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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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将军墓 深谋远虑

    山上传言北海竹林琼楼玉宇不受人间寒暑,千载翠竹高耸入云端,灵气浓稠如水,福缘气运之深厚更是冠绝祖洲无出其右,在北海竹林修行一载抵得上在外界寻常名山大川十年苦修。

    可惜事与愿违,为整座祖洲镇守镇獄井的北海竹林,更像是依附于一座山势陡峭山脉的世外小村庄,屋舍六七间,都是寻常世俗王朝常见的乡野院落规格,以及村庄南边那座怪石嶙峋鳞次栉比的陡峭山脉。

    山下有一片青翠竹林,每一株翠竹都是世间少有的翠微竹,相传是儒圣座下七十二贤人之一孤身赴北海取回,千年一节,节节如君子,北海竹林也因此得名。

    山巅之上,有位在此枯坐百年的灰发老人。

    今日百余年来唯有灰发老人独坐的山巅迎来一对神仙眷侣。

    女子在远处停步,年轻男子走到灰发老人跟前,后者往边上挪了挪屁股,年轻人一屁股坐在那片被磨得光滑如镜山石地面上,一点不见外地与灰发老人勾肩搭背,“大兄弟,怎么成这幅鬼德行了?”

    灰发老人伸出小拇指挖着鼻屎,冷哼道:“换你来干这累人的活计,估摸着半截身子都入土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打扰老子清静。”

    年轻人唉声叹气道:“好歹是老乡,就不能有点两泪汪汪的亲切?”

    灰发老人白眼道:“你蒙谁呢,大赵王朝那点可怜的武运,还能成就一位十境武修?骗傻子呢!”

    年轻人神色无奈道:“大赵不行,整座祖洲不就行了嘛!要是那样我都没能成为十境武修,也太废柴了点吧!”

    灰发老人神色略有讶异,“又是林冕的手笔?”

    年轻人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咱们也算难兄难弟了,都给他算计得不轻。大赵那边如今形势不太好,北齐铁蹄南下已是铁板钉钉,卯足劲要找麻烦恶心人。”

    灰发老人撇撇嘴,“意料之中,北齐高氏天子个个都是十足的野心家,对大赵广袤沃土觊觎已久,就算背后没有人推波助澜,也是迟早的事情。”

    年轻人不置可否,有些忧心忡忡道:“所以就让我来给你顶一段时日,让你喘口气。”

    灰发老人摇头道:“你不行!”

    年轻人苦涩道:“我也知道我不行,这可是份要人命的活计。只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更何况你又不是不回来,那头畜生就算借这个时候搞事情,不还有六位竹林圣人嘛,出不了大乱子。”

    灰发老人仍是摇头。

    年轻人继续唉声叹气,没这么求着找罪受的,只得搬出杀手锏,嗓音深沉道:“别教故国成他乡!”

    灰发老人思量片刻,轻轻点头。

    年轻人一脸牙酸表情,这家伙怎的人老心也老,被这种酸溜溜的言语给拿下,实在有愧武圣这个响当当的名号。

    灰发老人抬起屁股放了一个响屁,瞥了眼远处的年轻女子,摸着下巴问道:“你媳妇儿?”

    年轻人喜上眉梢。

    灰发老人砸吧砸吧嘴,“你眼光不咋地呀!”

    年轻人顿时耷拉下脸来,没好气道:“怎么说话呢,会不会说话!”

    灰发老人不以为意,“不过还算登对。你是不晓得,当年我在江湖上除了武圣这个实至名归的名号,还有一个玉面小郎君的称号,走到哪里都有漂亮姑娘芳心暗许,非我不嫁。”

    年轻人仍没个好脸色,埋汰完媳妇又埋汰自己,就你现在这寒酸模样就是姑娘眼瞎了都看不上,“你可拉倒吧!”

    灰发老人一副爱信不信不信拉倒的欠揍模样,一只苍老如松的手掌搭在年轻人肩膀上,沉声道:“镇住喽!”

