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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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金丝穗 学塾书童

    汉子牛二和悍妇罗氏嘴皮子上的能耐,崔流川算是见识到了,真不吹的!

    以黄泥屋为中心,向四外散开,不管是大门大户,还是小门小院,家长里短、鸡毛蒜皮,都如数家珍。

    有时候,兴致正浓的夫妻二人,还会拌嘴,一户人家,都能出现迥然不同的两种说法。汉子说正值饥荒时某家妇人生了个儿子,时间对得上,可饥荒过后,孩子就没了,对外说是没挺过去,肯定是见养不活给扔了,悍妇则连忙反驳,哪里是个儿子,分明就是个女娃,那家婆婆做梦都盼孙子,可儿媳肚子不争气,一连几胎都是女娃,急得老太太满口生疮,如果真生了儿子,就是把婆婆饿死,也舍不得把宝贝孙子扔了,一看又是个女娃,老太太气不过,一瓢开水烫死了。

    说完悍妇还得意洋洋的看了汉子一眼,眼神分明在说老娘肚子争气吧,给你生了儿子不说,还是个将来肯定有出息的读书种子。

    崔流川眼神暗淡,听到那个让奶奶一瓢开水烫死的女娃,就觉得心里不得劲儿。

    林雪烟面前则是摊开一张纸,笔走龙蛇,把那年年纪符合或丢弃或夭折男娃的人家一一记下,虽然有些匆忙,可字仍是一丝不苟,让人觉得心情舒畅,好似有了所谓书法最重的“精气神”。

    可是最终经过勾勾抹抹,纸上所记的人家,九成以上,都划上了两条横线。因为汉子悍妇说的那些人家,有全家都给饿死的,有去外地投奔亲戚的,基本再难找到。最终纸上留下的,也不过是堪堪十几户尚且在清水县城扎根的人家。

    做完这些,暮色已近!

    落日余晖斜打进黄泥屋中,映照在几人侧脸上,温暖异常。

    汉子和悍妇说得口干舌燥,捧着水壶仰头大灌,尤其是悍妇,觉得心里爽快到不行,以后若是有这既能家长里短,又有银子赚的好买卖,哪怕是少收钱,也是可以的,而赚了两块碎银子的汉子,眼神却死死粘在那块碎银子上。

    崔流川也知道他们这回真没藏着掖着,而且即便是两人的说法相互印证,也不能在一根绳上吊死,接下来,他们仍旧会继续走访,时间不会短,不仅是耗时耗力,更耗钱。崔流川有些后悔将那些银票一股脑都给李莫申,如今身上剩下的银子,基本就是从破庙出来时带的那点儿可怜的家底了。

    不单单是书到用时方恨少,钱也是。

    崔流川把原先许诺的那块碎银子,与之前一般无二,扔给汉子,收起林雪烟递过来的那张勾勾画画的纸,整整齐齐叠好,藏入袖中。

    汉子又见进账一块碎银子,心中的喜悦难以言表,有这三块碎银子,就能喝酒吃肉。悍妇则满眼憧憬,脂粉铺子里心仪了许久的胭脂,终于能买了。

    端坐足有一个多时辰的师姐弟两人起身告辞,准备返回客栈。

    悍妇看着这两位散财童子,心情大好,破天荒客气起来,问道:“要不你俩留下来吃过晚饭,再走?”

    汉子也应和着,不过心里打定主意,要是他们留下来,平时吃什么,今晚还吃什么。

    崔流川自然是婉言拒绝的,和这对拿银子给暂时改了性子的夫妻再次道别后,两人便向屋外走去。

    刚走到院子里,崔流川便看到一位背负小书箱,一身书童打扮的孩子正站在院子外,孩子双手轻托着小书箱,放松一路走回家有些酸痛的肩膀,一身书童布衣,干干净净,孩子眼神澄澈如溪流。

    此时孩子站在门口,看着那堆柴,有些懵!

    悍妇则是完全换了一副嘴脸,眼神温柔,踩着小碎步,走到孩子跟前,笑容可掬道:“铁儿回来了!”

    孩子轻轻点头,然后看向那对让林雪烟一脚踢的粉碎门面,小声问道:“娘,咱家门哪去了?”

    悍妇从孩子手中接过小书箱,拎在手中,大大咧咧道:“铁儿,那破门你又不是不清楚,瞅着心慌,哪天万一倒了砸着人怎么办?拆了!”

