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经天行——水与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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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录王回驾策马绝烟尘 云台相聚抬首观星辰

    远处的烟沙总是缥缈,如同天上的层云一般让人捉摸不透。这几年的天气也奇特,搞得云同镇周边许多植被便破败了去,光秃秃的露出下面的土来。然而有些地方却如同沙城后山一样生机盎然,城外也有放牧的牧民,便逐渐养成了这种如同北方涂族一般逐水草而居的习惯。等到牛羊长成熟了,便会顺着最近的官道赶到城内去卖,再换取其他生活用品。

    此刻官道上有一队人马,正在翩然往云同方向而去。与其他往来商队经过城外三十六堡总的费一番功夫不同,这队人马不需要“路引”。所到之处,都是夹道欢迎。此刻的天下,大小官道驿站之上,录王府的牌子比什么都管用,录王爷的人马所到之处必定招呼周到。毕竟同兴皇帝已经恢复了他的王侯身份,更把当年被明沧瀚削去的护卫都还给了他。沐府、云同二镇在北方卫戍区的重中之重,录王爷此番回去,同兴爷给他的任务就是协领沐、云二镇。朝局初定,同兴爷目前还是在忙着稳定政局,修《同兴大典》、命令吕畅下南洋,至于应付北方的涂族,自然托付给录王。

    圣谕早下,就是让录王爷回府。可是不知道是内阁还是中书省疏忽,还是同兴爷心疼他这个倒霉的兄弟兼连襟,回府的期限竟然是年底能到就行——年初就下了旨意,走蜀地出发到云同三千里路,就是用脚走,一天都不需要走到十里路。更何况录王爷本身就是勇武之人,坐下有贴身四侍卫,皆来自名家武师之后。这四人护卫录王爷骑五匹黄骠汗血马,打猎奔袭,数百里外,一日得还。说来也巧,四侍卫的名字里面正好分别带有“春夏秋冬”四个字。除了十几日前先被他打发回城准备的乔春勉,还有夏守业、何秋肃、闵冬三人。只是这下他是“四时卫”只剩三人,他全然不知。

    此刻的录王爷,正看着官道上的一队被赶去云同城里的牛羊,再看看后面那个挥舞皮鞭的主人。他明白,此次回来,他不再是曾经那只被赶走的“羊”,这次他是执鞭者。他当然也恨明沧瀚,只是在拿回自己的一切后,这一切逐渐淡薄了——本身他拥有的一切便不是自己争取得到,所谓“拿回”自己的一切,也不是靠的自己。

    车马到了驿站,暂歇。

    驿站的大堂说不上多精致,歇歇脚也足够。录王爷跟徐王妃分别在椅子上坐着,徐王妃也才三十出头,姣好的面容下透着一股子英气,女中豪杰的姿态显露无疑。

    “王爷,还没有世子的消息吗?”录王爷知道,王妃爱子心切,走了一路问了一路,他也差人打听,只是无功而返。

    “这么早回来不就是为了找他吗?我手下有兵士十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王妃眼中已经含泪,自从被禁锢蜀地,她与世子已经数年未见。录王被削藩后,一家人朝不保夕。对她而言,这几年最大的精神寄托便是能再见到这个主动要求留下来守住王府的儿子。

    “王爷,前面不远是沙城了。你先进云同吧,我带几个侍从去沙城打听。我确实不放心,还是得自己跑一次。”

    “不行,要去也是我去。那里鱼龙混杂,又是法外之地,你虽王妃之尊,终究是妇道人家,怎么这么糊涂?若有万一让我如何跟皇兄皇嫂交待?还是我带侍卫去,让他们快活了这么多年,料也不敢对我怎么样。”

    “云同城里面谁人不知你?沙城中认得你这张脸的也不少吧。回云同是遵旨而行,你一个王爷去沙城是想被扣上与涂族勾结的罪名被那些御史言官的吐沫淹死吗?皇姐好容易才求皇上恢复我们的爵位,就不要节外生枝了!我毕竟平日不出门,装作商队就行。安排几个侍卫给我,我带杜鹃去,快的话三五日回来。”

