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洲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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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没命花 心猿意马

    此时,刚说完一场的说书先生,捏起身旁案桌上的茶杯,抿了两口茶润喉,身后有的椅子,也不坐,只是站在略高于地面的台子上,趁热打铁道:“方才说到百年前安溪府那一场肆虐百日的涝灾,至于是不是有江龙作祟,不得而知,也不再多说,说多反而无益,点到为止。接下来,马某给诸位听客说说,发生在咱们脚下地头,十几年前,那场诡谲饥荒。”

    说到这里,马马姓说书先生顿了顿,停滞了片刻。

    场下人神色各异,却没有一人出声。

    “说到这场莫名而又诡谲的饥荒,想来在座诸位,大概心里都有数,其中凄苦不提,哀鸿遍野也不必细说,马某就给诸位细细说道说道,这场惊动朝廷,来也快去也快的饥荒,到底怪在哪里,其中,又有并非人尽皆知,却无伤大雅的内幕。”

    说书先生嗓音低沉道:“十四年前,也就是永历三年,清水县这一年,都风调雨顺,日头大,雨水足,老天爷也没使绊子,那年的谷黍饱满,可以说,不出意外,又是一个丰收年。可就在中元节那晚,变故横生,一场突如其来的蝗灾,铺天盖地而来,接下来,结果不言而喻,当年连同往年余粮,都给吃了个干干净净,寸草不生,就连一些家畜,都惨遭毒手,骨头都啃个干净。蝗灾是凶不假,可诸位听客,可曾见过能食木噬骨的蝗虫?怕是听都没听过!”

    说书先生又停滞了片刻,似乎根本没看到场下人的表情,继续说道:“更怪的是,蝗灾仅发生在清水县境内,再往外,连一只蝗虫腿,都不曾见到。而且在吃干抹尽之后,茫茫如海的蝗虫大军,就像声势浩大的太阳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没了。而诡异的地方,就在这里,若说是有成了气候的妖魔作祟,可朝廷浩浩荡荡的掘地三尺,再加上仙师做法,结果,连小妖小魔都没抓到一只。后来,就不了了之,至于其中有没有内幕,肯定是有的,仍是之前那般,点到为止。”

    接下来,往日口齿伶俐条理清晰的马姓说书先生,言语之间,竟有些含糊起来,嗓音也不再低沉有力,只是粗略提及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市井坊间传闻,似乎是有所忌讳。

    而说书先生所说的诡谲饥荒,只要是如今生活在清水县的百姓居民,都有耳闻。甚至在座不少人,都是死里逃生。

    那年的饥荒,不似历史上的灾涝年,苦的,大多是平头百姓,家底殷实的富庶人家,该怎么过怎么过。

    那年,平头百姓、达官显贵,都一视同仁。

    那年,清水县人口锐减三成,若不是朝廷救灾及时,或许,会更多。

    ——

    鸡窝二楼。

    一位身着乌金云绣衫,眉眼讨人喜欢的少女,双臂围拢,放在朱漆栏杆上,脚尖轻轻敲击地板,偏着脑袋,百无聊赖。少女身旁,是一位带着墨绿色帷帽身材高大的少年少年,腰间悬玉环,背负阔剑。

    不远处的一间房屋内,木床吱呀作响,隐约能听见男人的叫骂和女人的娇嗔呻吟。

    少女伸出一只白嫩的手指,指向那间光着身子打架的屋子,一本正经道:“心猿,那间屋子里,有对狗男女,你去瞅瞅,说不准,那不守妇道的娘们,以后就和你对上眼儿,成了你媳妇儿呢?反正有这顶绿帽子在,不怕别人不知道你家婆姨现在在别人床上呢!”

    帷帽少年转过身,摘下只有远游时,才会戴上用来遮蔽风沙的帷帽,露出一张病恹恹的苍白面孔,“顾意马,你嘴上能不能积点德?”

    少女眨眨眼,一脸无辜道:“不能!”

    少年似笑非笑道,手指轻轻拨弄腰间玉环,“如果师父听到刚刚你说的话,你说你会不会吃板子?”

    少女故作恍然道:“师兄,你说这位先生,还挺能胡扯的嘛,安溪府那种穷乡僻壤,不是说山运水根,不出彩吗?哪头没脑子的江龙,会在那里修行,这不是自断前路嘛!”

