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经天行——水与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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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铁匠书匠 有常无常 星云将涌 晨光微凉

    秦松陵寻了个酒肆,要了一个雅间便去看陆云昭的那封信。这字迹工整无比,秀美之中蕴含着无比坚实的筋骨。秦松陵自然知道字如其人这个说法,自此他对这陆云昭的又多了一份敬佩:

    “吾名云昭,自十年前受我师嘱托,留居云同,一直以教书先生自居。我师对我恩重,当日托付便是让我在此看守此物,言待十年后自有人来取。吾与师尊辗转寻得此物,请能人巧匠铸造成此番模样,至于为何,我师尊未曾言明。他只让我托付来取此物之人,若不能照法应用,此物权当废铁一块。信后有一便笺,据师傅所托兄台当持此物去往城北华府街铁匠铺。将笺至于门前一木盒内,三短一长扣门四下,自然有人出来见你。切记,酉时三刻与四刻之间扣门,否则再等一天。

    云昭再拜,不日便将出城,愿后会无期!”

    秦松陵看完便发现字迹已经在逐渐变淡,至于是什么药水写的,他还是不得而知。再一翻背面,却附着一片小小的便笺。也就一指来长,长条方形,铜片錾刻而成。上面的图案他也再熟悉不过,正是他腰牌上的那副星宿图,同样也出现在陆云昭观星斋的西墙之上。

    秦松陵是刀客,只是他这次出来杜淳并不准许他带平时用习惯的那把雁翎弯刀。陆云昭给他的刀鞘倒是让他习惯得很,直接别在腰间,左手按住刀鞘即可。他本身也是个身形极快之人,走酒肆去华府街穿过城中的录王府西街便可,只是他觉得似乎要加快脚步,否则到时便赶不到了,还得耽误一天。这街上还是有稀稀落落的人在,跑将起来不甚方便。

    不多时他便到了王府西街,他也敏锐的感觉到了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便是下午在城门口叫住他的金木林。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秦松陵还是收起身形,将整个身子都刺了出去。他当然有信心这百户根本追不上他,毕竟刚才巡城的千户模样的将官都未能捕捉到他的身形。

    只是他看着金木林,也就迟疑了一瞬想到他是门口当值校官的那一刻,金木林如同触电一般也看到了他,然后便是四目交错。再等金木林反应过来,他已经到了五丈开外,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这些也就就是二人的缘分,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人的缘分,二人也从来没有料想到他们的缘分还会继续。

    赵铁匠是个非常出色的手艺人,这城里的兵士刀剑的维护都是他一人操办——毕竟大军主要还是驻扎城外,有专门的工兵敲打缝补,只是有些疑难杂症一般的刀剑需要修补重锻的,还是得送到他这里来。

    所以,虽然辛苦,赵铁匠的生活还是不错的。

    秦松陵赶过来时间也刚刚好,也很快便找到了那个小木盒,他也能看出来这个木盒联通到内墙,可以走里面开。这间修补刀剑的铁匠铺子用个木盒传递消息再选择开门与否,当然可以理解,你那里知道来者是何人,是不是歹人,毕竟铺子里面那么多刀剑,经常也有官兵来送刀剑。因此都是走这木盒里面查验好文书信物之类,才得开门。这一切都是云同镇的官军所认同的,赵铁匠就是不肯搬到城外大帐去,这也无可厚非,再去找别人吧,手艺就是不如他。

    秦松陵扣门四下,放下铜笺。不多时,门果然便开了。

    “请进!”

    秦松陵拱手跟赵铁匠进了屋子,门又迅速合上。

    似乎再没人知道他来过。

    秦松陵再打量眼前这个人,花白头发,脸上饱经风霜。铁匠铺门口的牌子写着“赵氏铁匠铺”,这人便是那赵铁匠无疑。

    秦松陵心里越发疑惑,这是一次完全没有任何提示的任务,他已经搞不清陆云昭,也搞不明白这眼前的赵铁匠。似乎许多事情他们都约好了一般,只是自己依旧蒙在鼓里。他只想找杜淳去问明白,毕竟他跟着杜淳也有七八年,从来没有一次任务让他如此疑惑过。

    不多时,赵铁匠带着秦松陵进了自己的作坊,当然,这间作坊堆积了不少待修补的跟已经修补好的刀剑。

    赵铁匠点燃了作坊的灯笼,终于请秦松陵坐下。

    “我所知道的并不多,抱歉,我只是个工匠。”

    赵铁匠说罢喝了口茶水。

    “这一天还是来了。我师傅最后教我的手艺,我至今没能够全部想明白,只可惜师傅没来得及全教会我,却再也不能教我了。你们所需要的,便是这门手艺。普天之下,只有我师傅会,我想了十年,已经快要明白,现在我需要用一个月来突破玄关。不论我成功与否,一月以后你再来找我,我自有变通。”

