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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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北齐国 百骑围猎

    北齐成分复杂,庙堂党派林立,内耗严重,是由来已久的历史遗留,并非连灭数国后的弊病所在,故而北齐近千年的王朝国祚,也不曾做到如大赵那般统一雅言官话。

    这既是儒家教化无功,更是某些出自异族权臣的从中作梗使然。

    北齐天子不是那种被臣子牵着鼻子走的昏聩皇帝,对于这种事情大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如何计较。北齐天子不热衷如何治出一个海晏清平的太平盛世,所以对此并不觉得有多不顺眼,那些暗地里的小偷小摸也实在提不起兴趣,但倘若有哪位当朝权臣有胆子死谏阻碍北齐铁蹄南下,就是自己找死了,尤其是近些年手段愈发残酷暴戾起来,已经有数位二品大臣在朝堂上被皇帝陛下亲手斩去头颅,事后更是被株连九族。

    崔流川在幽州府时与陶先生学习各地主流方言,对于北齐层出不穷的古怪方言并不如何陌生,但为小心谨慎起见,在来到北齐的一月光阴中,途经村庄城镇,也大都秉承着多听少说的原则。如今大赵北进三百里,大批流民浩浩荡荡北上逃难,更是为他撑起了一把天然保护-伞,在这一月并不长却也不如何短暂的时间中,崔流川已经有融入到北齐风俗习惯的趋势,这是好事,说明他露出马脚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北齐不论是江湖还是庙堂,对于读书人,都秉承着极大的宽容态度,虽说有兵荒马乱的预兆,但这一路走来,并未遭遇过歹人匪寇的围追堵截,足见北齐对读书人的珍惜呵护。

    用李莫申的话来说,就是越缺什么愈炫耀什么,当然了,他李家大少除外,不缺银子,也要使出吃奶的力气纨绔败家。

    一想起李莫申那些乍一听抬杠事后再深思却偏偏很有道理的金玉良言,崔流川没来由地笑了起来。

    哪有什么一见钟情,都是他娘的见色起意!

    都说红颜薄命,那是因为没人去理会丑婆娘能活多久。

    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那句,天妒英才,是因为没人管蠢蛋活多久!

    只有真正到了异国他乡,才会想起故国故人的好。

    如今不过芒种时节,便有盛夏十分的酷暑难耐热浪扑面。

    崔流川选择的行进路线,距离西北荒漠不远,此行第一个明确目的地便是前往四百里之外的嘉谷城,去寻找一位在北齐扎根多年的大赵商贾,在那里将自己的身份坐实以后,便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崔流川手持的那套关谍文书,是比真金白银还真的真货,正是那位嘉谷城商贾的一位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而那位名叫林之平的少年读书人,已在去年病逝。

    想要伪造一套假的北齐关谍文书,对于手眼通天的李家来说不难,但假的终归是假的,只要有心人想去查,必然能查出蛛丝马迹来。如今他已走入各方山上仙家以及北齐皇帝的视野中,北齐南下之举,虽说不只冲着师父去的,但也是一条重要导火线,否则大赵一旦挺过那个难关,北齐铁蹄再想南下,就成了空谈。堂而皇之地在北齐招摇过境,本就是兵行险招,看准了这里是仙家颓败武道盛行的不法之地这座天然屏障,不然如何都不至于自投罗网来北齐。

    北齐的驿路网络四通八达,制定了一系列与大赵迥然不同却符合国情的严苛律法。北齐多战事,更缺少让人光怪离奇的仙家手段,往往军情的传递都要靠驿马来完成,故而造成了平坦驿路空无一人却没谁敢纵马狂奔的诡谲场景出现,久而久之,在宽阔平坦驿路两旁就被踩踏出与驿路相差无几的道路。

    此时崔流川坐在树荫下乘凉,从书箱中取出一张干饼大口啃咬起来。北齐特殊的地里环境造就了这里气候也与南边大赵略有不同,尤其是靠近西北荒漠地带,白天日头毒辣,夜里却出乎意料的寒冷,好在以崔流川小宗师武夫的体魄并不觉得如何难熬。