    对于自家师妹的古灵精怪,少年早已习以为常。

    少年似笑非笑道:“顾女侠原来出门都不带眼睛的,那头江虺头颅,不是就挂在山门前。还是说,顾仙女的眼界,已经高到天上,

    直指大道山巅,小妖小魔,都入不了法眼,对不对?”

    少女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帷帽少年扯扯嘴角,突然心生感应,沉声道:“对于世俗凡人来说,其实是龙是蛇,差别不大,他们关心的,只是茶米油盐。更高处的风光,究竟有多高?都是高不可攀!”

    少女一副牙酸的可爱模样,拆台道:“没想到咱们一心只求剑道的顾心猿,还能和那些书院里的书呆子一样,伤春悲秋?酸死个人。要不干脆改换门庭,欺师灭祖,去瀚海书院得了,说不准还能勾搭两个书院的小娘们,夜里点着灯,红袖添香、环肥燕瘦、左拥右抱,说不定在学成的时候,还能带几个孩子回来,多好。”

    少年嘴角明显抽搐了两下,不再说话,扭过头专心听书,此时,说书先生正讲到清水县的诡谲饥荒。

    少女手指摩挲着下巴,问道:“意马,你说,咱们不去找宋青牧,到妓…这地方听说书的来,保不齐那路痴再跑丢了,怎么办?”

    身材高大的少年没好气道:“下山前,师父仆过一卦,如果咱们不来找,宋青牧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都难从清水县城抽身,现在和尚都跑不了,不用急。”

    少女笑容狡黠,“我就知道心猿你一肚子坏水儿,不过没关系,先晾他几天再说!”

    然后少女举起小拳头,愤愤道:“等找到那家伙,一定要绑在马屁股上,堵上嘴,不给饭吃,不听话就抽他小白脸。”

    让人戳破心思,脸色苍白的帷帽少年,顿时哑然失笑。

    ——

    崔流川几人在“至福客栈”落了脚,期间,贼心不死的李莫申,背地里还想和崔流川暂借上几十两银子,逍遥快活去也。当然,也没忘了要帮崔流川物色个雏儿,不破*瓜的童子鸡,不算男人。

    崔流川自然是毫不犹豫拒绝了,君子洁身自好,他如今距离君子,可能差得远,可是洁身自好,还是能做,见贤思齐嘛。

    肚子里塞了一堆道德学问,却有偷梁换柱嫌疑的少年,如是想道。

    愈发心痒难耐的李莫申,就觉得很不甘心,只是苦兜里没钱,能吃霸王餐,可是嫖霸王娼,这点脸皮,还是值得憋一憋的。

    堂堂李家大少混到这份上,如果让幽州府那些跟在他屁股后头点头哈腰的走狗们知道了,或许就该有另寻高就的想法了。

    在这一年中。经历了不少世事风霜的李莫申,如今还是认为,有钱,什么都能买到,可到底还是不那么深信不疑了。饥荒时候的一石粮食,纵是一座金山银山,也难买到。

    客栈大堂中,四人围坐一桌。

    矍铄老人正襟危坐,腰杆挺得笔直,细嚼慢咽,桌上,还有一壶客栈自酿的散酒,辛辣难咽,可老人仍喝得津津有味,琼浆玉液饮得下,糟糠烈酒也不嫌弃。只是老人深知醉酒误事的道理,浅尝辄止。

    身子亏虚的李莫申,拿着一只鸡腿,觉得有些下不去嘴。再瞅瞅不远处那位身材丰腴、油光满面的妇人,也觉得眉清目秀。

    院子里穿来店小二的嗓音。

    小二高扯嗓子,“老太太,我至福客栈虽然算不上什么大门面,可也是有官府批文正经开门做生意的,可不是什么义庄善堂,进门就能白拿白吃。莫说是你没钱,就是有钱,我也不能让你进去。吓跑了其他客官怎么办?要是实在饿了,小二心善,还能给你些剩饭剩菜,吃完你就牵着驴有多远走多远,别挡我们财路,但要是想找个住处,别说是干干净净的客房,就是柴房,也不行。”

    出来做买卖的,没个眼力价儿怎么行,这老太太可不像能有一个铜钱的主儿,一看就是不知哪家的疯婆子偷了自家的驴跑了出来。看人下菜碟的小二还算厚道,没直接拿棍子撵人,可话里,也带着刺儿。

    崔流川远远扫了一眼,便没了兴趣,继续低头扒饭。

    身穿大花棉袄的小脚老太太嗓音尖锐道:“太奶第一回下山,就碰到你这狗眼看人低的没眼力玩意儿。太奶想住这破地儿,是你家客栈的福分,还不知足?”

