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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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蕉焱匕 苦尽甘来

    世间万事,从来都很难预料!

    程舵一直藏于袖中不敢明示于人的匕首,名蕉焱。

    关于其根脚,稍有阅历,只要看到上边所篆刻的撰文,心里大概就有了数。

    龙虎山天师府!

    在每一座正统王朝的疆域版图上,在开国之初,都会划出一座钟灵敏秀、山水气运极佳的名山大川,作为一国道教祖庭所在,山名亦为‘龙虎山’。

    在那之后,会由新任钦天监监正亲自开坛焚香祭酒祈福,如果新立王朝福缘深厚,君王是真正口含天宪的九五之尊,被道教祖庭视为正统,就会有一位拥有记录在册身份谍谱的道教天师从真正的龙虎山祖庭下山而来,为新国坐镇一方山水福祉。

    同样,在儒道佛三家为正统的天下,除了龙虎山天师府之外,每一座自诩正统的王朝疆域内,也都会有一座儒家学宫、一座佛教寺庙。

    三者缺一不可!

    大赵北方的北齐国,就是因为少了一座儒家学宫,便被周围列国文人口诛笔伐,讥讽为‘北方蛮子’,在学问礼仪上,北齐也被戏称为不伦不类、难登大雅、尚未开化的蛮夷之地,读书人则成了‘异端’,甚至有性情偏激的某位鸿生大儒著《蛮子》一文,洋洋洒洒数千字,字字诛心,措辞愤慨,文中称北齐文人为‘儒林败类’,北齐高氏皇帝则是‘无知黄口’、‘狗屁君王’,一度骂得北齐文人抬不起头来。

    大赵与北齐互相仇视的根源由来已久,双方势同水火,在大赵平定天下之初,就有意挥师南下黄雀在后,只是因为某个不可抗力的因素让北齐战火刚灭硝烟又起的狼子野心胎死腹中。

    大赵王朝第一代天师,在下山之前,是祖庭天师府符箓派一位中兴之祖的嫡传弟子,善符箓。

    蕉焱当然不是龙虎山天师的手笔,历任天师都专精于符箓一道,对于在一些材质不错的玩意儿上费时费力篆刻符文,说不上不屑于这种‘旁门左道’,可到底还是不会耗费太多心神在这上面。至于蕉焱从何而来,当作压箱底宝贝的程舵门儿清,在几年前的一次夜里打家劫舍中,天上掉馅饼自己仰头张嘴接下的。

    谁能想到,一间四处漏风家徒四壁的破败屋子里,竟住着一位多年前在大赵江湖中掀起腥风血雨的魔教大佬;谁又能想到,那位魔教大佬到晚年竟落得个众叛亲离的凄惨下场,一身武道修为,也如那间屋子四处漏风,堪堪吊命而已,再掀不起半点风浪。那柄蕉焱,正是那位魔教大佬的心头好怀中宝,数次险象环生的捉对厮杀,蕉焱功莫大焉!

    于是蕉焱名正言顺就入了程舵口袋。

    对于那位晚年极其凄惨的魔教大佬,程舵没有像之前那般干净麻利地一刀抹了脖子,而是很贴心地在隆冬时节为老人烧了一回暖炕,只是柴有些多,火有些旺,那位虎死架倒的魔道枭雄就活活被烫死在炕上。

    蕉焱除了比寻常匕首更加锋利坚韧之外,只需要一小口真气作为引子,匕身内,就会飞出一条半丈火蛇,与主人并肩作战,锋刃也如同烧红的烙铁般烫手,在对阵厮杀中,往往能起到意料之外的妙用,六品与六品之上的江湖武夫,当年死在蕉焱下的,不下一手之数。只是每次厮杀过后,蕉焱都需要一旬到半年不等的光景来休养生息,修养时日的长短,与火蛇在厮杀中出力的多少,息息相关。

    至于为何先前让一位空有一身蛮力少年郎摁着头皮打,程舵却沉得住气,始终让蕉焱藏在袖中。不是不用,而是不敢!

    在那位魔教大佬隐退山林之前的一场大战中,品秩哪怕在山下江湖中都算不得绝顶高的蕉焱受到无法挽回的损伤,准确的说,飞出的那条火蛇,变得有些敌我不分,甚至在厮杀过程中,都可能反咬主人一口。与江湖中某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拳法路数相比,过犹不及。在第一次牛刀小试中,对垒之人分毫未伤,山羊胡子程舵却险些死在火蛇口下,若不是阎王爷不收,程舵距离‘又是一条好汉’估摸着也不远了。

    对于程舵这种既无背景又没几两能耐的‘小毛贼’来说,蕉焱可以说是天降横财,夜里都能笑醒的那种,哪里舍得就这么束之高阁或是明珠蒙尘只拿来当作一把杀人见血的小巧匕首?就像是一位家徒四壁的穷苦人,突然有了一笔银子,却不能花,只能搁家里自己看,那还有什么意思?!