    相传在荒漠深处有夜穿棉衣日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的民间俚语,这种身临其境的切身体会,是读再多书都读不出来的。不过崔流川还没丧心病狂到有孤身入荒漠的荒唐念头,没人领路,就是小宗师境界武夫也要迷失在那无垠黄沙中。

    日后大漠风光自然是要去看一看的,但绝对不是现在。

    如今两国开战,大批流民百姓举族举家北迁,所以在这条道路上并不孤单,时有骡马拖家带口经过。崔流川啃完一张干饼,燥热天气让他实在没心情去啃第二张,从书箱中拿出水囊,轻轻摇晃,发现水囊已空,不禁苦笑连连,剑鞘中倒是存有足够的干粮饮水,只是当下有一家三口恰好从眼前经过,只得作罢,想着等那一家三口走得稍远些,再从剑鞘中取出一只水囊。

    那位扎着两只羊角辫皮肤黝黑的小姑娘约摸七八岁,正是最天真

    烂漫的年纪,察觉到那位纳凉读书人的窘境,便小声跟同样皮肤黝黑的娘亲说了什么。那位妇人上下打量了那位读书人模样的少年几眼,从马鞍一侧解下一只水囊,小姑娘接过后蹦蹦跳跳走来,也不说话,只是双手递给那位读书人,崔流川会心一笑,道谢后接过,径直将水囊中的清水灌入自己那只干瘪水囊中,将那只属于他们一家三口的水囊还给小姑娘,小姑娘满怀雀跃,不等崔流川说什么,就转身朝爹娘蹦跳过去,两只羊角辫一颤一颤的。

    那对夫妇眼神温柔忘向自家闺女,崔流川对那对夫妇报以善意微笑,那对夫妇察觉到这边视线,同样点头致意。

    小姑娘赠水,读书人饮水。

    从头到尾都不曾说话的陌生人,却又都表达了自己的善意。

    目送那一家三口离去后,崔流川靠着书箱闭目养神。

    再次睁开双眼,已是半个时辰后。

    崔流川掸去身上灰尘,背起书箱,尽量走在树荫下避免被毒辣的日头暴晒。

    一路走来,除了荒无人烟的荒郊野岭,崔流川都以有些小把式的读书人应有行径作风严苛律己,甚至看待事物的方式态度,都有意无意开始与本心有所细微偏差,有时回过头来以旁人眼光纵观全貌,恍然如梦之外更是细思恐极,长此以往下去,他还会不会是他,是不是会变成披着崔流川皮囊的另外一个人?那么他的本心,还会不会是他的本心,而不是变成另外一颗人心!

    崔流川不敢多想不敢深思,因为他似乎已经对师父人性本善恶皆有之的学问脉络产生动摇,不是敲竹杠般的胡乱编排,更不是因为与如今深入人心的儒家‘人性本善’背道而驰。

    他希望这是身在山中不知山的灯下黑。

    大地毫无征兆地震动起来,马蹄声渐起如神人擂鼓,视野所及之处,尘土飞扬,一队身披甲胄的骑兵纵马北上,人数约摸在一百,为首一人是位面相阴沉却并不披挂甲胄的佩刀年轻人。

    世俗王朝历来不禁绝江湖人持刀带枪招摇过境,但私藏甲胄却是谋逆大罪,这队披甲骑兵应该不是正经八百的军中骑卒,不敢在旁边宽阔的驿路上纵马驰骋更是证明了这一点,但又不合常理地披挂甲胄,这位鲜衣怒马的佩刀年轻人显然家世不同寻常。

    那位面色阴沉的年轻人只是瞥了一眼那位青衫少年郎,便不去理会,目视前方,眼神阴狠,下意舔了舔连日奔波已经开裂的嘴唇,恨不得将那蟊贼用这百骑马蹄碾成肉酱,若是平日里遇上这么位负笈游学的读书郎,他不介意让这初出茅庐的雏见识一下什么叫做人心险恶,只是如今形势容不得他去想那些乱七八糟,胯下这匹良驹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出身彪炳家世煊赫的年轻人嗓音沙哑道:“姓黄的,别落在本公子手上!”