    录王爷拗不过徐王妃,虽然他跟同兴皇帝是同母弟兄,然而生在皇家又有什么亲情可言?倒是徐氏姐妹,虽为侯门,情谊却真。

    索性徐王妃还留着她们在蜀地受难之时的许多粗布衣服,稍作装扮便成了一泼辣商妇。

    两支队伍便在出驿站后三里分开,各忙各的去。

    录王爷目送徐王妃的队伍远去,虽然是父母之命,徐王妃跟录王爷这十几年不论是万人簇拥之时还是被贬为庶人,一直不离不弃,在录王爷的心中对妻子的感情早就已经超越了情爱,俨然生命中最亲的人,亲过他那个无法捉摸却又凌厉无比的皇兄。

    录王爷虽然不舍,也有担忧,虽心中多有底。

    “王妃带着杜鹃出去,明枪明剑自不惧,怕就怕暗箭。杜鹃纵容心思缜密,总有万一。”

    “秋肃,你速换了布衣,悄悄跟着王妃。”

    王爷与何秋肃互相看了一眼,他也看出来何秋肃的眼中有些忸怩。其实何秋肃为何这样他录王爷早就猜出来了,只是作为主仆二人之间的秘密一直没有说出。

    何秋肃听罢拱手,带着他的那把秋水长天剑,只随便扯了件衣服带上一点盘缠便即刻策马出发,顺着前队的马蹄印,瞬间消失在风烟里。不多时,何秋肃留下的马蹄印也不见了。

    何秋肃也不是一般人,无论多么艰苦恶劣的自然环境,他都能够让自己活下去,这显然是早年受过训练的。当然,跟踪伪装,他是一把好手,录王爷让他去有这个原因。

    “王爷,继续赶路吗?”车马官问道。

    “你们大队先回去,说我先去沐府视察军务。数日后便回云同。”

    “得令!”

    “守业、闵冬,你们二人随我去沐府!”

    “得令!”

    录王爷与夏守业、闵冬各自拿了些随身物品,又让三个侍卫解了一辆马车便走。录王爷分明带上了自己的兵器,梵花鎏金锤,只是把这柄锤留在了马车上。

    “你们三人拿我当令牌去城外五平堡等我!”录王爷与押马车的三个兵士说到。五平堡是云同城外三十六堡之一,没甚特殊。

    “遵命!”

    “走,奔沐府去!”

    三匹汗血宝马似乎在蜀地憋屈久了,今天似乎箭矢一般,刺破了面前的风沙。毕竟在蜀地,他们再高贵的血统,却什么也不是。即使过来这一路,列队而行,再好的马也得等那些拉车的马,可谓英雄无用武之地。

    因此,今天它们尤其欢快。尤其录王爷的那匹血蹄马,奔将起来四蹄殷红,如血云一般美得残酷不已。毕竟这附近已经是他们熟悉的天地、熟悉的空气,在这里它们有最大的自由。

    “阿爹,我们明日早晨启程吗?”图阿宁问道。

    “是,今天早点睡,明天赶在城门一开便出去。秦老弟回来没有?”

    “他说今天晚上定会与我们汇合,说来奇怪,他这两天只说访友,我却没有在云同城里面遇到他。”

    距离图二爷的商队进云同城已经过去了三天,图二爷一伙人走遍了云同城的大街小巷,买卖货品、行情打听无一不足。带来的马车上的东西先是空了,再是满了,却还留着一辆车空着。

    图阿宁其实并不去担心着图二爷口中的这位秦老弟的安危,只是多少在惦记。一路上也算太平,只是等到了边境,流寇便多了起来。秦兄台帮他们驱赶了多少盗匪,他也记不清了。他不懂武功,甚至一开始也排斥这些打打杀杀的法门,他也是饱读医书之人,立志当一名好郎中,见不得有人伤病在前也是常态。只是他看秦兄台这一路上,每次都只几招便能制敌,也不去伤人性命,对这位秦兄台自然有了更多好感。

    “父亲,今晚等他吃饭吧?”