    赵铁匠似乎从来没有注意到秦松陵身上挂的那柄“刀”。秦松陵却注意到了赵铁匠作坊里面挂的那副老子伏牛图。

    按理说铁匠尊李耳为祖师爷,供一副祖师爷的画像也属正常,秦松陵也没有看出什么门道出来,便走了,当晚便宿在了云来客栈对面的开泰楼。

    第二天,秦松陵找了家戏楼听了一天戏,唱的是一出干将莫邪的故事,秦松陵根本无心去听,心里在想昨天发生的事情,他怎么想不明白。也在担心万一杜淳不再出现,他该何去何从。后来又听街坊有人谈起赵铁匠失踪之事,心中多少还是有些疑惑——但是他至少笃定,赵铁匠肯定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了,这样才能心无旁骛。

    将晚,估摸着要跟图二爷他们汇合了,便在房间收拾。就在这个当儿,杜淳还是出现了,跟之前一样毫无征兆。当然,秦松陵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留下的信号起到的作用,总之他这个老板从来都是让他捉摸不透。

    只是这次杜淳明显的比先前狼狈了些,虽然还是一丝不苟的穿着与中气十足的腔调。

    秦松陵明显看得出来,杜淳平日红润的脸上少了一些血色,显然是亏了不少气血。

    杜淳受了内伤。

    秦松陵并不知道他这个老板的本事,或者可以说,他这个老板从来没有机会在自己面前显露自己的功夫。他们都是独来独往,单线联系,只有接任务的时候才会碰头。但是杜淳确实帮他疗过伤,再加上那瞬间让他不省人事的一掌,秦松陵当然知道杜淳的功夫跟他脸上的笑一般让他捉摸不透,深不见底。

    “接头的时候遇袭,查老板拼了命让我逃了出来,他可能已经不在了。”

    “那下一步如何?”

    “查老板只说到了去沙城,歹人便来了。你便跟着商队带这东西进沙城吧,我把该做的事情做掉会跟你汇合。万一我再来不了,你就走一步算一步吧。”

    饶是杜淳一直游刃有余,这次也没了把握,到底怎么了?

    “万一我回不来,便是任务败了,你自己想办法找一处安生,便再也不要出来了。”

    秦松陵当然知道他们的任务失败的后果,死。

    “秦大哥!”图阿宁笑道。

    秦松陵向图二爷父子拱手!

    “秦老弟,一起用晚饭吧。”图二爷笑道,秦松陵点点头“那就谢谢了!”

    “秦大哥,此番访友还添了些物事嚒!”

    “也不是什么东西,给你们看看便是。”

    说来也奇,自这块“铁”装入陆云昭给的乌丝刀鞘之后,再行拔出光芒便聚敛许多,与平常物品无异。商队许多人肉眼凡胎自然更看不出来,料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

    “秦兄弟,我们这次还带了不少土产,也给你匀些吧。”商队有人打趣到。

    “那就太客气了。”

    当晚商队都住在云来客栈,按下不表。

    云同布政司衙门,离楚砚青的都司衙门并不远,此刻楚砚青、张维全都在那里,围着云同布政司施文润。

    施文润刚赴任不久,很明显,他是同兴爷的人。云同卫所的军马、钱粮这些军需补给,都要走布政司领取,布政司还有监军之责——施文润是个老学究,户部主事出生,当过几年御史,因为敢于直言倒也得罪了不少人,后来皇帝也嫌他太直就把他调到了户部。这位施大人离退休也没有几年,无欲无求、无欲则刚,皇帝更私下承诺了等他退休前加太子太保。说白了,他就是明面上皇帝派来节制录王爷的,而且他一定是个与有些放荡不羁的录王爷格格不入的人。

    施文润捋着胸前的山羊胡子:“张大人,此事我看还是得上报朝廷,不然真要牵扯到王爷的安危,再怪罪下来我们三个知情的都得被问罪。”

    “施大人,西陵离此数千里之遥,去一下怎么都得月余,一个王府侍卫之死,毕竟是王爷的人,报与不报还是得问过王爷吧?”张维全心里总觉得再压两天,毕竟他已经把赵澜差到沙城去了,以赵澜的能力自己总能查到这事情的真相。

    “施大人,王府侍卫暴死一事,明显有人想嫁祸给金乌营。这一镇的刑名是我分内之事,我们都司衙门责无旁贷。”楚砚青立即接话,虽然也是不得已,毕竟张维全看他的眼神里面有这个意思。

