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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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马师叔 重如山岳

    骑驴老太的十只鸡,不用多大一会儿,就上菜齐全,摆在桌子上,满满当当。

    得了好大一笔赏钱的小二,也不去别处招呼客人,就守在老太桌前,帮着撕肉斟酒,一口一个太奶吆喝着,脸上笑得都起褶子。甚至于老太身上那股子味道,小二都觉得比姑娘们的胭脂水粉还好闻。

    穿花棉袄的小脚老太,牙口不怎么好,尤其是那道油炸筋鸡,死啃死咬也扯不下两口肉,急得老太最后两只小脚卡在椅子腿里,拿着鸡拽着死命啃,垂涎三尺,让无意瞥了一眼的崔流川,终于没了继续吃下去的心情。

    小二陪着笑脸,生怕伺候不好自家太奶,万一一个不高兴,再把赏钱要回去,那不是竹篮打水?于是伺候得愈发卖力。

    崔流川一行人,在都没了胃口之后,就一同上二楼,各自回到房间中休息。

    矍铄老人与李莫申一间,崔流川与林雪烟,则各自一间。倒不是崔流川是个貔貅,舍不得多开一间屋子的银子,而是矍铄老人如此要求,否则就算多开一间,也是浪费银子。老人这位贴身扈从,是名副其实的贴身,就连睡觉拉屎,也要守在身旁。

    崔流川在林雪烟门前徘徊踌躇,对于林雪烟之前的言语,心里总感觉有些怪,到底怪在哪里,又说不明白。反正打小脚老太进门后,林雪烟和矍铄老人就有些不对劲儿,就好像是山间猛虎,狭路相逢一头熊瞎子,不至于掉头就跑,可多少都会提防,更何况,身边还带着只刚满月的小虎崽儿。

    难道那小脚老太,也是个深藏不露的?还是说,那小脚老太,是只游戏人间的山野精魅,还有那锭银子……

    其实,少年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

    在崔流川还没下定决心,到底该不该敲门的时候,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林雪烟站在门前,“进来!”

    崔流川哦了一声,便迈过门槛,然后从里边把门关上!

    ——

    说书先生说完书后,已近亥时,有心思的早已搂着姑娘吹灯,没心思或囊中羞涩的都趁着夜色走了出来,其中不乏对说书先生的抱怨,毕竟揭伤疤的行径委实算不上多讨人喜欢。

    身穿乌金云绣衫的少女和带着墨绿色帷帽身背阔剑的少年也随着人流离开鸡窝,不大一会便到了县城最奢华的客栈。还没进门,叫做顾意马的少女抽了抽鼻子,小手在鼻子前左右扇动,“一股骚皮子味,还是头老骚皮子,比鸡窝里的鸡味儿还重,难闻死啦!”

    少年停滞了片刻,将手伸进帷帽里,似乎在摸下巴思考,“头回下山就能碰上成了气候的黄皮子精,啧啧,意马,咱们要不去瞧瞧?”

    对于自家师妹比狗鼻子还灵的小鼻子,少年是万分相信的。

    少女双眼顿时弯成了月牙,腰肢一扭,小肩膀撞了撞少年,阴阳怪气道:“心猿,原来你喜欢骚皮子啊,这头皮子够.骚够老,蛮符合你的口味儿,别的不敢说,你这绿帽子绝对能摘喽,下辈子都戴不上去。”

    少年顿时怒了,大声呵斥道:“顾意马……”

    话音还没落,少女就一溜小跑,蹦蹦跳跳进了客栈。

    少年揉了揉脑袋,叹了口气,跟着进了客栈。

    ——

    青衫麻鞋的说书先生,在散场之后,离开鸡窝,走在四下无人的街道上,虽然今日说书时的气氛,显得有些古怪,而且也没有最开始的时候热闹,可到底,心情还是不错的。

    说书先生步伐沉稳,不急不躁,每一步的距离,就像是墨家机关木人,不差分毫。

    远远看去,这位青衫麻鞋的说书先生,言谈举止,就像是一位饱读诗书的夫子先生。可正经读书人,不论是否有真才实学,对于抛头露面靠嘴皮子嘴吃饭的说书先生,大概是不屑的。

    饿死不受嗟来之食,这应该是圣人之训,说书先生,在那些死板刻薄的儒士眼里,其实和沿街行乞,没太大区别,至少没本质上的区别。

    说书先生散场之后,会坐在那把说书过程中,都空闲下来的椅子上,喝完一盏茶之后,便自行离开,即便是鸡窝老鸨如何挽留,哪怕只是随便收拾出一间屋子,睡一觉,都会婉言谢绝,这点,又像是读书人的做派。