    “嗯,是该好好感谢人家。”图二爷心中其实有些庆幸,他们出了临沂不久遇上的这位秦老弟,当时只道是去济南聘个好武师,毕竟这次要出关。遇到这位秦老弟的时候,他不是这般神气,人已经休克了,躺在道旁。幸亏儿子仁心一片,也就扎了几针人便转醒。简单喂些干粮,后来便在他们的一辆空马车上养了半天,便再与常人无异。这秦老弟只肯说自己姓秦,南直隶人士,其他便不愿再说了,确实,他话很少。

    其实,他叫秦松陵,是刀客。他还有一个身份,他是一名隐士更是一名死士,这是只有他跟他的老板杜淳知道的事情,至于杜淳的老板是谁,他并不知晓。他这次是走西陵出发去云同找一个人。至于他为何会晕倒在地不省人事,一切都是杜淳的安排——那一掌恰到好处,不会伤及脏腑,人能登时休克过去,倒地的时间上却正好能遇到图二爷的商队。这一切,杜淳早就打听好了,也算准了图阿宁父子会“救”秦松陵。秦松陵从来不去担心下面的任务,因为每次杜淳都会在适当的时候通过各种方式来他下一步的任务提示,直到任务结束,这次应该也是一样。

    后来商队要去济南聘武师去云同镇行商,秦松陵便主动提出来一路上帮忙护卫,只要图二爷能管他口饭便可。至于为何晕倒在地,他只说自己盘缠被偷未曾进食,确实图阿宁号脉下来便是这个结果。

    这次的任务秦松陵却遇到了麻烦,他找到了那个人,却再也没有收到任何任务提示。

    他也一度怀疑过杜淳是不是报错了名字,直到他后来看到了观星斋西墙上的一副不算复杂的星宿图,终于明白了杜淳在临走时让他带着那块不起眼腰牌,并要他挂着并护好的目的,腰牌上面的图分明是一样的。只是这墙上的星宿图,似乎有些年月了。

    他也跟人打听到了这观星斋的主人,就叫陆云昭,云同镇也就这一个陆云昭,但也就仅此而已。除了他十年前来自杭州,后来建了这所私塾外,便什么都打听不到了。而且,他几乎当天进城就找到了这位陆先生,在这座尚武的城里,有这样一位饱读诗书的先生,总是值得人尊敬的。这也无可厚非,有济一朝,文官的地位非常之高,国家对教育也极为开明,人人可以设私塾教书——至于父母愿不愿意把孩子送过来,全凭先生的本事,否则便开不下去。

    至少他多推断出了一点,这位陆先生,是有本事的。

    远处的鼓楼传来沉闷的敲击声,瞬间传遍了全城。在晨钟暮鼓的时代,这便意味着商人应该去市,学生也可以放学。

    “陆先生再见!”

    “同学们再见!”

    一众孩童迅速散去,陆云昭也在目送他们离开。此时的秦松陵看着这似曾相识的景象,想起一人来,心中暗暗忖到“好久没见到杨师傅了。”

    陆云昭注意到了他:“兄台,请问有何事见教?”上下打量之际,一眼瞥到了他的腰牌,只是神情依旧淡然。秦松陵看到了,似乎有些失望。

    “没事,只是看先生在此教学,想起故人来,感慨颇多。”

    “兄台,今天我要歇业了,晚上还要观星,恕不相陪了。”陆云昭拱手,便进观星斋去了。

    秦松陵越发不明白了,以他和杜淳的作风,只要能够完成目标,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可以。所以杜淳只会去告诉他是什么任务,从来不会去告诉他怎么办。这几年,不管是什么事情,他都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不管过程如何,每次他都能完成。

    这次其实他也完成了,他相信杜淳不会让他白跑这么远。

    “晚上还要观星”?秦松陵似乎明白了什么。

    酉时,天已经开始转黑,不到一刻功夫便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了。

    此时城内最高处,还点着一盏长明灯,便是那十三层的魁星楼。魁星楼,顾名思义,是仕子求取功名之处,供奉的自然是文昌帝君。许多城里都是有文昌塔的,这魁星楼便是云同城的文昌塔。文昌塔有七层、九层、十三层之分——当然,层数越多越好。云同城内的魁星楼,便是那十三层的文昌塔,这也是一个城市富庶之表象。

    魁星楼下,一名黑衣短打男子正在打量。确实,四下无人。云同镇城北私塾、书院居多,夜间并无夜市。只是这魁星楼上了锁,走大门定是不行了。

    这难不倒秦松陵,便是这么高的墙壁,用壁虎游墙的身法,也能轻松攀上。于是,一团黑影便顺着魁星楼的屋檐逐渐攀上,只几个起落便上到顶层。

    甫一站定,果然有声音传来,是陆云昭无疑。

    “既是观星,兄台还请到这檐上云台来!”陆云昭在塔顶屋檐上。

    说完,一条束带顺着眼前屋檐垂下,不偏不倚正落在他面前,有风吹过,正好在他触手可及之处。秦松陵此刻好生庆幸有这条束带,这塔楼顶盖的屋檐伸出去四尺有余,勾阑瓦盖哪里能受得住他来借力翻腾上去,一抓不稳便是掉下粉身碎骨。