    年轻人点头笑道:“我办事,你放心!”

    灰发老人起身的瞬间,年轻人的面庞陡然扭曲起来,脸色铁青,竭力压制疯狂蹿动游走如洪水决堤的汹涌气机,咬牙切齿道:“现在能反悔不?就当我没来过!”

    灰发老人轻轻拍了拍年轻人肩膀,摇头笑道:“晚了!”

    整片翠微竹林疯狂摇晃起来,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震动。

    青铜剑炉前的铁匠汉子重重踏地。

    一位长眉老人抬起手掌轻轻下压。

    一位面冠如玉的中年男子祭出一张山水画卷。

    一位醉醺醺的酒鬼汉子袒胸露乳,双眸一抹黑,望向山巅那边。

    一位气质脱尘的年轻男子抬手祭出七枚翠绿叶子。

    一位中人之姿的半百女子托起一只木匣。

    这片天地复归平静。

    灰发老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神色依旧痛苦,“赵煜!”

    灰发老人点头笑道:“原来是赵前辈的后人。”

    赵煜强忍着痛苦没好气道:“咱俩也算同龄人好吧,不能因为你长得老就真的是我长辈了。”

    灰发老人哑然失笑,“走了。”

    赵煜唉了一声,灰发老人回过头,“赶紧回来啊,别到处

    撒野!”

    灰发老人轻踏地面,这片天地响起一连串炸雷声,在空中激起大片云雾。

    年轻女子走到跟前,柔声问道:“武圣前辈回大赵了?”

    汗流浃背的赵煜轻轻点头,愧疚道:“恐怕要耽搁几个月,等那家伙回来,才能继续游历天下了。不过是真他娘的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怎的戾气还是如此之重,姓周的到底是怎么熬过这一百多年的?”

    年轻女子轻声道:“那么多年都等了,再等等又如何?”

    名为黄弋的年轻女子感慨道:“因为他是周道载啊,武圣周道载啊!”

    赵煜突然轻声道:“背胛有负,足以荷载一洲之负,目光有棱,足以映一世之豪!”

    ——

    玉屏关被誉为大赵天下第一雄关,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对于大赵北齐而言,都是如此。

    也正是因为这道巧夺天工天然屏障,阻滞丝毫不掩饰狼子野心的北齐铁骑南下,得以获得上百年的相安无事,但双方都心知肚明,这场注定会被载入史册的两国交战无法避免,不死不休,除非有哪一方被灭国或者彻底打成对方藩属国,这场波及两国近方圆十万里的大战才能平息。

    对于这场影响注定深远的两国交战,各方势力王朝都更倾向于大赵常氏最终会坐上除两百多年前一朝覆灭国祚崩碎的大仝余氏王朝之外史无前例的尊贵王座。

    甚至有某些眼光深远的山上势力认为大赵的崛起,并非只是竹林剑仙要给自己的子孙后代留下一座乘凉大树。更重要的是大仝余氏王朝的覆灭,虽说一国气运尽归竹林,但亦是杀鸡取卵的赔本买卖,未来如果没有一座足够强盛的王朝崛起作为代替,恐怕那些积攒的盈余,也会在未来的岁月中消磨殆尽。

    只是北海竹林出现一个胆大包天的巨盗林冕,一朝回到中古前的惨淡岁月。

    大赵皇室有苦自知,北齐虽说数百年来都不曾获得‘王朝’后缀,但更多的是因为先入为主的偏见所致。北齐文运不济,但武运之昌隆堪称冠绝一洲。视伦理纲常为狗屎日日沉溺酒色的历代北齐皇帝,并非是那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无道昏君,个个狼子野心到令人发指,并非传言那般是头胡乱撕咬的疯狗,而是一头对大赵富庶沃土垂涎到极致的饿狼。