    当然,也有不少青楼姑娘,对这位温文

    尔雅的说书先生心生倾慕,哪怕是不收钱,也不会觉得亏本。可是任那些姑娘们如何抛媚眼、春光乍泄,这位刻板的说书先生,都不为所动。

    此时,若是在说书先生鞋底蘸上墨汁,就能发现,说书先生从街头走到街尾,路线笔直。

    说书先生目不斜视,在路过一个街角时,停下脚步站定。

    背风的街角处,蹲着一位眼神干净的少年,双眸望着夜空,就像离家的游子凝望明月思乡,吐诉对高堂的思念,可今夜天黑得有些过分,并没有月亮,也无星辰。

    少年下意识回头,虽然是一副可怜兮兮的凄惨模样,可那双眼眸,就像是璀璨星空,银河倒挂。

    他忙起身,略显拘谨,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摸着脑袋腼腆地笑了笑。

    说书先生心意微动,笑容和煦问道:“水华剑府齐府君座下弟子?”

    少年愣了愣,双眸仔细端详着说书先生,仔细回忆自己以前在府中见过的长辈中,有没有这位先生,可想破脑瓜,记忆里,都没有这位先生的影子,他伸出手,指着自己的脸,试探性地问道:“先生认识我?”

    说书先生缓缓摇头,笑道:“不认识,不过我认识齐府君,还有你身后这把剑。在多年前,齐府君下山游历的时候,也是这样,背着这把镇岳剑。”

    说到这里,这位眼神伸深处,一直神色古井不波的说书先生,竟有些缅怀。

    走过一座天下的山山水水,有些人,不管多少年,都忘不了啊!

    只是说书先生心底里,多少有些疑惑,水华剑府七剑之一的镇岳,一直以来,都是齐知秋佩剑,宝贝得很,如今,怎么会出现在一位少年手中?

    难道说齐知秋苦觅多年的关门弟子,就是眼前这位少年?这位福缘之深厚,剑道天赋之高,让齐知秋,都甘心把最宝贝的镇岳剑,拱手相让?

    少年抱拳行礼,轻声问道:“敢问先生……”

    说书先生笑着回答道:“按辈分算,我也能你半个师叔,我姓马,你就叫我马师叔就可。”

    少年又毕恭毕敬地对说书先生行礼,“弟子宋青牧,见过马师叔!”

    说书先生脸上的笑意更浓,与之前的不苟言笑相比,天差地别。

    说书先生疑惑道:“如今已是亥时,夜深风寒,怎么不找家客栈歇脚?”

    少年顿时羞红了脸,赧颜道:“师父差我去万寿山送信,下山前还特意交代,务必亲手交到万寿山山主顾师伯手上,只是路上盘缠用尽,没了住客栈的钱。”

    少年越说,嗓音越低,脑袋都快跌在地面上。

    说书先生只觉得这位腼腆少年有趣得很,打趣道:“齐府君都不给足盘缠,实在抠门得很呐!”

    少年脸更红了,结结巴巴道:“那个…马师叔,实不相瞒,我打娘胎里出来,就不认路,所以才在路上耽搁了,可不是师父没给足盘缠。”

    说书先生哭笑不得,觉得很久了,都没发自内心的笑过,想了想,“但总不能在街上睡啊,你先随我去我住的客栈睡一晚,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马姓说书先生,只觉得少年这般赤子心性,虽说难能可贵,不知在山下一段时间后,无垢无暇的赤子心,会不会如现在这般,明亮,干净。在这世道上,这般心性,会不会活得很累。

    就像某些高风亮节、两袖清风的官场清流,风评、作风、道德,都让一些人自惭形秽,觉得为官者,当如此。可是在见贤思齐的时候,扪心自问,有几个,又愿意变成这样?

    仅仅是三言两语,就让人摸清底细的路痴少年,一番天人交战之后,难为情道:“那就打扰马师叔!”

    说书先生哈哈一笑,双手负后,“跟我来!”

