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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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小走狗 蛇鼠一窝

    主仆二人,在夜色中上了山!

    两人不紧不慢,好似负笈游学的书生书童,纵情山水之间别无他想。只是徐邱柏那双桃花眼,实在好看得过分了些,比之前在山洞中避雨时,更好看了,好似一位流落民间的公主,在洗去一身污垢后,贵气总是藏不住的!

    此刻这座小山,在祖洲,就像是青楼勾栏中一位风情万种的花魁在众目睽睽之下褪去衣衫,春光乍泄,怎能不吸引眼球?可主仆二人,丝毫没有遮掩身份的意思,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从山脚信步走到山腰的破庙。在这个过程中,山中各处激荡起一阵阵色彩各异的流光溢彩,化作流萤散往祖洲各处仙家福地。

    桃花眼徐邱柏站在破庙门前,大声喊道:“林老道,酒葫芦里还有酒吗?没了的话,正好我这里有上好的童子酒,管够!”

    一个干瘦的身影从破庙里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壮如铁塔的少女。老道摇头笑道:“童子酒味儿太冲,喝了火大。”

    徐邱柏笑道:“林老头,刚才我上山,可是帮你坑了不少钱,这点面子都不给?”

    方才那些飞往四面八方的流萤,是各方仙家宗门府邸用来传讯的神仙手段,而且事发突然,只能用最烧钱最便捷的方式将或许能决定一洲未来走向的消息递出去。

    老道理直气壮道:“又没进我腰包!”

    徐邱柏无奈道:“老头,活生生俩大活人,远道而来,你就忍心让我俩在门口杵着,连口热茶都不给?”

    老道一本正经道:“家只女眷,多有不便!”

    徐邱柏桃花眼落在身材高大的林雪烟身上,脸色古怪道:“老头,我有那么饥不择食么!”

    一旁口不能言的少年便偷偷笑了起来!

    林雪烟一言不发,只是站在老道身后。面前的年轻人,虽说嘴上不饶人,但眼神深处并无厌恶。只是徐邱柏身份特殊敏感,在这个多事之秋,再加上山中耳目众多,闭口不言,是最好的选择!

    老道认真点了点头,“一两百岁的人了都,还是只童子鸡,万一有啥特殊爱好呢?放你进了门,我徒弟遭殃咋办?”

    徐邱柏正色道:“林老头的徒弟,当然能算我徐邱柏的朋友,我的朋友,不会遭殃!”

    徐邱柏这句没头没尾却霸气十足的言语,不止是说与老道听!

    一只泛舟云海的葫芦上,有两道身影相对而坐,周围云海涛涛。徐邱柏那双桃花眼与之前在破庙前的神采奕奕相比,变得深邃了些,他轻声问道:“老头,你会死吗?”

    老道仍旧是那副邋遢模样,此时的他,却如同一位供奉在神庙中的神像,正襟危坐,轻轻扯动嘴角,“当然会,而且是十死无生的死局,破无可破!”

    一瞬间,这位竹林中福缘深厚的天之骄子泪眼婆娑,“世道人心,千年万载,又怎是一人朝夕之力就能改得过来?”

    老道喟叹一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前半句,春生秋荣的大道至理,不好说。可后半句,却在某些‘君子’‘圣人’‘佛陀’的断章取义下,成了名副其实字面上最浅薄粗糙的意思!”

    老道林冕想喝口酒,却发现酒葫芦在屁股底下,只得作罢,嗓音轻柔道:“我只想和这世道,好好说一说我的道理,道理不大,真的不大!”

    徐邱柏眉眼低垂,“可总有人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是?”

    老道正色道,“听与不听,是他们的事;说与不说,是我的事!若是我自己的道理,都不敢说与旁人听,那么我的道理,就只是我一个人的道理,一个人的道理,再大,也是小道理。”

    原本清风阵阵的云海之上,骤然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雨幕倒挂天地之间,大雨过后,天地万物被洗得干干净净,像一只反复擦拭的白瓷碗,澄澈透亮。

    “人心就像吃饭的碗,即便是洗干净了,下次仍是这般。”若有所思的徐邱柏轻声道。

    老道咧嘴一笑,“明知道这次洗刷干净碗筷后,最多几个时辰后,又会重蹈覆辙,可总不能不洗吧,那样日子也忒寒碜了,总有一天会过不下去的。”