    秦松陵走陆云昭的话里读到了信任,更得到了信心。他知道对方的意图,便抓住这条束带,两脚一蹬栏杆,整个身子向栏杆外掠去。等到了半空之际,那条束带便陡然缩紧,一股巨大的力量便透过束带传遍他的全身,一瞬间他整个人便被提拉到了这塔顶。

    塔顶上有一块五尺见方的平台,青灰色的石板铺就,四周饰有云纹,这便是云台了。这云台,取平步青云登台拜相之意。也只有殿试高中状元了才有资格将喜帖置于此处昭告上天,毕竟这是云同镇的最高处。至于怎么上来,顶层是有天窗的,只是这天窗平时当然用木板封着,上了三把锁,钥匙也在三人处。毕竟这是一座城的文运所在,随便谁把名帖供上去,岂不是坏了风水,更是坏了规矩。

    此时的秦松陵觉得那句“危楼高百尺”确实不假,楼高百尺之后,人在站在上面便容易觉得头晕目眩,似乎楼要倒下一般。

    陆云昭还是一脸淡然,只是换了一身灰锻绸衣,在风中镇定自若,说不出的风采。

    秦松陵却觉得自己不争气起来,似乎要倒地。陆文昭把他一把拉了起来,瞬间秦松陵觉得四周似乎被无形的手托着。陆云昭却还是一脸气定神闲。

    他知道自己遇到了高手,不仅路数深不可测,而且内功之高完全超乎自己的认知。

    “坐下吧。陆某并非故作玄虚,实在是这云台之上,有东西要托付于你,当初陆某将此物置于此处,一来确实此处安全,二来此处为一城文气之所集,受日月之精华,可洗涤此物上的杀气。”

    秦松陵听不懂了,杜淳只让他来找陆云昭,却没有想到事情如此之容易,也顺利到超乎了他的想象。更奇怪陆云昭会把什么重要的东西给他,两人不过一面之缘,信任已经到了如此——毕竟刚才他已经将生命交于了陆云昭。

    “这云台设计精巧,为受日月之光辉,走四周是看不见台上的任何事物的,所以不用担心有人能看到我们在这里。我知道你有许多疑问。陆某已经具成书信与你。此信你保存与否由不得你,墨迹会打开后一日内自动消除。”

    陆云昭将一封书信交于秦松陵,“请收好!麻烦往左边坐坐。”秦松陵再看陆云昭,把手放在了足下的石板上。看似轻轻一拍,石板表面一层瞬间龟裂变成了石屑。用手拂去表面一层碎屑,一道如同星辰一般的寒光射了出来。秦松陵便看到了一片镶嵌在石板上的金属片,倒是泛着蓝光。这皎白的金属片通体呈现月牙形,刻有北斗七星,刚才的寒光便是走这七星散出。

    陆文昭又把手放到金属片上,秦松陵还以为陆文昭要用内力震碎这石板。结果却看到他用内力硬生生把这块金属片吸了出来,终于秦松陵看到陆文昭额头沁出来了汗珠。

    “这云台之下,是这城的气运,我不能逆天改运。这片神铁具体怎么使用,也许你将来会知道。”说罢掏从袖中掏出来一刀鞘,将那片金属如收刀一样插入刀鞘,倒也正好。

    秦松陵把“刀”收好,拱手问道:“先生,此物很重要吗?”

    “也重要也不重要!”

    说完,陆文昭提着秦松陵,轻盈盈地飘将下去。秦松陵只觉得自己如同羽毛一般,随时可能被风吹走。直到落地一刻,秦松陵才感觉找回了自己,找到了那种双脚踏实踩地的感觉。

    陆文昭头也不回的,走了。他此刻终于感觉到了身心合一,神形合一。十年之约已解,至少现在,他终于完成了他作为陆先生的使命。

    秦松陵觉得,杜淳的任务应该快到了。

    只是,依然没有。

    他隐隐觉得,这次他的杜老板应该是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