    短暂的喧嚣过后,崔流川依旧缓步慢行,只是在往前走了十余里,眼前一幕让他戾气横生,杀意凛然。

    先前赠水的一家三口惨死道路中央,血肉模糊,显然是躲避不及时,被沉重马蹄反复践踏所致,羊角辫小姑娘被娘亲护在身下,但依旧被连绵不断的沉重马蹄踩碎五脏六腑。

    崔流川紧握双手,骨节发白,继而松开,扯出一个牵强笑容,伸手抚摸小姑娘黝黑脸颊,小姑娘仍是死前惊恐神情,泪痕未干,不曾瞑目。

    他放下竹箱,取出风起剑,只在襄江出鞘过后便闭鞘养剑意的风气凛然出鞘,剑气大盛,一拍剑柄,三尺剑斜插入地面,砰然一声,炸出一个大坑。

    崔流川将一家三口在道路旁安葬之后,换上一袭白衣,收书箱入剑鞘,背负朴拙剑鞘,手持风起剑,一掠而走!

    ——

    斛律安冉在看到那只蟊贼仓皇逃窜的淫贼身影后,也不去做那蠢笨到极致的无聊举动,笑容阴森,先前被那不长眼贱民拦路所积蓄的满腔怒火终于有了宣泄的源头,手臂高高举起,迅猛落下,身后上百骑卒兵分三路,形成合围之势,与此同时这些久经沙场的骁勇骑卒箭矢齐射,不给那滑溜如泥鳅的淫贼突围机会。

    那人埋头狂奔,在一望无际的草地上辗转腾挪躲避飞掠而来的箭矢,使出吃奶的力气高声嘶吼道:“斛律安冉,老子要是死在你手上,你妹妹可就成寡妇了!”

    斛律安冉杀机涌现,狠夹马腹,浑不在意胯下这匹千金良驹已然炸肺,迅猛加速将距离拉近至两百步,气机罡气炸开,脚踩马背借力一跃向前冲去,胯下良驹脊椎崩断,脊背塌陷,连带着皮肉被斛律安冉的汹涌气机炸烂血肉横飞,连日马不停蹄奔袭八百里的千金良驹瞬间断气,在地面擦出数丈变作一滩烂泥。

    斛律安冉直到距离那祸害自己妹妹的罪魁祸首一丈时,左手握刀鞘,右手抽刀而出,才阴森

    开口道:“给我死来!”

    一刀立劈而下。

    那人知晓自己避无可避,手中长枪横扫向一身刚猛气机已攀升到顶点的斛律安冉,只是嘴上仍不得闲,瞪大眼睛厉声质问道:“斛律安冉,你来真的!”

    斛律安冉气机仍倾泻如潮水,脚尖轻点鸣颤不已的枪身,再次乘势一跃而起。

    黄钟吕也不是因为斛律世家在慈州一手遮天就心慈手软,否则就不会有胆子去偷斛律大小姐的芳心,手腕翻转长枪就以一个狠辣刁钻的角度向上刺去,这一枪捅瓷实了,就是从命-根子捅到天灵盖的透心凉。

    狗屁的慈州斛律世家,又不是天底下姓斛律的都是皇侧近臣,他娘的八竿子打不着的血脉渊源,就真当自己是皇亲国戚了?换做自己是斛律大将军,才不去理会这群穷亲戚的死活。

    斛律安冉出身勋贵,家世超然,斛律更是北齐上柱国姓氏之一,一身高深武艺却不是花拳绣腿,比起那些鲜衣怒马败絮其中的膏梁子弟更是天差地别,是实打实的七品宗师境界武道修为,前些年深入荒漠砥砺武道更是创下连斩百名匪寇的惊天手笔,只是因为城府深沉被那位大权在握的斛律大将军所不喜,刻意打压磨砺性子,否则哪怕不提家世,以他的军功卓然必然是一位军中实权武将。即便如此,在大赵北齐战事告急前线战场接连失利的前提下,仍是借到百骑精兵,借剿匪的名义前来围剿这位恶名远播的采花大盗,足见这位斛律公子的卓然地位。