    ——

    在老道和桃花眼徐邱柏消失在这片天地之后,陆吕对林雪烟腼腆一笑,只是静静站在那里。

    似乎是修了闭口禅的女孩,也不说话,只是端详着面前带着几分怯懦的少年,与口无遮拦的桃花眼相比,面前这个少年,似乎更顺眼一些,沉重的心情都轻松了不少。

    在徐邱柏与陆吕‘原形毕露’之后,两人给人的感觉,虽然没有本质上的变化,可就像是皓月与萤火,总归是有所不同的。

    这世上,总有些人,一眼看去,就会觉得心旷神怡,譬如面前的少年。与境界高低、容貌丑俊、家世好坏,都没有关系,和男女情爱一样,都很不讲道理!

    察觉到林雪烟的目光,不能言语的少年立刻手足无措局促起来,两只食指勾在一起,似乎在进行一场‘自斗’。

    林雪烟下意识地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似乎有夜止小儿啼哭的妙用。

    天空似乎下起了小雨,星星点点,之后便是淅淅沥沥!

    林雪烟抬头望向星河璀璨的天幕,觉得奇怪,破庙所在这方小天地,已经自成一方天地,除了没有充沛的山水气运、深厚福缘以及格局略小之外,与各大仙家宗门的洞天福地一般无二,老道林冕便是坐镇这方天地的圣人,能做到真正的言出法随,而不是暂借一方洞天福地的山水气运高坐神台。不过可惜的是,只有方圆

    百里,至少暂时是如此,与洞天福地相比,倒更像是一件大得出奇的灵台方寸物。雨雪霜晴,都是老道林冕说了算,只是这突如其来的小雨,有些没有道理可言。

    林雪烟见少年没有动作,侧身道:“老头子不知道发什么疯,可能是见着故人,正流着鼻涕抹泪呢,要不先进屋坐会儿?让客人淋雨,可不是待客之道。”

    在林雪烟撤去目光后,少年神色自然了不少,他笑着摇头,同时张开嘴指了指自己,示意自己不能说话,便不再有动作。

    原来是个失声人!

    林雪烟心里有些惋惜。

    少年陆吕头顶好似有一把无形的伞,雨水四溅开来,少年脚下,有一片圆形的土地,滴水不染。

    林雪烟立在雨幕中,任由雨水打湿头发、衣衫,铁塔般的身躯在雨中,好似矗立千年的浮屠塔!

    林雪烟能淋这场雨,因为她本就是局中人,就像是某些大江大河中的捞尸人,下河捞尸的时候还会怕沾染了晦气?而少年就像富庶人家的公子少爷,下河捞尸,可能会做,但要看捞的是什么人。

    因果这东西,很难缠!

    对于这位年少时喜欢逗弄自己的老人,陆吕打心里还是尊敬的,所以才会对眼前的少女爱屋及乌报以最大的善意。只是不知道,这位命数已随着国祚江山而亡的亡国公主,以面目全非以及冠绝一洲的福缘为代价苟活至今,会不会活得很辛苦,有没有比他更辛苦?肯定会的吧!

    但同样,对于林冕如今的做法,陆吕与徐邱柏一样,理解却不认同!

    一人是飞蛾扑火,十人、百人同样如此!

    就像是某些很不讲理的规矩,根深蒂固的思想,尤其是涉及到某些人的大道根本,对于一洲大部分山上势力来说,有些类似市井的‘断人财路,杀人父母’的说法,况且老道林冕怀里还揣着一份令人眼红准备打水漂的殷实家底。

    如今的老道,不说举世皆敌,可出门随便碰上几个仇人,还是很平常的!

    雨越下越大,与之前的细雨无声相比,显得尤其声势浩大,抬头望去,却仍是朗朗晴空!

    破庙前大眼瞪小眼的两人,最终还是林雪烟最先忍不住发声,“你家少爷是老头子失散多年的儿子?犯得上哭成这德行?”

    陆吕腼腆一笑,摇摇头。

    瓢泼大雨骤然停歇,在老道与徐邱柏消失的地方,出现两道身影。看不出心情变化的徐邱柏对陆吕招招手,“小吕,下山!”

    陆吕刚要抬脚,又急忙转对林雪烟以及提着酒葫芦喝酒的老道抱拳躬身致礼后,与桃花眼徐邱柏渐行渐远。

    直到两人消失在山路尽头,老道才把酒葫芦才意犹未尽地放下酒葫芦,畅所欲言,没酒怎么行?