    后来还真让山羊胡子琢磨出个粗糙却着实好用的法子来,类似于攻城略地时用以卡垮云梯的飞钩,只是绳索换成了极细且坚韧的钢丝,‘铁爪’便是蕉焱。在火蛇掠

    出之前,将蕉焱激射而出,接下来,就是火蛇与对垒之人的捉对厮杀,而手牵钢丝一头的程舵,便能冷眼旁观坐山观虎斗。

    火蛇胜了,只需要耐着性子等那头畜生折腾得没了力气躲回蕉焱中,就能开始着手清点战利品。倘若火蛇让人给打碎了,自然是风紧扯呼,赶紧跑路!只是从蕉焱到手以来,后者程舵还没遇到过。

    这次最坏的情况,就是跳上马背风紧扯呼!所以程舵才如此虚与委蛇,那番说辞,并不全是假话,只是要在确定蕉焱也没法杀得了浑身透着古怪的少年之后,才会成真。

    在接近马匹之后,程舵耐着性子用眼神示意早就想一刀砍下李莫申头颅的李蒽放人。对于程舵来说,这是少有的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少年紧绷的心弦松开的刹那,才是绝佳的机会!

    眼神凶狠藏不住心思的李蒽果真放了人!

    李莫申两腿一软,却没有兔子撒鹰连滚带爬去抱大腿,而是转身与嘴角泛起冷笑的年轻人对视一眼,认真说道:“模样本来就不算俊俏,再老是一副别人欠你钱的欠揍表情,这样没姑娘喜欢的!”

    程舵与李蒽同时一愣!

    但下一瞬,程舵心中大呼不妙,手腕翻转,一口真气在灌入蕉焱后,如一枝箭矢激射而出,划出一条火红色的流光溢彩,光尾之后,两者之间一条银色丝线悬停半空。

    原先崔流川站立的地方,留下两个坑洞,烟尘弥漫!

    再抓不住一闪而逝的大好机会,那么崔流川这六品武夫,就可以去拿去喂狗了。

    数丈而已,弹指足够。

    一点寒光乍起!

    银色剑弧一闪而逝,清脆的叮当声响起,一只极速旋转着的火红陀螺以更快的速度斜飞出去,然后停滞高空,仍连带着那条银色丝线。

    至于程舵压箱底的火蛇,在尚未积蓄足够的力气、刚刚蹿出一个火焰凝结的头颅时,便被一剑斩断。就好像地痞流氓街头斗殴,正捏着手指撂狠话时,就让人给一黑砖拍昏,委实憋屈得不行!

    剑弧再闪,程舵那条牵引着银色丝线的臂膀,被齐根斩断,血如泉涌!

    再然后,在空中现出真身、宛若历经过千百次锤击的已经成型的蕉焱如断线风筝般飘忽不定,带着如琴弦崩断的银色丝线掉落在地面上。

    快若奔雷的少年,在一剑斩断山羊胡子的右臂之后,一个旋停,再递出一剑,这次是年轻人李蒽的头颅飞起。

    前一刻还气机疯狂涌动的崔流川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脚盗汗,脸色苍白,再无半点凌厉气势!

    让人切掉一条胳膊的程舵,捂着往外喷血水的伤口大声嘶吼,满地打滚,疼的他嘴唇都给咬烂!

    先前宛若向主掌杀伐的天神借来甲胄的崔流川,在此时,那身无形的甲胄,已经随着战局的尘埃落定而尘归尘土归土,一下子就给打回原形。

    现在的崔流川,连握剑的力气都没有,神情恍惚地看着在脚边打滚的山羊胡子,似乎是痴傻了,就这么看着。

    从崔流川手边拿起那把朝思暮想、锻造得中规中矩的三尺长剑后,李莫申心如止水,只是一剑戳在山羊胡子心口。做完这些,脚步早有些虚晃的李莫申,使出吃奶的劲儿把崔流川从血地中往远处拖。拖到一半,李莫申回头大喊道:“搭把手啊,要俩眼珠子出气呐!”

    出现得恰到好处的婢女丁玲见自家少爷脸色不太好看,从快步疾行改为一路小跑,心里打鼓,战战兢兢。

    李莫申冷笑道:“怎么,看了一路戏,到最后,连搭把手收拾一下都不愿意?”