    慈州斛律老爷子膝下一双子女,斛律安冉以武道天赋著称,斛律安琪则以美貌声名远播,只是不知为何自己向来性子恬淡的妹妹猪油蒙心,对这位声名狼藉的采花大盗一见倾心,如果不是发现及时,都要给这蟊贼的甜言蜜语给骗了身子。

    这让向来宠溺疼爱妹妹的斛律安冉勃然大怒,于是就出现了当下围猎一幕。

    这与崔流川所想大有出入,却又在情理之中,没有选择无视律法走驿路,既是没那个与朝廷公然叫板的胆子,更是因为得到小道消息知晓黄钟吕踪迹,招摇过市反而会打草惊蛇。

    斛律安冉深知这一枪的刁钻狠辣,他虽气焰跋扈,却不会在当下关头也没脑子地掉以轻心,说到底骄纵跋扈要有骄纵跋扈的底气,颇有自知之明的斛律安冉身形再次扭转分毫,一手握刀一手抵住刀身,从朝天枪尖一抹而下,不给黄钟吕调整角度的机会。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却并不意味着使刀的一定不如拿枪的。十八般兵器九长九短,刀是毫无争议的九短之首,只是如今被后来者居上的剑给夺了魁首位置,但追本溯源还是因为不讲道理的剑修,而非刀真不如剑,在世俗王朝军中军卒多佩制式刀而非剑也说明了这一点。

    说到底除剑修剑客之外用剑的,大都有卖弄嫌疑。

    黄钟吕也不是傻子,断不会让那凌厉一刀劈在手上,瞬间轻弹枪身三十有六,丈余长短的枪身便绷成半圆,轻喝道:“走你!”

    斛律安冉便身躯被一枪拍飞。

    黄钟吕根本没有乘胜追击的心思,脚尖猛点地面,一掠而去。一百精骑的围猎圈子已初具规模,他有把握以重伤代价拼掉斛律安冉性命,让斛律老爷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但再加上配合默契的一百精骑,就是板上钉钉被剁成肉泥的凄惨下场。

    他黄钟吕向来惜命,至今都没遇到过能让他誓死效忠的角色,以后想来也不会有,他不会做那以小博大的亏本买卖。更何况如今还没到不死不休的境地,他是骗了斛律安琪的心不假,身子不是还没来得及骗到手嘛,慈州斛律世家终归只是北齐斛律世家旁支,还没家大业大到在北齐也只手遮天的地步,但倘若他一个不小心将斛律安冉给宰了,说不定都会引来斛律大将军的视线,那时候可真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北齐武夫横行,虽说北齐朝廷对待不听管教的江湖武夫手段残忍血腥,但终归不是平头百姓言听计从,跟朝廷明目张胆对着干的刺头不在少数,北齐军卒对于围猎江湖武夫并不生疏,跟游猎虎豹是一个路数,都说双拳难敌四手,面对成百上千双手持兵戈的手,再加上一倍于此的雄壮马蹄,只要不是跻身陆地神仙境的神仙人物,估计谁的心里都没底。

    他一个小宗师境界武夫,可没那个跟成千上万悍卒正面对冲的底气和能耐。

    斛律安冉落地之后,只是一身刚猛气机略有絮乱,但很快就恢复如初,却没有再战的意思。

    争取到这片刻时间,已经足够这百骑精兵将围猎圈子稳固,姓黄的淫贼大势已去。

    斛律安冉心中的想法与黄钟吕如出一辙。

    犯不着大局已定之后仍执意以身犯险,那不是勇猛,是愚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