    说完,悍妇就意识到要坏事儿,先前讹人钱的时候,她可是说这破门是公公留下的门面余荫,然后悻悻然闭了嘴。

    这种没皮没脸的狗屁倒灶,悍妇觉得自己和汉子

    没出息,做便做了,可是心底里,是不想让孩子知道他们这般丑态。

    眼见正准备出门的两人并没有神色变化,汉子也就安心了不少,向着孩子轻轻招手,孩子便正步向汉子走来,不过在距离汉子尚有约摸三尺的时候,便停步不动作。

    对此,汉子也不意外,笑呵呵道:“这是我儿子,牛磨铁,在学塾当书童,别看是书童,先生可说了,我家磨铁,将来是能当官的!”

    汉子满脸得意!看看,我牛二大字不识一个,儿子不孬,将来考取功名,当了官,说不定,还能见到皇帝老爷呢!

    孩子看着崔流川和林雪烟,报以微笑,然后躬身作揖,也不说话,澄澈的双眸,却没有丝毫波澜惊起。然后孩子便转身跑向屋里。

    汉子小声嘟囔了一句“小王八蛋”,然后歉意笑道:“孩子认生!”

    这位名叫牛磨铁的学塾书童,好像和他这痞子爹有些不对付,仅是先前简简单单的表现,便能看得出来,与悍妇相比较,他这当爹的,实在和儿子有些生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其实这也无可厚非,尤其是碰上这么个没用的爹,逞凶斗狠拿手,养家糊口就傻眼没出息,再加上孩子如今正是该以自己的父亲为傲的年龄,算是很平常。

    然而崔流川的猜测,与事实大相径庭。

    归根结底,其实错都在这汉子牛二,在孩子四五岁时,照例,送进学塾读书。汉子原先以为只是走个过场,毕竟自己和媳妇儿啥德行,他自己门儿清,生下的崽子,能是块好料?

    可是出乎汉子意料之外,俩耗子生下的小崽子,真是块读书的料,还是块好料,就是以刻板著称的学塾郑先生,都赞不绝口,短短几天,便敢用‘敏而好学’四字盖棺定论。

    只是汉子牛二不这么想,按照他原先的想法,应该是在孩子七八岁的时候,就送到哪家铺子里当学徒工,最好是酒楼,不仅管饭,每天还能带些剩饭剩菜回来,夫妻俩连灶都不用开,就让儿子伺候。

    于是眼窝子浅的汉子便开始耍无赖,死活不肯掏出那份本就少得可怜的束脩,为的就是让学塾先生知难而退。可是没想到,生活本就算得上清苦的学塾郑先生,几次登门,最终表示可以自掏腰包请牛磨铁做他的书童,不多,每月三十个铜钱,汉子这才松口。

    也就是那时候,早慧的孩子心里便对汉子有了芥蒂,始终都是不冷不热,后来回过味儿来的汉子,在经历过几次热脸贴冷屁股后,觉得也就这样儿了。

    老子是他爹,就算以后当官了,老子还是他爹,他能不孝顺,敢不孝顺?

    崔流川又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嘴,“你们认不认识一个叫崔大志的?他以前应该住在磨盘村!”

    说完,崔流川还自嘲地笑了笑,只是恰好想到,老爹说过他的籍贯在清水县城外不远处的一个名叫磨盘村的小村子里。

    问完话,崔流川正要走,却发现汉子神色不太对。

    崔流川猛地追问道:“大叔你认识崔大志?”

    汉子咽了口口水,嗓音不自然道:“我老娘是磨盘村本地人,崔大志算是我的远方亲戚,不过你问他干什么?那次蝗灾,他运气差,正好在外边,让蝗虫吃得一干二净。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好些天晚上都做噩梦,全身是血,皮肉都烂了,肠子都耷拉到地上,眼珠子挂在脸上。那模样,肯定是死不瞑目,怨气重,成了厉鬼,一个劲地说他死的冤,后来还是烧纸送神,这才安生下来。”

    崔流川水波不惊的心境湖面,此时大浪翻涌。

    林雪烟眉头蹙起,嗓音低沉问道:“磨盘村叫崔大志的有几个?”

    汉子理所当然道:“就一个!”