    丁玲泫然欲泣,只是在与李莫申视线交汇后,一个激灵,再没了半点抹泪的心思。

    在把头回杀人还没缓过劲的崔流川安置妥当后,李莫申坐在不远处,向丁玲招了招手。

    丁玲怯生生站在李莫申身前,抿着嘴唇。

    李莫申笑眯眯道:“你是不是觉得少爷很傻很好骗?我猜接下来你会说先前你是去藏那个小崽子,然后在赶回来的时候,这边已经尘埃落定了。对不对?其实你知道那个白衣小崽子是位深藏不露的神仙中人,只要装作不知道,混熟了,兴许以后能抱上一条比李家更粗的大腿,从一个人尽可夫妓娼,成为一名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修行中人,在我这个少爷垂垂老矣时,你还是现在这般模样,或许还能再好看些,也不是不可能是!”

    丁玲捏着衣角,眉眼低垂,一言不发。

    李莫申站起身,轻轻摩挲着鸡窝花魁柔嫩的脸

    颊,轻声道:“人之常情嘛。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好机会,哪个不抓在手里,那才是真傻!我的婢女如果如此呆傻,真是……”

    丁玲稍稍抬起眼帘,李莫申一巴掌摔在丁玲脸上,“贱婢呢!”

    李莫申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有人就是天生的贱种!老贱种生的小贱种,能有天大的福分跟着本少爷,就该烧高香把少爷我当菩萨供起来,哪来的胆子敢奢望更好?”

    说完这些,李莫申把手轻轻盖在丁玲捂着红肿半边脸的手上,温柔道:“疼不疼?”

    丁玲狠狠摇头。

    李莫申笑道:“原来不疼啊,少爷心善,舍不得呢!”

    再一巴掌!

    “疼不疼?”

    丁玲愣在当场,万念俱灰。

    尤觉得不足够,李莫申一脚踹开丁玲之后,走到稍稍回过神的崔流川面前,蹲下身,双肘抵在膝盖上,“人总有第一回嘛。以前我在刑场头回看死囚砍头后,几天不敢睡觉,一合眼就是那颗头颅瞪着眼在我床边的瘆人景象,后来见多了,觉得也就那么回事儿。不过刚才还真是出乎意料,本以为就算我争取到片刻时间,接下来也将会是一场比之前轻松不了多少的拉锯战。毕竟你有剑,那家伙的压箱底宝贝也不赖,而且最后很有可能是在你打死其中一人后,我也得跟着偿命。”

    说着,李莫申视线往蕉焱落地的地方看去,“可是结果就这么出乎意料!”

    第一次杀人的崔流川苦笑一声,“当时我没想那么多,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快,不仅速度要快,出剑要更快,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快!”

    他抬起头,眼神真诚道:“我足够快了!只是明知道我不杀他们,他们反过头来,就会杀我们,以后还会杀更多人,可心里还是难受得很。尤其是在最开始那个时候,我脑海里就只有斩断胳膊、头颅时的景象,很慢,能看见血是怎么一点点喷出来的,能看见他们俩的表情。真的,当时我全身都没力气,剑都握不了。”

    李莫申笑着拍了拍崔流川肩膀,“我知道啊,所以我在他心口补了一剑,死透透的!”

    见少年眼神再次晦暗下去,李莫申干脆坐在地面上,继续道:“为朋友两肋插刀,行走江湖,这样做对不对?”

    少年茫然点头!

    李莫申一拍大腿,“这就对了!你想啊,之前年轻的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的时候,我是不是可能会死?可是到最后,是你一剑杀了他,算不算给我报仇?同样,老家伙先前想给你玩阴的,最后让我一剑戳死了,算不算给你报了仇?给朋友报仇,天经地义嘛!”

    崔流川摇头道:“咱俩还算不上朋友!”

    他娘的这话怎么接?

    崔流川展颜一笑,“我爹以前和我说过,做人,问心无愧就好。心底里没有压着石头,就已经很好了!”

    李莫申笑道:“还不赖嘛,看来是我把你当前的心境想复杂了,杀了人,如果不觉得心里难受,那才奇怪。”

    世间大小事,成在‘问心无愧‘,败也在‘问心无愧’。

    谆儒励精图治、为民请命;义侠行侠仗义、除暴安良;殷商童叟无欺、价格公道。这是问心无愧,无愧于天地!同样的,腐儒乱法、凶侠犯禁、奸商障国,也是问心无愧,无愧权财、野心而已。

    只是这些话,李莫申不会对当下境况的崔流川说,也无需说。

    崔流川看了眼不远处哽咽抽泣的丁玲,“刚才事情的经过,我都看到了,至于那些小心思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不过方才在我与程舵缠斗时,她就躲在不远处的一块山石后边,这是事实。但就像你说的,人之常情,如果搁在几年前,我会躲得更远!”

    李莫申起身拍拍屁股,“看不出来,你崔流川还挺能讲大道理的。”

    他笑眯眯道:“吃过苦头得来的富贵,才最珍惜不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