    “张大人,还请您多多帮忙,以我手下那帮子弟想赶在王爷回驾之前查明真相,还有些困难!我手下那许多将官,便任您差遣。”

    楚砚青这是不得不给张维全面子,他当然知道金乌营恐怖的情报能力,他更知道胆敢杀王府侍卫的人他必定是惹不起的,到时候万一知道真相却迎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杀身之祸,他楚砚青是绝对不愿意去当这个风险。金乌营却不怕,因为金乌营身后的人谁都不敢惹。

    至于他跟张维全为什么都不想这个施文润卷进来,大概是因为施文润刚来,他头顶现在到底是哪片云彩,他们还摸不到底。

    “二位大人,今天请二位来还有一件事情。”说着施文润拿出来一叠公文。

    “按司礼监马公共密信,请云同镇各部即日起加强护卫,清除流民。圣驾不日北巡,具体何日到云同镇,再行通告!”

    “得令!”

    “另外,传令的说了,此次不同以往,低调行事,不许大张旗鼓、更不许扰民,违令者自己到圣上面前说去!”

    “皇上仁德,真能体民生之艰难!”楚砚青不自觉的便把这话说了出去,毕竟他已经习惯了这些。

    “二位大人,王府正好死了一名侍卫,录王世子至今未归,现在城里已经有了一些流言。继续宵禁戒备自然免不了了,正好对王府内外有交代还能应付了那些流言。”施文润脸上似笑非笑,似乎不想滩浑水,还有些幸灾乐祸。

    楚砚青这时只觉得这施大人似乎觉得王府侍卫死不死、世子回不回来跟他没有关系,甚至还有些庆幸出了这些事情。毕竟,他也听说之前城里各种事务,总得由着录王的性子来——这才让明沧瀚有了先把录王爷削藩的借口。

    “施大人所言甚是,末将赶紧回去安排了!”

    张维全什么都没再说,跟楚砚青一起出去了。

    西陵皇城,钦天监。

    “金大人,天象有异!”

    正在屋内研究历法的金忠被喊了出来,有些慌张。

    “监正大人,北方的长庚似乎又要犯紫微宫。”

    金忠今年也就二十来岁出头,却能在这必须世袭的钦天监内做上监正,不是因为他家中便是精通天文立法,全是因为他有一个精通阴阳五行天文历法的师傅,而他这个师傅不仅有经天纬地之才更有斗转星移之能,完全可以跟程伯毅一较高下,只可惜,一个时代老天爷只会给天下唯一一个姜太公、唯一一个诸葛亮、唯一一个李药师、唯一一个程伯毅。

    “无甚大事,皇上天威远播,你再看,这紫微星微动长庚的光芒便敛下去了。”

    金忠看到的其实并不止这些,他看到的是长庚透过玄武位来犯紫微宫,更看到了紫微宫内紫微星旁的三颗伴星闪动异常。

    “我得速去见师傅。”金忠想到,便立刻出门上马,直奔城外而去。

    “纪大人,昨天夜里钦天监监正金忠晚上匆忙出城去了,到今早才回。”

    季旻常,金乌营都指挥使。他也是同兴皇帝恢复金乌营制度后的第一任都指挥使,至少在同兴皇帝的家将中来说,同兴皇帝是极为信任他的。

    “嗯,知道了,是不是又去找他师傅去了!”

    “大人明鉴,确实是的。”

    “这个老家伙,帮皇上把天下打了下来却还在装清高天天住城外的破庙,我们皇上的气量可非汉高祖能比。”季旻常说着,还是透着一丝骄傲。

    “太祖爷对待程伯毅之事尚在眼前!”

    “这话在外面不许胡说,会掉脑袋的!”

    “大人,此处没有其他人,小的有一封密信,您肯定感兴趣!”季旻常听后用眼睛瞟了瞟四周,点头示下。

    “西北那边我们的人来报,有人在西北找传国玉玺!”

    季旻常当然知道传国玉玺是何物,他以前便听还是鸿王的明栋宸说过,明栋宸自己跟徐将行去找过,后来不管是作为鸿王还是作为九五之尊,都派人去北方找过。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命令工匠把和氏璧改造成了玉玺,玉玺上篆刻的八个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是国相李斯所书,此玉玺便一直作为皇帝印信使。秦亡后传汉,至三国后为晋所得,后辗转南北朝,至涂族北逃一直带着传国玉玺。当初洪德大帝让徐将行远征漠北,便是想让北涂归还传国玉玺,然未果,北涂人一直逃窜。历史已经证明,传国玉玺盛世则出,乱世则没。对于同兴帝而言,找到传国玉玺比找到明沧瀚更有意义。

    “皇上一直是只让我们在秘密寻找,这另外冒出来的找玉玺的是哪边的?”