    ——

    下山路上,徐邱柏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愈发阴沉起来,步伐愈发急促起来,走到最后,少年陆吕需要小跑才能勉强跟上心情糟糕的少爷。

    徐邱柏蓦然停步,在原地如同泼妇般骂起街来,“你娘的林冕,想死自己找棵歪脖子树,套上麻绳,两腿一蹬就成。你大爷的林冕牛气,啊?找死还要死出花样来,非要落个身死道消神魂俱灭连来生都是奢望才甘心?我呸!”

    徐邱柏向前一指,仿佛面前就是那个爱吃酒的老道士,声色俱厉道:“你林冕死了,别指望我给你收尸,想都别想!”

    破庙前的老道,咂嘴道:“我有徒弟!”

    徐邱柏仰天长叹,“心情不好,想杀人。”

    隐匿在各处的隐晦气息瞬间紊乱起来。

    须臾之间,不论是与北海竹林有香火情的正统仙家宗门亦或是魔道邪宗的谍子探报十余人,皆死于非命,都让人捏碎了魂魄。

    做完这些的徐邱柏心情似乎依旧不那么轻松,就像压着一块石头,只是挪开了一点点,他对陆吕说道:“小吕,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脊梁’么?”

    陆吕轻轻点头,没有像之前那样如临大敌的惶恐神色。

    先前在见过那位不怎么出彩甚至略显平庸的少年后,徐邱柏事不关己置身事外似乎只是突然想起林冕曾经说过的一句字眼很的‘脊梁’言论时,知道徐邱柏脾气秉性的陆吕才会深感惶恐,生怕小时候当惯了老道手底下‘走狗’的徐邱柏,会想要去做那脊梁。可事到如今,陆吕没来由地觉得放心。是因为少爷在破庙门前说林雪烟是他的朋友还是在老道阻拦他进入破庙而他坦然接受之后?

    杀过人后的徐邱柏显然是清醒了不少,他说道:“老头是要做这一洲的脊梁!”

    陆吕深以为然,这件事,在更早的时候林冕尚未离开北海竹林时,他就知道!有些人有些事,一想起来,就会由衷地感到佩服,心驰神往!

    所以那个时候,走狗屁股后边,还有一只小走狗!

    那个时候,在北海竹林那片祖洲胜景竹海前,甩着鼻涕虫的徐邱柏,双手叉腰,歪歪扭扭站在一块滚圆的石头上,小小的身体跟着石头摇摇晃晃,‘居高临下’对眼前唇红齿白却口不能言的孩子说道:“小吕,咱虽然是林老头的走狗,可你想想,天底下想当林老头走狗的人 ……哎呦。”

    孩提徐邱柏与有荣焉转身,只是脚下打滑,摔了个狗啃泥,他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小指头指着浪涛阵阵的翠绿竹海,若无其事道:“那可是比咱们竹林的竹子都多。”

    唇红齿白的孩子似懂非懂点点头,却发现矮了他一截眼睛生得好看的孩子小嘴一瘪,嚎啕大哭起来。他手忙脚乱地把少爷搂

    在怀里,张张嘴,忍着没有说出一个字,无声安抚起来。只是孩子一哭起来就没个够,一直从青天白日哭到了日薄西山,哭到最后,孩子实在是哭得没有力气,只得委屈道:“小吕,我饿了。”

    小哑巴陆吕笑着摸了摸哭没了泪水的徐邱柏的脑袋,拉着这位同龄人的手,慢慢向回走去,身后翠绿的竹海染上了一层金黄色,夕阳余辉拉长了两个小小的身影。

    “小吕,你说林老头要是知道我今天哭鼻子了,会不会不带我玩?”

    唇红齿白的孩子无声笑笑。

    ——

    酣睡在榻的洪固猛然惊醒坐起身!

    白衣小童坐在窗棂上,晃着双脚,见洪固醒了之后,跳下窗台,笑道:“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白日里很是威风的提刀汉子,咽了咽口水,冷汗已经满身都是,眼神余光瞥向枕头,底下有一把刀,只是他动弹不得,半根手指都挪不动,就像是鬼压床。

    古怪的白衣小童迈着小碎步,走到汉子身前,仰着小脑袋,笑嘻嘻道:“是不是想不想说话?然后扯着嗓门问我是谁?”

