的大赵铁浮屠都要打下南朝京城。他娘的不是说咱们北齐铁骑要南下亡大赵,现在怎么反过来了?”

    那人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还不是那消失百年的大赵武圣现身搅局,原本鹰犬骑跟地牛卒已经做好直捣黄龙的准备,长途跋涉绕道数千里进入大赵国境,但被大赵武圣那么一闹,全成了泡影。不过能够双臂一伸就荡平六十里将军墓的存在,恐怕就是一支完整的虎狼骑都不见得能比得上,这他娘的才是货真价实的沙场万人敌!好在那位武圣之后就没再有动作,可那虎狼骑还是被宰杀得一个不剩,没法子,咱们北齐皇帝就是再怎么料事如神,也料不到会有这一茬。”

    虬髯大汉猛地一拍桌子,“他娘的什么时候老子才能练成这绝世神功!”

    一直不曾起身的汉子嗤笑道:“就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就是把你那命-根子练废了也没用。”

    虬髯大汉也不恼,嬉皮笑脸道:“要是真能行,老子立马把这玩意剁了,反正带着也是个累赘!”

    那汉子冷笑道:“你小子舍得当个阉人?”

    虬髯汉子神色悻悻然,然后突然问道:“三哥,你说要是咱们北齐武榜第一去跟大赵武圣掰手腕,能不能打个平分秋色?”

    那汉子端起酒碗又放下,沉思片刻说道:“平分秋色不敢说,但胜负应该在三七开,武榜第一应如是三,大赵武圣七!”

    虬髯汉子竖起大拇指,由衷赞叹道:“三哥远见卓识,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

    酒肆角落有一位青衫少年郎,也不去两位江湖好汉那边凑热闹,更不喝酒,只是点了两碟小菜一碗米饭,吃过之后,很江湖气地往桌面上拍了一粒碎银子,背上书箱,缓缓走出酒肆,遥望南方。

    酒肆的破旧酒招子随风飘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