    这些年北齐国习武之风更甚往昔,毫不避讳地大张旗鼓向外扩张,西北双线全线推进,以战养战,已经接连攻破两国京城,国祚崩断。如今堪称举国皆兵的北齐在经历数年的养精蓄锐,摩拳擦掌,兵强马壮不说,更涌现出一大拨百年难遇的将帅之才,连灭数国非但没有导致外强中干,反而国力尤有抬高。

    就算是死敌大赵也不得不承认,即便从未放下对北齐的戒心,但百余年来境内从来没有爆发可动摇国祚江山的战事,亦如一把双刃剑,利弊皆有之,大赵常氏皇帝的居安思危,终归是不如北齐高氏皇帝的以战养战手段高明。

    大赵向来推崇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京都距离北境就只有两千余里,在更南边还有一座陪都与北边朝廷遥相呼应,震慑包括滇国在内的十余藩属国。

    北齐也是差不多的光景,只是两国一南一北,就造就了如今略显尴尬的格局,北齐攻破玉屏关,后面两千余里几乎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带,而倘若大赵铁了心要将这位恶邻给彻底亡国,踏碎玉屏关之后,仍要深入北齐腹地,才能看到帝都城墙。

    所以北齐朝廷有恃无恐,大赵却传出即将迁都南北朝廷互换的流言蜚语。

    玉屏关双峰遥遥对峙,各自被双方军镇牢牢把控,双峰之间便是一条巨大裂谷,长达六十里,最宽处足有三百余丈,最窄处只有十余丈,崖壁上是被人为开凿出的走马道。

    玉屏关天然隔绝兵法兵书,更不会允许靠出奇招险招制胜的画面出现,唯有死战,就好似一座屠宰场,不吞下七八万条人命,决不罢休。

    这也是大赵北齐没有大动干戈保持数百年的相安无事的掣肘所在。

    故而这座巨大裂谷又被称为‘将军墓’,因为在这里,什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都是狗屎,唯有拿血淋淋的人命才能堆积出胜利的号角。在将这座玉屏关完全掌握在手中之后,才有资格谈接下来的深谋远虑指挥若定。

    当年也正是在这座将军墓,有一柄仙剑悬停在此一甲子之久,为大赵常氏争取喘息时机,彻底站稳脚跟。

    玉屏关之战,会为这场几乎要投入举国兵力大战拉开序幕,同样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无论哪方将玉屏关彻底握在手中,就将掌握战争的主动权,进可攻退可守。玉屏关南北皆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地带,再无险可依无关可守,很难形成有效的阻击。

    大赵二十万浮屠铁甲军倾巢出动,北齐二十二万虎狼骑虎视眈眈,只要能拿下玉屏关,哪怕拼光最后一兵一卒,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之后,都会是以战养战徐徐图之的不谋而合。

    与此同时,两国水师亦在襄江遥遥

    对峙,气氛剑拔弩张,北齐高氏占据居高临下的天时地利,大赵则是凭借漕运昌盛打造出远胜北齐方面的水师舰队,消弭那点被动劣势。

    大赵明月楼、北齐粘杆处,亦各自早早编织出一张囊括军政两界的巨大蛛网,无声处却处处起惊雷,相比之下,黄州的小小波澜,就好似稚童打闹,不值一提。

    ——

    从来觉得自己将会一飞冲天飞黄腾达的萧?有些摸不着头脑,因为他摇身一变,居然成为大赵最大藩属国滇国的一名兵部官员。

    他早已做好用身家性命换一个锦绣前程的准备,却发现事与愿违,在滇国当然可以远离战乱,但又如何让他一展宏图?