    白衣小童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在床榻上笑得滚来滚去!

    汉子仍是那个坐起身的姿势,只不过是在地面上,眼神中尽是惊恐。

    笑得没了意思的白衣小童,趴在床前,双臂垫在下巴下边,晃着双腿,小脸上仍是满满的笑意,就像是顽劣的孩子王抢了同龄人的小玩具,“我就不让你说话,急死你!”

    白衣小童用手指在汉子额头点了一下,凑到鼻子前,顿时满脸嫌弃,在褥子上抹干净后,怒其不争道:“你可是山大王欸,很厉害的山大王欸!恁大个山大王,胆子怎这小。”

    白衣小童伸出一只手,两指虚捻,笑容灿烂道:“只有这么大点儿,还没绿豆大。”

    洪固面皮抖动,脸憋得涨红,只是嘴像是让人给上了锁。

    白衣小童跳下床榻,尽力站直身子,也不过与坐在地面上的洪固等高,他偏过脑袋,手指轻轻敲击脑壳,“其实本来咱们应该能相安无事的,就是你的手下不懂事儿,太不懂事了。”

    洪固神色平静了不少,从最开始的惊慌失措,到现在,脑子到底不是一团浆糊了。原本以为这位深藏不露小孩子模样的神仙中人是因为那个‘再二’,如今白衣小童说得如此简单直接,那么肯定是有其他人,是那对走投无路的师徒,还是有跟随自己多年的同乡好友有人阳奉阴违,暗帝里背着自己做了某些下作勾当?

    白衣小童用指头狠狠敲击汉子额头:“你瞅瞅你,让官府的人耍也就罢了,毕竟他们玩的就是借刀杀人置身事外,可是让几个脑子不好使的猪猡耍,真是猪脑子都不如!”

    官匪一窝!

    ‘一炷香’下铁铸大鼎里的行人商贾为保平安留下的买路钱,洪固这帮人最多拿到其中的一成乃至更少,其余的,则是进了那帮地方父母官口袋里,至于那些明面上爱民如子、为民请愿的官老爷具体是怎么个分法,也不是她能过问的。加上最近路过飞狐峪的行人商贾实在是太少,少到看似风光天高皇帝远的洪固一帮马匪,日子竟到了难以为继的尴尬地步,所以才有了之前向崔流川一行人再讨要买路钱的小小风波。

    白衣小童狠狠在床榻上摁了两下,骂道:“到底是猪脑子,流的汗也有猪猡味儿,让我以后怎么吃猪肉?”

    与官府暗中勾结,实在是洪固的无奈之举,飞狐峪无险可守,若是官府铁了心要封山剿匪,那么他们连牢狱之灾都是奢望。扶植他洪固,只是因为那些掌权者觉得他很听话,从不僭越,若是不听话了,最多费些笔墨,向州府上级讨要一封剿匪的诰令罢了,简单得很。而且在那之后,飞狐峪又会再出现一窝新的马匪流寇。

    从头到尾半个字都没吐出的汉子洪固,在听到白衣小童‘道破天机’后,出乎意料的,没有更加惶恐难安。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而且在整个过程中,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摆明了面前这位白衣小童不会给他辩解的机会,是死是生,是早有定数的。

    庙堂与江湖,本就有着千丝万缕藕断丝连的联系,这一点,放眼整个大赵王朝、祖洲乃至整座天下,都不在少数,类似于官匪勾结的腌臜勾当,更是数不胜数,只是有格局大小之分。天下何其大,人心却是相似得很!

    白衣小童一拍脑门,“坏了,出来太久,丁玲姐姐该担心了。”

    汉子突然觉得有一把钥匙开了喉咙上的锁,而且身体好像不再像之前那样似乎是浸在河底的淤泥里动弹不得。

    古怪的白衣小童是一副笑吟吟的可爱模样,然后,那张可爱的小脸开始扭曲,瞬间如一只裂纹密布的瓷器沟壑纵横,嘴角开裂,以一种极其夸张的姿势,一口咬掉了汉子的头颅。

    一张嘴几乎占去大半脸颊的小脑袋轻轻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一颗头颅便沿着蜿蜒雪白鳞片的蛇颈顺流而下。

    洪固脖子上那道碗口大小的疤,瞬间血如泉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