    小脚老太太越说嗓音越高,刺耳难听,店小二后槽牙都发酸,顿

    时脸色一变,“嘿,不知好歹的丑婆子,穿件花棉袄就当你是山里的母老虎了?小二我告诉你,我可不是吓大的,再不滚我可要撵人了。”

    店小二撸起袖子,眼神凶狠,拿起倚在门框外扫院子的大扫帚,满脸凶气,“老婆子,再不滚蛋就别怪小二我笤帚不留情了,这笤帚可是硬得很,不敢说能戳烂花棉袄,可戳出点破棉絮来绰绰有余,你运气再背点儿,挂彩流血也难免,先说清楚啊,小二我可不包赔,就是眼睛戳瞎了也是你自找的。”

    听听,绰绰有余这种读书人才能说出的话,我小二也能说,而且还说得不赖。

    此时,拿着扫帚的店小二如同一位沙场戎马的将军,好不威武!

    小脚老太也不躲,任由钎子粗细还带着泥球的大扫帚顶在面前,突然一跺脚,一拍膝盖,“哎呀太奶我活了这么久,还没人敢这么和太奶我说话,太奶我别的没有,就是有几个孝顺儿子,孙子也不孬,哪年也给太奶大把银子让太奶我花着玩儿……”

    说着,老太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锭银老旧晦暗的马蹄银,足有十两,顺手就抛了出去。店小二把扫帚一扔,手忙脚乱地接到手里,重量之大,砸得店小二手掌生疼,可脸上却是喜滋滋的,哈了口气,用袖口擦了擦似沉淀多年的老泥,笑得活像只偷到鸡的黄鼠狼。

    老太咧嘴一笑,露出两只难看发黄的门牙,“太奶心善,也不为难你这没眼力价儿的小孬货,给太奶搁厨房要十只鸡来,煮炸炖蒸炒十种花样儿,不能有重样儿的,太奶我就在屋外吃,剩下的银子,都是赏钱,让你这没见识的开开眼。”

    听到老太的言语,小二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嘴都咧到耳根子上,“太奶,是小的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老,太奶您别和我这没个眼力价儿的计较,生气也犯不着是不,气坏了身子更不合算,小的心里也过意不去。”

    说着,小二笑着在自己脸上,不轻不重抽了一巴掌,让开身子,低头哈腰道:“太奶,在外边就着西北风吃怎么行,这不怠慢了您老?太奶您先进门,小的给您找最好的座儿,再配上壶本店的招牌好酒,包您吃得开开心心。”

    小脚老太一副悍妇骂街骂赢了的得意表情,双手负后,鸭子挪步般,一摇一摆,笑骂道:“有点良心,没让狗全吃喽。”

    小二满脸赔笑,走到的门槛处,挽着老太一只胳膊,“太奶,您小心嘞!”

    老太神气地落了座,小二用肩上的白毛巾卯足了劲,卖力擦拭桌面,大有不擦得能照出人影来不罢休的架势,“太奶,您先坐下歇歇脚,小的我去厨房给您催菜,再把您的驴喂饱了,烧上桶热水,您老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儿,再好好睡上一觉,明儿一早保准您精神头十足。”

    客栈里打尖儿的不多,除了崔流川这一桌,三三两两的散客零星分布在大堂中,对于小二见钱眼开,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开门做生意,只要有钱,就是一条狗,那也得当祖宗供起来。更何况,有那么些赏钱,就是当亲孙子,小二都会乐呵呵的。

    在老太落座后,周围的食客,只觉得隔夜饭都能给吐出来,邋遢老太难不成是刚从茅坑里爬出来?

    老太坐在长凳上,双脚离地,拍打着桌面,一笑起来,就让人觉得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

    崔流川仍是埋头扒饭,眼不见心不烦,总不能因为老太相貌丑陋,就吃不下饭,没那么大讲究。

    李莫申放下碗筷,脸色阴沉,有这么个膈应人的玩意儿在,实在是吃不下,若非如今是寄人篱下穷得叮当响,早该开口骂人了。

    矍铄老人目不斜视,从头到尾,只是瞥了老太一眼,便继续吃饭下筷如飞。

    林雪烟讥笑一声,“死人钱,有命拿可没命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