    这让他恼火万分却又无可奈何。

    这把椅子,还不如不坐。

    只是后来滇国朝堂骇然发现,这位空降而来的年轻官员,从最开始的浑浑噩噩,突然变得干劲十足。

    ——

    曹太师独子在回京之后,不到一年光景,就坐到礼部侍郎的位置,更在前些天被平调至兵部右侍郎。

    如今的兵部,可不是几年前的兵部,虽说是平调,可如今兵部官员炙手可热的程度远非吏部、户部、礼部、工部、刑部可比拟,都猜测是皇帝陛下对这位年轻人青眼相加,有意提拔,未来很有可能出现一门父子皆太师瞠目结果。

    曹宗有苦自知,作为当朝太师的儿子,能够接触到更多不为人知的内幕。马上打天下之后,马下治天下之前,两国四座朝堂,都会经历一场彻底的洗牌。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总算明白覆巢卵的深意所在,在他将那刀客带回京城之后,这一切就都已注定。

    大势之下,人人身不由己,更谈何独善其身。

    他轻声哀叹!

    从前他向往死当谥文正,现在他追求饮水而曲肱!

    ——

    除大赵天子之外,没有人知晓明月楼这座大赵最大也是最重要的谍报机构大本营到底在何处,是在某座朝廷封禁的山头,还是某座朝廷扶植起来的山上仙家,亦或是哪座不在人间的仙家秘境。

    只是再怎么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都不太敢拿到台面上揣测,甚至背地里都不太敢,因为明月楼修士的神出鬼没手眼通天是以无数条达官显贵的性命彰显出来的,但大都倾向于第三种可能。

    大赵皇帝再怎么精于帝王心术,都不如将明月楼这股关乎帝国根本的庞大谍报组织放在眼前来得安心,故而明月楼大本营,便在那座皇宫下方。

    只是如今这座规模庞大工程浩瀚到令人瞠目结舌的人间仙境已人去楼空,北齐大赵各自撒出一张注定鲜血淋漓的大网,这些谍子死士作为一枚枚钉子稳固整张蛛网,以防被对方轻易撕破。

    如今仍有十余位覆面甲着白龙鱼服的明月楼修士时刻守在一座高阁前,每隔一段时间,便有一道金光飞掠而出,经明月楼修士之手,在一炷香时间内,直达天听。从头到尾,都是针落可闻的寂寥无声。

    只是最近数日内,尤其是在北境剑拔弩张战事一触即发的紧急前提下,那座高阁内却反常地无半点动静传出。

    那位算无遗策的国师大人,似乎有些进退维谷的犹豫不决。

    依旧是教书先生打扮的马宁远思绪万千,手边是一大摞早就应该被送往陛下手中的军情谍报,甚至有些如今应该已经被很好地执行,精确到每一位大赵武将该如何行军布防,哪支精锐铁骑一马当先,哪支铁骑在何处设伏,以及攻占整座玉屏关后,如何打造出一座坚不可摧的军事防线,事无巨细,堪称集历代兵家之大成者。

    只是马宁远在成为大赵秘而不宣的地下国师之后,便有了每日一卦的习惯。

    玉屏关之战,卦象境呈现出云遮雾绕的诡异气象,马宁远便一卦再卦,最终竟发现一个人的影子——消失百年的武圣周道载,顺着这条脉络继续推衍下去,最终得出一个耸人听闻的结论。他手边这一摞对于玉屏关之战的殚精竭虑,很可能会成为一堆废纸。

    这是他成为大赵国师后罕见的犹豫不决。

    他、林冕、大赵皇帝、霍竒四者之间构建出一条条错综复杂因果丝线,事到如今,他都不曾知晓在这些因果丝线之外,又是何等的盘根错节,林冕的谋划之深远,布局之精妙,让他都觉得望尘莫及,感觉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如今他是运筹帷幄的大赵国师,似乎两国亿万百姓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予杀予取,可他终究只是林冕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他身体后仰,抬头望向阁顶,然后闭上双眼,轻轻滚动眼珠,关于他成为替罪羔羊一事,似乎牵扯到一直隐居幕后的法家,决然不是他之前与师弟说过的那样,为大赵卖命后就能彻底揪出幕后黑手洗脱罪名,关键还在于林冕,否则他就是无头苍蝇撞上一百年一千年,都是徒劳无功。

    他睁开双眼,犹豫片刻,开始起草另外一份针对玉屏关的深远布局,好在不是太过费时费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