    少年哦了一声之后,便步履轻盈,跟在说书先生身后。

    说书先生的步子,似乎比起之前,好像大了不少。

    如果能让赤子心,对这世道,更晚一些失去希望,说书先生觉得就很好了。

    两人来到一家名为“至福客栈”的小客栈,在尚未进门的时候,少年身后的镇岳剑,轻轻鸣颤,两人视线交汇。

    少年神色凌厉,沉声道:“马师叔……”

    说书先生缓缓摇头,轻声安

    慰道:“兴许只是借路,明日一早,应该就会离开!”

    少年轻轻点头。

    鬼有鬼路,人走人道。但事无绝对,山野精魅,除了潜心修行之外,会有一些天生喜好人间风光、与人亲近的,会化身人形,与常人一般无二,红尘游历。当然,也有不愿下山,只是所在山头山根水运不足,便会作那过江龙,类似于阴兵借道,借路而行,去往别处灵气、气运充裕的山头修行。至于之后,能不能与地头蛇相安无事,是你死我活还是一山二虎,就全看本事手段了。

    所以这种事情,不多见,可也不少见。只要这些过江龙,没有在途中为祸一方,那么就算是当地的山水神祇,也大多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书先生又在自己房间隔壁,新租下一间屋子,让劳累一天的路痴少年,好好睡个安生觉。

    说书先生一手推开自己房间的门,一脚迈过门槛,自顾自道:“安生不了喽!”

    ——

    房间里,白姓老人正在为自家少爷铺床褥。

    李莫申呲着牙,像只壁虎,趴在墙上,一只耳朵紧贴墙面,十分卖力,似乎想听到点儿动静。

    只是等到他脖颈生疼,旁边屋子里,也没有传出靡靡之音,顿时让心似痒痒挠的李莫申,觉得很没意思,一路过来,都这么没意思。

    李莫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踢掉靴子,对站在床边的老人笑道:“老白,你是不是很好奇,昨天夜里,林雪烟到底和我说了什么?还有就是为何,我要死乞白赖地跟着崔流川,对不对?”

    老人静心沉思了片刻,觉得点头也不是,摇头,更不是。

    李莫申说道:“其实玄机,都在崔流川身后的那把剑上。”

    矍铄老人不明就里,觉得云遮雾绕。

    李莫申换了个舒舒服服的姿势,缩在椅子里,伸出拇指,指向自己,“少爷目光如炬啊!”

    老人满脸呆滞!

    李莫申觉得有些扫兴,和这脑子一根筋的老头说话,实在费劲,可是有些话,如果说得太明白了,反而不好。

    少年手掌轻轻拍打大腿,“这么说,关于崔流川那把剑,很不简单。至于不简单在哪里,其实我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老人刚想说话,李莫申便抬手打断,“那把剑只能是崔流川心甘情愿,出一个觉得公道的价钱,卖给我,或者说,是送,但绝对不能是抢。至于为何,其中内幕,不能说!在与林雪烟开诚布公交谈之前,那把剑,只能想一想,可是在交谈过之后,亮明底牌之后,反而不那么束手束脚。”

    李莫申正色道:“所以老白,千万不要干那看似好心,实则是在帮倒忙的坏事。”

    李莫申眼神愧疚道:“老白,有些东西,并不止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尤其在关系到国祚、社稷,本身,就是忌讳,所以我不告诉你,其实是为你好!”

    在听到‘国祚、社稷’之后,矍铄老人心中便已了然,对于自家少爷话里的隐晦敲打的意思,老人也不觉得有何不对。

    老人笑道:“老奴心里有数!少爷自可放宽心。”

    华服少年眼神深邃,心境平和,呼吸渐趋平缓,慢慢睡了去。

    大赵王朝,能在短短数年之内,便打下偌大的天下,除了太祖皇帝知人善用、谋士深谋远虑、将军饶勇善战之外,还有更重要却虚无缥缈的恩泽余荫庇护,缺一不可。

    而崔流川的那把剑,就如像是太祖皇帝亲笔御赐的銮金匾额、以及分量更重的太平无事牌,论其真实价值,其实不值多少世俗黄白之物,可其所承载的重量,重如山岳!

    老人轻手轻脚,将自家少爷放到床上,掖好被子,吹灭灯,然后坐在了那把椅子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