    “还确定不了,是单线联系的死士,在云同城外的沙城里面住了几日,一直在偷偷打听,竟然打听到了我们的人头上。我们的人跟了几天,被他发现了就想先抓他回来,还没来得及捆好回来审问却被他自裁了。”

    “废物,跟个人都能被发现!其他查处什么没?”

    “什么都没有,他应该是在牙齿中藏了毒囊,被擒后咬碎了。死后不久尸体便发黑腐烂,根本无法再辨认。”

    季旻常只觉得,这波找玉玺的,一定是他熟悉的人。而且,可能不止一帮人。

    “记住金乌营的规矩,此事千万不要声张,调龚林凯去,让继续盯紧点,等这人的上线来找他,给这帮人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且去向皇上汇报此事。”

    “是大人!”

    这天早上城门又是金木林当值,这两天连续的加强戒备让他有些疲惫,好在早上结束了下午就能休息。

    秦松陵依旧走在车队最后面,只是把腰间的那把“刀”用绳子挂在了背后。他们今天是第一个出城门的商队,早就在这城里装载了许多东西。图二爷一脸高兴,谁都能看出来,这次肯定在城里收获颇丰。

    “咦,军爷,今天还是您当值啊,真巧啊!”

    图二爷一手拿出来“路引”,一边在招呼金木林。其实外地来的商队出城这事情,都是走个形式,除非城里哪个大户失窃了。要是官府的什么重要东西丢了,金乌营会很快找到,根本劳烦不到守城的军士。

    于是,图二爷一伙人,便出城了。秦松陵出城前再看了城门一眼,又想着这座城有什么特殊的,竟然藏了陆云昭这样的高人,跟背后这件不知道怎么去用的所谓“神物”,确实被他随随便便背在背上。

    前路漫漫,前途未卜。他开始担心起杜淳来,更担心起自己的命运——万一杜淳不在了,便再没有人证明他的存在过,也就是说他也只能变成流民。金木林不知道被什么牵引,怔怔地看着秦松陵远去的身影。

    “金百户,不好意思,望行个方便!”

    陆云昭来了,白衣飘飘,身材欣长,举止谈吐皆有风度。

    金木林一边看着陆云昭的“路引”,一边说到:“陆先生,凭您的才学,怎么到今天才准备出去考状元?您虽然外地来的,但是我们早就把你当家里人了,标榜云台是一定的!”

    陆云昭笑笑,“谢金千户抬举,我此去是陪晏茹周游,功名对我,已经不重要了。虽然也放心不下几个孩子,但幸得陈先生传教,他比我强。”

    金木林心里还是蛮舍不得这位陆先生的,毕竟他也准备等孩子稍微大一些跟着这位陆先生去学习一阵,毕竟陆先生在云同十年,已经有好几个学生中了举人。

    再一看陆云昭身边的女子,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生得好生俊俏。柳叶眉、杏花眼,口若含丹,肤白胜雪,长发及腰,确是一等一的美人儿。大家只知道她叫景晏茹,辽东人士,大约五六年前到的云同,后来便一直跟陆云昭生活在一起,大家早就默认她跟陆云昭是一对,只是没人刻意去问起这些。

    “先生好福气!望早日回来,娃还等你教呢!”

    “只看有缘了!”

    陆云昭拱手向金木林致意,便牵着景晏茹上马。

    陆云昭看了也是回首看了一眼云同,其实他已经不必再当陆先生了。只是这次出去,凶险得很。守护十年之物竟然托付给了一个不认识之人,虽知道这人的到来肯定与师傅有关。但师傅怎么就这么放心这个人,这人虽然功夫不错,在这周边还是能够有人能给他找到麻烦,会有人来抢吗?天知道,十年已经过了,师傅说过,十年一过,要么废铁、要么神物。

    他已经十年未见他的师傅,然而师傅现居庙堂之高,反而不方便去见了。

    “云昭,你要走我天涯海角都随你,可是为什么要答应师傅这一去。你已经答应他守了云同十年,世界之大,随便哪里我都随你去!可是那里,我担心的很!”

    “我不能眼睁睁看几个师弟去赴险,我主动要去的,定不负你,当平安回来。”

    “师傅知道你会去才主动告诉你,他太了解你了。在朝这么多年,师傅是不是变了。”

    陆云昭用手指按住景晏茹的嘴,景晏茹嘟了嘟,便又什么也没有再说,两人继续赶路,却是往东。

    “我对你不会变,其他种种并不重要。”

    晨风微凉,二人的身影渐渐离云同城远去。也许,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罢。