    汉子觉得后背冷嗖嗖的,便打趣道:“说起来他也是个苦命人,身子骨差,瘦打小就是个病痨子,家里又穷,一脸短命相,哪家闺女愿意跟着他?后来好容易家里才给他说上房媳妇,这不,还没等到成亲,人就没了。”

    林雪烟和崔流川同时闭口,对此再不多提一字。

    见两人头也不回地离开,身影消失在逼仄的小巷后,汉子突然破口大骂:“妈的提

    那死东西干啥,老子今天又睡不好觉了,晦气!”

    汉子吐出两口唾沫,似要把晦气全吐出去,然后心大的汉子就觉得万事皆休,一想起今天的大买卖,原先让他那位倒霉的远方亲戚带来的一点心烦,便烟消云散。他用商量的语气对身边的悍妇问道:“媳妇儿,听说城里来了个说书的,要不今儿晚上,我带着铁儿去见见世面?”

    突然,汉子神色紧张起来,原来是堂屋中,有一抹亮光。

    汉子小声嘀咕道:“败家玩意,灯油不要钱啊!”

    可最终,汉子也只是发发牢骚。

    名叫牛磨铁的孩子,此时,正一手端油灯,一手摊开郑先生暂借于他的儒家经典,认真小声诵读。

    ——

    出了逼仄窄小的巷子,崔流川依旧一言不发,忧心忡忡。

    看出少年心思的林雪烟轻声道:“你老爹是人!”

    崔流川没来由觉得很安心。

    林雪烟继续道:“就算是三人成虎,怎么也得凑够三个牛二,才能信吧?”

    崔流川想了想,确实是这样儿,市井坊间的言语,尤其是牛二这种吹牛不打草稿的泼皮无赖,即便说的全是掏心窝子的真话,言语里有两三成水分,也不高。

    今天可不是先前设想的那般无头苍蝇,其实已经不能算是出师未捷,甚至还可以说略有小赚。

    心情还算不错的崔流川,和林雪烟一同走街过巷,向至福客栈走去。

    ——

    至福客栈,说书先生房中!

    说书先生面前的桌上,摆放着小二端上来的一碗白粥以及一碟咸菜。

    对面,是位头戴斗笠腰悬金丝穗缠绕刀柄的中年人。

    说书先生端起粥碗,拿起筷子,便自顾自吃了起来。

    中年人把摘下斗笠,挂在背后,露出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庞,只是左眼眼角有一条极其醒目的伤疤,缠绕金丝穗的狭刀横放在双腿上。

    相对于说书先生的气定神闲,中年人显然有些不耐烦,甚至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

    只是说书先生,仍是那般,一口一口喝粥,不时还从碟子里夹起一根咸菜送进嘴里,嘎嘣脆。

    中年人一忍再忍,终于是忍无可忍,啪地一巴掌拍在桌面上,一手握刀,怒气冲冲道:“马宁远,老子冒着被逐出师门的风险见你,都半天了,屁都不放一个,当老子好玩儿啊,告诉你,要是事情败露,老子先一刀砍了你,再自杀!”

    说书先生放下碗筷,叹了口气,一本正经道:“说的好像咱俩是苦命鸳鸯似的。”

    接着,说书先生又不紧不慢道:“急有什么用?反正大赵那边已经谈拢了。正好,时候差不多了,我该去说书了,不然连客栈都住不起。”

    说书先生站起身,抖抖衣衫,问道:“要不要一起?不过先说好,只能在暗中,不能让人给瞧见了,平头百姓都不行。”

    中年人白眼道:“不去!瞅你混成这德行,嫌丢人,揪心!”

    说书先生也不恼,叮嘱道:“那你就老老实实在客栈待着,别瞎晃悠!”

    男人不耐烦地摆摆手,“知道了!”

    说书先生仍觉得不放心,认真道:“近来水华剑府和万寿山都有小一辈弟子在清水县城,尽量不要招惹,不然麻烦不小。”

    中年人讶异道:“呦呵,水浅王八多啊,啥时候清水县城也成风水宝地了?”

    然后中年人竖起拇指,指向自己,说道:“我办事儿,你放心!”

    说书先生一拍额头,重重喟叹一声。

    你霍竒什么时候让人省心过?哪回不是鸡飞狗跳满城风雨?平白遭受无妄之灾的山上山下人,又有多少?怕是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